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殘酷的現實任誰都無法承受
甚至好幾次,我正準備出門,卻迎頭遇上了剛剛趕回家的父親。他的臉上挂着深深的倦容,整個人看上去都好像老了幾歲。今天遇到父親,他卻不像往常一樣囑咐我路上小心,而一把拉住了我:“然然,你能不能晚些再出門,我有些事要向大家公布。”
在父親的授意之下,水清和王家姆媽把厚重的窗簾都拉了起來,與暮春的上海顯得格格不入。大家團團圍坐在客廳的長條桌前的時侯,室內的光線色調便顯得有些陰暗。大家本來還沒徹底清醒過來,但是因為被父親嚴肅的神情所懾,也不由得有些驚懼。
我趴在桌子上望向父親,從這個角度望過去,他的身材看起來實在是瘦的有些離譜,衣服就像是挂在衣架上那樣空空蕩蕩的,可明明去年他來參加我的入學儀式時還是強健有力的樣子。
父親的聲音低沉中帶着一種毋庸置疑的信服力:“現在的局勢十分不好,這兩天日本出動了飛機轟炸南京,我們的軍隊連開火的機會都沒有,就成了他們板上的魚肉。我怕再這樣下去,南京怕也要守不住。若是讓他們按照這樣的勢頭打過來,上海淪陷也就是眼前的事了。為了保險起見,大家先把行李和值錢的家當收一收,我讓人在法租界找了一處房子,過幾天就搬進去。”
祖父不由得大驚失色:“搬家!這麽重要的事情難道不該是全家人一起商量,你一個人就把決定做了?而且你看看那麽大的家業,二十幾口人難道說搬就搬?”
我想我很理解祖父現在的心情,不光是我,家裏的其他人應該也能感同身受。在這樣的亂世裏,每個人都活的心驚膽戰的。而和大多數的人比起來,這個家以及其中的家庭成員已經是少數的幸運者了。我們能夠在舒适的大房子裏住着,每天可以吃到可口的飯菜、穿着時新的衣服、銀行戶頭裏還有那麽點閑錢,已經是很多人求也求不來的好事了。現在卻要我們把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放棄掉,和流民一樣去逃難,心裏的難處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父親苦口婆心地向大家解釋:“戰争裏的許多細節因為出于大局的原因,報紙和電臺裏并沒有說,但我是知道的。日本人每到一個地方,絕不會遵守什麽戰争的條約,到處燒殺搶掠,大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架勢,死亡軍人的人數還可以統計,老百姓的死傷連統計也統計不了。現在這會,所有的船都征用來打仗了,船票更是一票難求,想要離開上海那是難于登天。不過好在日本人沒有對歐洲宣戰,所以租界裏還是相對安全的。現下租界裏的很多房子都空置着,主人一早就逃到國外去了。所以我托了人,才找到了一幢兩層的西班牙式小樓,房租一百塊大洋一個月,全家人勉強也能住得下。只是現下租界裏的房子一屋難求,要是不早些下決斷,別人就該搶了先了。”
祖父的表情略微松動了些。可是紋路縱橫的臉嚴肅而靜穆,讓人心中難免被他的氣勢所攝。倒是二伯,仿佛十分好心地在中間調停:“三弟說的也沒有錯,爸,外面那麽亂,也就只有租界有外國人撐腰,還能夠維持戰前的水平。你說這房子啊家産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還是先把命保住最重要。你們說呢?”不清楚他為人的,一定想着有他這一番話,事情便能很快有轉機。而我們确實最曉得他的手段的,挑撥離間什麽的他最拿手了。
果然,祖父的神情剛才還是陰天的話,現在已經是狂風驟雨的前兆了。他把紅木桌子拍得“砰砰”響:“什麽叫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些可都是朱家祖宗的基業。這些年要不是我在這裏守着,祖祖輩輩積下的家業就要被你們給敗光了!”
這樣的場景在家裏總是反複出現,連我這樣粗線條的人從很小的時候起,也已經能看得出來祖父對父親的态度一直以來都不好。可是父親根本沒有什麽值得祖父這樣對待的地方,他在政府裏做着一份收入和職位都尚可的工作,母親也一向矜矜業業、勤勤懇懇,我和大哥二哥從小也沒給家裏添過什麽麻煩,所以這種明顯的擺在臺面上的态度差別就變得難以理解了。
父親倒也安之若素,又或者說他早就料到了祖父會有這樣的反應,若是哪一天祖父态度變得太過和藹,他反倒會讓他誤以為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父親做出一副低聲下氣的模樣道:“父親說的是,是我做事太操之過急了。不過現在和平時不同,要是不早做準備,到時候連轉寰的餘地也沒有。父親您好好考慮我的提議,要是戰況持續惡化,怕是連房子都很難租到了。”他擡起左手瞧了瞧時間,臉上又現出那種焦慮的狀态:“我還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要開,現在必須離開了。”
祖父見他急急忙忙,一陣風似地沖上樓去,便又扯着嗓子道:“到底是什麽會議那麽重要,連吃個飯的時間都沒有了?身體是自己的,政府也不會對你負責任。再好的身體這麽連軸轉也會撐不下去的,到時候他們兩手一攤,你找誰說理去。”可他顯然低估了父親的行動力,就在他說這番話的時侯,父親早已經一溜煙地失蹤在了走廊的深處。為了維護自己的體面,他咂咂嘴,又補上了一句:“現在這個家已經沒人拿我這個老頭子的話放在心上了。”
後來的故事不需要我多做贅述,和往常一樣孝子賢孫們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不熱鬧,祖父也在這種熱鬧裏重新感受到了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權威和榮耀,變得飄飄欲仙起來。
父親換完了裝又一陣風似地趕着出門去了,這陣風刮得有些猛,以至于一張紙便在他關上公文包的一瞬間飛了出來。家裏人還重星捧月似地圍着祖父,沒有人注意到牆角裏形單影只的文稿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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