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我現在最大的願望不過是成為一個正常人
不然呢?我在心裏翻個白眼,我不就是喝多了麽,又不是什麽大事。我揉着胃,不曉得為什麽總有點隐隐的不舒服,于是沒好氣地回答她:“可不就是醒了麽,胃裏好難受啊,今天有沒有煮粥?”
水清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你喝的爛醉如泥,三太太看到都擔心死了。這不,天還沒亮她就起來給你熬粥了,說是你醒了胃裏肯定不好受。”
我心裏一陣溫暖,于是脫口而出:“果然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還是媽媽,真想永遠都別長大才好。”
我起床快速地梳洗完,就蹑手蹑腳地溜下樓去吃早飯。我心裏頭存了個打算,趁着天色尚早,大家還沒醒,快點吃了早飯溜出去,免得到時候又是一番雞飛狗跳。我幾乎可以想象到大伯母和二伯母尖酸刻薄地指着我“年紀輕輕的姑娘家大半夜喝醉了回來,豈不是給朱家丢臉!”我不由得抖了一抖。
可我下了樓,卻發現自己的計劃漏掉了關鍵的一環。從來都不會早起的二哥竟然已經坐在了餐桌前。他看到我,便漾起戲谑的笑:“看來恢複的不錯,完全沒有宿醉的樣子嘛。”
我抱一抱拳:“彼此彼此,虎父無犬子。你朱啓智的妹妹自然也不會弱的。”
二哥笑得更開懷了:“果然是青出于藍,不提酒量,你那麽快就能讓曹遇安俯首帖耳,也算得上是一種本事。你要知道,就算是上海灘上的頭號舞女蘇舜卿,那也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在一衆美女裏殺出一條血路,把曹遇安搞到手的。”
我知道他存心氣我,所以一扭頭不去理他。卻不曾想,卻看到母親正端着早餐從廚房裏過來。
我臉上一紅,沒曾想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咳……咳咳咳,媽,你不要聽二哥胡說。我……我才不喜歡那個曹遇安呢。”
母親倒是沉得住氣:“然然過幾個禮拜就十八了,她喜歡上誰也沒有什麽不對的。老二,倒是你,一把年紀了沒個定性,就知道欺負你妹妹。”
二哥想要反唇相譏,一擡頭看見我背後的衛二月,只好把那些氣人的話全都咽了回去。我耀武揚威地朝他搖了搖頭,換來他無可奈何的白眼。
二哥自從在洋行裏謀了份高大上的差事,我和衛二月的日子也跟着便利了不少。至少以前我們都要苦哈哈地去坐“铛铛車”,如今卻可以坐着他的黑色福特轎車去上課,簡直就是翻身做主人的節奏。我看着他小心地把衛二月推到車門旁,看着他殷勤地把衛二月抱上車,看着他仔細地把輪椅折疊好放到後備箱裏……我守了半天,終于還是沒忍住:“唷,這還是和我一起長大的二哥麽?”
二哥斜了我一眼,用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你是小孩子你懂什麽,喜歡一個人為他做什麽都是開心的。”那時候我還沒能咀嚼出這話的分量,可後來我的所作所為卻把這句話演繹到了極致。
我看他忙完了便自己默默地上了車,看起來人與人的待遇處境還真是千差萬別。為了他一只腳踏進了地下黨的圈子裏,到現在連全身而退都是不能,可是卻完全比不上衛二月的重要地位。我搖了搖頭,在心裏感嘆:有異性沒人性,朱啓智你真是沒得救了!
車子在租界平坦的道路上一路飛馳,三個人誰也不說話,一時間氣氛便有些尴尬。二哥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你們倆下個月是不是就畢業了?以後有什麽打算?是去西南聯大繼續升學,還是等戰争結束再另做打算?”
我拍了拍衛二月的肩,十分謙讓地說:“少女,還愣着做什麽,他在問你話呢!”
衛二月被我戳了痛腳卻一點兒也不惱,反而愣愣地說:“唔,不是下個月,這個月的月末我們便畢業了。”
二哥不着痕跡地從後視鏡裏望了一眼我們:“可你還沒說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衛二月微微愣了一愣,終于說:“我這副樣子肯定考不了大學,既然之前在戰地救護所裏學過護理知識,我想進修後做一名真正的護士。”
我心中難過,于是別過頭去看窗外。衛二月要不是缺了一條腿,她是絕不會說這種話的。我的記憶裏,她就是天上最明媚的太陽,可什麽時候起,她就把自己的一身光芒斂盡,成了萬千星子中的一顆。淡淡的光,清冷而憂傷。
二哥說:“做護士又苦又累的,有什麽意思。你英文那麽好,又是中西女中的畢業生,倒不如在銀行裏謀一份秘書的職位,收入高又清閑。”
衛二月怔了怔,突然問:“啓智哥哥你可是怕我難過,所以故意這麽說?其實你們都覺得我現在這副樣子就是要做個護士也是天方夜譚,對不對?你們的好意我都心領了,不過我也不是心血來潮就這麽說,我問過醫生了,若是打個針、吊個鹽水這樣的小事我還是能夠做得好的。“
二哥臉上的神情僵了好一會兒,才說:“二月,你用不着這麽委屈自己。”
衛二月卻說:“我還真不覺得委屈,高興還來不及呢。自從我受了傷,幾乎都是別人在幫我,卻從沒有人期望我的回報。所以若是可以成為護士,我就可以去幫助別人,我可以被人需要……這種感覺已經好久都不曾有過了,而我現下最缺的就是這種感覺,一種‘我是一個正常人’的感覺。”
車廂裏瞬間又恢複到了那種可怕的寂靜,在這種寂靜裏又生出無限的尴尬。過了許久,才聽得二哥淡淡地說:“這事是我欠考慮了,二月,對不起。”他的語氣既鄭重又誠懇,仿佛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我們從他的車上下來,卻看到一個戴禮帽穿長衫的男子匆匆地上了他的車。我心中湧過一陣異樣的感覺,難不成那個人是專門在學校門口等着二哥的?我看着黑色的福特轎車漸漸駛出我的視線,越來越肯定那個男子我在哪裏曾經見過!
六月份是上海漫長雨季的開端,女中的學生們被困在巴掌大的校園裏,向往自由的一顆心就像是被連綿的雨水澆的透濕。前一段時間落下了不少功課,趁着難得的空閑,便很認真地在圖書館裏泡了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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