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節

第64章節

正要提的要求面前,他之前許下的諾,也許只是一根虛幻的稻草。

“你想要什麽?”他問。

“我要北鬥,”我說,“活着。”

話音剛落,便聽見他輕笑一聲,随即戛然而止,接着又笑一聲,繼而低頭沉默,帶着一種參透不了的複雜神情。

他的手竟然微微顫抖,好像在害怕什麽。

我的心有剎那的柔軟,但随即堅硬起來。

良久,他才擡起頭。

“會的,”他卻不看我,似乎在說給自己聽,“他會的,你要相信我,我現在已經在做……”

“相信你?你現在已經在做什麽?”一股無名火突然自心底蹿起,我提高了音調,好像找到可靠的道德支點,“自己舒舒服服待在這兒,讓所有人替你賣命?”

甫一出口我就有點後悔。卻找不到任何後悔的理由。

他猛地站起來,垂着眼簾,一言不發地,繞過桌子,走到窗邊。

“對不起,”他扶住窗臺,突然聲音嘶啞,“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不知道北鬥會變成這樣……”

“那麽就想辦法救他,”我打斷他的話,“我要他活下來,好好的!!”

他轉過頭看我,一言不發,雙眸藍得幾乎透明。

這讓我想起了那個夢,母親自Levin背上跌落後,他縱身俯沖、追着她的身影而去的樣子。

驚慌,孤獨,無助。

此時的他罕見的局促不安。而我,卻是罕見的劍拔弩張。

我的語氣第一次這麽堅決如鐵,要求第一次這麽荒誕不經。好像我已在他那兒存了一筆曠世巨款,可以随時提現。

父親的死,母親的死,千惠子的死,Svak的死,Max的死,華蓮的哀痛,X的憤怒,道摩加諸在我和Alkaid身上的痛苦,北鬥因延誤醫治而陷入的萬劫不複……

我原本以為我已原諒他,這時才發現,他在我的心中,仍舊是那個可以擔當所有罪責、承載所有憤怒的惡人。

他欠我的。

這個曾經給我帶來無數絕望的人,會是我的最後一點希望麽?本以為這世上除了自己,再沒有誰能夠依靠,然而,每當被逼到了窮途末路時,想起的卻總是他,他足夠強大,強大到能夠将絕望變成希望。而他對我許下的諾,确實從未落空。

多麽可笑——

是他?還是我?

“小光,再給我多一點時間……”他恢複了平靜,轉過身去撥開百葉窗,用藍得幾乎透明的雙眼看着外面。B’T在官邸周圍逡巡着,偶有探照光掃過,在他古錢幣頭像般的側臉上印下陰冷的慘白斑紋,水一般流動。

在鐵桶般的外圍防禦之下,他的窗戶如此平凡,如此脆弱。

除了十六年前故鄉那一片毀于核爆的老宅子,還有什麽建築物會用到百葉窗?

如此突兀的一個存在。

是因為太過自信,還是太過懷舊?

他望向窗外的姿态讓我産生一瞬的錯覺,此時的他,好像不是一位運籌帷幄的主帥,而只是一名永失自由的囚徒。

被囚禁在過往,不斷取得勝利、卻同時不斷失去親人朋友的過往。最終茕茕孑立一人,被無邊的孤寂和殘破的回憶淹沒。

他自己是否有過這樣的感覺?

“很快的,”他喃喃,“不用等太久……”

這時,我突然在他的喃喃自語中覺出一絲異樣。

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見“砰”的一聲,他用力撐住窗臺,臉上血色盡失,雙腿幾乎站不住,起先他只是雙手微顫,但那顫抖猶如野火般,很快蔓延到全身。

“古斯塔夫?!”我沖上去扶住他,“你怎麽了?——Alkaid!快去通知阿拉密斯!”

話音剛落,我的手臂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抓住。

“別……!”他額發盡濕,連嘴唇都在顫抖,“給我拿藥,很快就好……”

Alkaid順從地停下腳步。她本已經跑到門邊。

“藥在哪裏?!”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手背濕漉漉的,也全是汗。

“衣架上,我的外套,左邊內袋……”

我沖到衣架前取下他的軍服外套,在左邊的內袋中一通摸索,卻只摸出一支鋼筆。

黑色的金屬外殼似曾相識。

剎那一怔。

“對……就是那個,”他坐在地上,頭靠着窗臺,聲音輕得幾乎在飄,“拿過來吧……”

将鋼筆放到他不停抖動的手中。

“Alkaid。”我轉過頭,輕輕喚道。

“是。”

我用眼神示意她上前。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上前幾步,打開了額前的掃描燈。

他卻渾然不知,艱難地旋開了鋼筆,将上面半截倒轉後狠狠一戳,戳在自己掌心。

幾顆白色的藥片掉了出來。

他将整個手掌拍到自己嘴上,然後用力一揉,喉頭微動,藥片被盡數咽下,蒼白的臉上随即浮起了滿足的神情,帶着一種近乎病态的飄忽不定。

我扶他到沙發上坐下。我的一只手被他緊緊抓着,無法抽離。

他閉着眼,不說話,好像身體還在難受,又好像在想事。

Alkaid跳到我身邊,用尾巴輕輕擊打我的手背。

簡短的幾句密語,只花了幾秒鐘便傳達完畢。霎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輕輕從他手中抽出那半截鋼筆,倒出一顆藥片在自己手心。小小的一粒,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借着窗外偶爾掃進來的微光,我看清了上面印着的那一小行字:

Merenpohja。

“古斯塔夫……!”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顫抖起來,“你怎麽可以吃這種藥?”

Merenpohja,意為“大洋之底”【注】,是最強力的精神鎮定劑,能夠将人從崩潰邊緣瞬間帶入有如身處海底般寧谧的狀态,同時賜予用藥人高度清醒的意識和異常清晰的思維。

但代價是,會很快成瘾,并對身體造成不可逆的巨大損傷。

他一直都在服用Merepohja?我突然害怕起來,實在無法想象,他這樣的人,也會承受不住精神壓力、瀕臨崩潰的一天……?

卻依舊堅持着,不惜以自己的身體為代價。

為什麽?

這時,我聽到他長長出了一口氣,

“北鬥的事,我雖然不敢百分之百保證,但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他說,“很快的,你可以坐在這裏等……”

恢複過來的第一句話,仍舊是在向我保證。

“能陪我坐會兒麽?”他又說,輕輕地,“很久沒和你好好說過話了……”

話音剛落,卻松開了先前一直抓着我的手。

他給了我選擇權。

此時,我和他是挨着坐的,坐于一片暧昧不清的半明半暗當中。

我輕拍他依舊滿是冷汗的手背,暗示他我決定陪他,于是他又握住了我的手。

好像生怕我突然變卦走開。

“……為什麽把藥藏在鋼筆裏?”我問。

“我不想讓人知道。”他垂着頭,說。

“即使阿拉密斯和高建木也不行?”我問,“他們肯定能安排皇國的醫生秘密為你治療。”

“我只是……”他斷斷續續地說,“頭痛,出現幻覺,然後……整夜整夜地失眠……”

“只要你想治,一定治得好,”我說,“你也曾經是一個醫生……”

“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用這支鋼筆裝藥呢?”他的聲音浮浮沉沉,夢呓般,“本來我已經準備好回答你了。”

“因為……”我的心突然一疼,便順着他的意去猜,“因為那時‘某人’拒絕收下,而你剛好在找裝藥片的東西,所以……所以就物盡其用了……?”

話音剛落,便聽見他笑出聲來,低低的兩下,不置可否。

我和他之間的氛圍一點點地在發生着變化,隔閡似乎沒有之前那麽深了。剛才有那麽一個瞬間,我竟懷疑他是想用裝病來逃避我的憤怒。

但這種猜測很快被我否定。他沒有必要這樣,他必定是比我更清楚、更執着地認定一件事的,那就是,無論如何,這一生,我都不可能徹底地原諒他了。

然而,隔閡的消弭,卻可以淩駕于原諒之上。就像剛才,在鋼筆的問題上,我故意繞開了話題,卻反被他抓住不放,一定要将自己準備好卻無從說出的答案,借我的口說與我知。

帶着一點狡猾而任性的威嚴,有點像一個……被兒女無心傷害到的父親。

我畢竟是他看着長大的,九歲以前很近,九歲以後很遠。但他一直在看着,而我,雖然刻意遠遠地避開他,可他的存在,卻始終是我心頭的一根刺,無法拔除。

手中的那半截鋼筆,已被我攥出了溫度。

金色的筆夾形狀優美,筆身在半明半暗中均勻地反射着四周微弱的光,浮出幾道平滑的淡白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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