5 節

第5章節

意接受熏陶。”我恭恭敬敬。

戴上隐形耳機，将耳機頻率調整至與Alkaid的相同，文學所研修生們的話就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朵——

一個男生抑揚頓挫道：“從此就看見許多陌生的先生，聽到許多新鮮的講義。”

一個女生輕輕柔柔道：“最初是骨學。其時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先生，棕色頭發，穿着白大褂，挾着一疊大大小小的書。”

另一個男生清清嗓子道：“一将書放在講臺上，便用了緩慢而平和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

第一個男生緩慢平和道：“我就是叫作北鬥的……”

……這是？

我突然想起來，薩莎向我八卦過文學所狂人們的集體怪癖：随時随地，以某篇文學作品為框架，針對給定的人或事物，尋找出兩者之間的共通點，以“舊瓶裝新酒”的方式重新演繹，目的是通過這種途徑來訓練語感，增強對作品的熟悉度，以及觀察力、理解力。

今天終于親耳聽到了，而且還是以他為主角。

這是怎樣一種狗屎運。

第二個男生不帶感情道：“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麽？”

另一個女生略顯惶恐道：“可以抄一點。”

第三個男生突然威嚴道：“拿來我看！”

第一個男生繼而平穩道：“我拿下來打開看時，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

第一個女生不安而感激道：“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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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女生突然來了個轉折：“但他也偶有使我很為難的時候。他聽說我的物理是常不及格的，但不知道詳細，所以要問我怎麽挂的，卷子上有多少紅叉，還嘆息道——”

“——總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麽不及格的呢？”

我拼命忍住笑，順暢地接了下去，與第一個男生的聲音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你怎麽知道接下來的一句？”Alkaid問。

“這些句子都摘自魯迅先生的一篇散文，”我說，“他們只是稍微修改了一下，将北鬥教授套進去而已。”

“魯迅先生是誰？”

“一個中國的作家。”

“你怎麽知道？沒見你對這方面感興趣過。”

“我父親有一本書，書中收集了世界各地與醫生有關的文學名篇，小說和散文都有，他們剛剛念的那些，就摘自其中一篇。”

“哦……”

“話說回來，雖然只是套用了《藤野先生》的框架，可仔細一想，這些和北鬥教授也‘實在貼切極了’。”

“你又怎麽知道這些和北鬥教授‘實在貼切極了’呢？”Alkaid學着我的語調。

“藝術源于生活嘛，”因了藤野嚴九郎的鮮活和端肅，又因了書裏書外兩人職業的統一，我竟決意對與我毫無交集的文學所唱起贊歌來，“怎麽說文學所也是菁英學園的王牌研究所之一啊。”

“他們還沒說完呢。”Alkaid說。

“可以肯定的是，文學所中必有棄醫從文的家夥，”我說，“說不定就在這批人當中。”

第一個女生低沉道：“到第二學年的終結，我便去尋北鬥先生，告訴他我将改學機械，并且離開這醫學所。”

第一個男生沉痛道：“他的臉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說話，但竟沒有說。”

第二個男生強作鎮定道：“我想去學機械，先生教給我的學問，也還有用的。”

第一個女生持續沉痛道：“其實我并沒有決意要學機械，因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說了一個慰安他的謊話。”

第二個男生嘆息道：“為醫學而教的解剖學之類，怕于機械也沒有什麽大幫助。”

第二個女生平靜道：“将走的前幾天，他叫我到他家裏去，交給我一張全息照片，盒子上寫着兩個字道——”

第三個男生接口道：“‘惜別’。還說希望将我的也送他。”

第一個男生愧疚道：“我離開醫學所之後，就多年沒有照過全息照片，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郵件也不敢發了。”

接着便是一陣沉默。

第二個男生突然驚訝道：“咦，就這麽完了？”

第一個女生生氣道：“你真的從此就連郵件也都不敢發了？”

第一個男生正色道：“是，因為我覺得實在對不住北鬥教授，從醫學跳到機械，發現機械也讀不下去，又轉向文學。自責越深，便踟蹰越切。我和北鬥教授的交往，便是《藤野先生》的翻版。”

第二個女生氣急敗壞道：“你明明遺漏了好些關鍵的地方，比如下臂血管那段，還有穿衣服模胡那段。”

第二個女生顯然對作品研讀得精致至極，氣憤之餘不忘将“模胡”的“胡”字讀作“糊”的音。

“稍安勿躁，”第一個男生明顯招架不住：“我必須将這兩者合并起來說一下，他确實批評過我的任性，原因也是我為了美觀而擅自移動了下臂血管的位置——但事件發生的地點不是在他的辦公室，而是在他家。”

“噢？”其他人異口同聲，“願聞其詳。”

“那次我們抄下的講義是在周五下午交上去給他批改的，周日上午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要和我談談講義的事，地點約在他家。”

“果然是全科教授，周末都讓人不得安生。”

“與學生的約談地點，一般的教授會定在自己的辦公室，但北鬥教授卻定在了自己家。”

“不奇怪，北鬥教授的懶是全菁英學園出了名的，別人能上門自己就絕不出門，車能開到目的地自己就絕不步行，何況是在周末。”

“我就坐了一個小時公車，去到他家，他請我坐下，翻出我那講義上的一個圖來——”

第一個女生清清嗓子接道：“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藹的說道——”

第二個女生和藹道：“你看，你将這條血管移了一點位置了。

第二個男生繼續和藹道：“自然，這樣一移，的确比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麽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

第三個男生擲地有聲道：“現在我給你改好了，以後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樣的畫。”

第一個女生問道：“那你服氣不？”

“服。”第一個男生答道

第二個男生問道：“不覺得‘圖還是自己畫得不錯’，而‘實在的情形，心裏自然記得’？”

“不覺得，這便是我不同于青年魯迅的地方。”

第二個女生迫不及待問道：“那麽，穿衣服的段子呢？”

“說完講義的事後，他又拜托我一件事，他養的狗不知道跑哪兒去了，讓我幫他找。”

“北鬥教授還養狗？”

“嗯，是一只叫‘Chappy’的秋田犬，十個月大。我和北鬥教授分頭找，他負責樓上，我負責樓下。”

“‘Chappy’？那是一只有斑點的小花狗麽？”

“我記得‘Chappy’還是一顆彗星的名字啦！”

“Chappy是我找到的，躲在一樓書房的一個衣櫃裏睡着了，我将它抱出來，還給了北鬥教授。”

“終于到衣服的段子了。”

“是的，但此處無框架可套，純屬閑聊。說實話，打開櫃門的時候我是吓了一跳的，不過不是被Chappy給吓的，而是被衣櫃裏的衣服給吓的。”

“衣服有什麽好吓人的？”

“黑色。”

“黑色？”

“北鬥教授衣櫃裏的衣服，全是黑色的。”

“天吶……”

“無一例外，雖說式樣的設計，顏色的深淺可能會有些差異，但放眼一看，全是黑色的。”

“我偶爾在學園的校道或講座上看到北鬥教授，見他白大褂下回回黑衣加黑褲，一直以為我與黑色有緣呢，原來不是。”

“作為親見的人，打開櫃門的那一瞬間我覺得壓抑而不祥，那種感覺毫不誇張地說，是排山倒海的。”

“這就排山倒海了？不就一個衣櫃麽？”

“Chappy都不怕，你怕什麽呢。”

“這只是北鬥教授的怪癖吧？誰沒有一點怪毛病呀？”

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Alkaid，走吧，”我取下耳機，“回語言所了。”

走出餐廳，我還在回味《藤野先生》中的句子。《藤野先生》于我實在太熟悉了，熟悉到可以倒背如流。

——即便我與魯迅、與藤野嚴九郎都不是一國人，即便我一出生便已經與那個時代的人和事相離甚遠。

那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一篇文字，說不出什麽理由，和父親的香片茶一樣，它們在這戰後千瘡百孔的世上不過兩粒微塵而已。然而它們在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