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盲降
次日晚上,陳嘉予飛到了廣州,休息一會兒後繼續從廣州飛回來。這次,他搭班的是個比較年輕的飛行,飛737總共才200多小時,所以要陳嘉予帶帶。帶新人總是比老人要累,和徐桁川這種比較有經驗的副機長飛,他們倆可以除了執行檢查單以外一句話不說,但是和新人就要多帶帶,有意去教他們特殊情況怎麽處理。這次的新人叫楊維安,特別熱情的一個小夥子,正好年前陳嘉予去他們飛行學院做了講座,所以楊維安拉着他左問右問。
陳嘉予在香港迫降的英雄事跡傳遍全國之後,領導有意想讓他多承擔帶後輩的責任,光去飛行員訓練基地培訓做講座安排見面這種事情,過去一年就整了不下三四次了,而且不止他自己公司內部的,他爸原來的老戰友在其他民航公司的靠着關系也想請他。可他爸問他的事情,他嘴裏說不出個不字,所以也得去。
他一直争取的就是做人面面俱到,所以別人的請求他能辦到的就辦,很少拒絕。但是,他主觀上并不願意一直提兩年前那件事。一個是因為他和常濱都只是按規章做對了每一件事,包括讓全體乘客先下飛機之後他們才能下,都是作為飛行員天經地義的,并沒有所謂宣傳的“犧牲自己救大家”的壯舉。另外一個則是心理上的原因。每講一遍這件事,他都要重新經歷一遍那幾十分鐘的空中驚魂。
可是,他知道這是他自己的問題。面對如同楊維安這樣的一腔熱情和熱忱,他也只有交付,解答他所有的問題,答應他所有的要求。
起飛前,楊維安把飛行單給他簽字,然後又加了一句:“對了,嘉哥,我怕落地以後忘了,我能加你個微信嘛。”他說着拿出了手機。
陳嘉予低頭在飛行單上用電子筆簽上自己的名字,這一停頓導致楊維安以為對方就要拒絕了:“那個,不方便也沒關系的……”
陳嘉予擡頭看他,也掏出了手機:“加吧,你掃我還是我掃你。”
楊維安掃了他的碼,然後特別開心地笑了笑:“回去我要跟我女朋友報告一下,她天天問我有沒有跟你飛過,我之前一直說我剛剛畢業哪有機會呀,況且你也不飛國內線嘛,沒想到竟然這樣輪也輪到了,……”
楊維安是個話痨,不過陳嘉予倒不覺得煩,他清淨慣了,一直有個人在耳邊那叨叨也挺熱鬧的。
楊維安一提微信加好友的事情,倒是提醒了陳嘉予,他還沒跟方皓“賠禮道歉”呢。他趕緊點開之前盧燕發過來的名片,發了個好友申請過去,不過到起飛的時候那邊都沒有通過。可能他今天值班吧,陳嘉予默默算了一下,小夜班正好是現在。
兩小時之後,他的猜測被證實了。
陳嘉予在甚高頻說:“北京進近,晚上好,國航8182,高度5000,聽你指揮了。”
片刻後,就是那個熟悉的帶京腔的聽起來懶洋洋的聲音:“國航8182,北京,雷達識別。AW點03號進場,跑道……17右,下标壓4000保持。”
陳嘉予複誦:“AW點03號,跑道17右,下4000,國航8182。”
他在頻道裏等了等,無人說話。看來今天晚上挺安靜的。
“今天挺閑啊?”他打開無線電,向着無垠夜空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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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的副飛楊維安以為是問他的,他在這邊翻出落地前檢查單正精神緊張,哪來的閑?
這時候,竟然是甚高頻裏傳來了那個管制的聲音:“小夜一般都這樣,就兩個人盯着。你今天飛晚班?”
陳嘉予看他回了,而且看出來自己飛的航班和原來不一樣,還是有些詫異的。他回道:“嗯,周二飛的比較晚。”
方皓沒再回他,過了一會兒,看陳嘉予他們的高度下來了,又發了個指令:“國航8182,繼續下2200保持,左轉航向290,修正海壓1008。”
陳嘉予:“下2200保持,左轉航向290,修正海壓1008。國航8182。”
然後,大段的沉默夾雜着少數的指令,陳嘉予随着方皓的指令将飛機對準跑道,慢慢地将速度,高度都降下來。風聲、儀器操縱聲和無線電的刺啦啦形成了一種默契的節奏。
進近管制半徑數十海裏,雖然現代民航客機都有先進的ILS也就是儀表着陸系統,但是也必須在飛機降到一定程度後才可以使用。有人說過,在這麽大的一個範圍內,将小小的飛機對準細窄的跑道,無異于射箭對準靶心,這個過程中沒有管制員的引導,降落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方皓:“國航8182,下2500保持,調速280。”
陳嘉予:“調速280,下2500保持。國航8182。”
方皓:“國航8182,調速220,保持到接地點10海裏。”
陳嘉予:“220保持到10海裏。國航8182。”
方皓:“國航8182,保持1200,建立下滑道。盲降進近17R,航道報。”
陳嘉予:“保持1200,盲降17R。國航8182。”
陳嘉予:“航向290,17R盲降,航道報。國航8182。”
楊維安在旁邊看着這一問一答,配合程度如同标準地空通話的教科書。
直到方皓說出最後一句:“國航8182,跑道17R,地面風330,4米/秒,可以落地。”
陳嘉予操縱着飛機穩穩着陸:“國航8182,落地了。”
方皓:“國航8182,前方B2道口脫離,聯系地面124.2,再見。”
陳嘉予頗為輕松地說:“好了,再見,”之後又補了一句:“回去別忘了通過我的好友申請啊。”
楊維安一臉驚訝,轉過頭看着陳嘉予,心想這個也是能說的麽!
陳嘉予看了他一眼,一邊滑行一邊教他:“啊,對,跟管制人員搞好關系,這點也很重要。”
楊維安:“……”
這一班飛得實在是太晚了,陳嘉予有些困,從24小時便利販售機裏面買瓶零度可樂提神。還好淩晨的北京不堵車,50多分鐘就到了雙井那邊的首都麗景。他打算先去他爸媽家看一眼,到家的時候已經兩點多了。
陳嘉予輕手輕腳地推開家門,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客廳內燈還亮着,滿屋的煙味。他再仔細一看,桌上還有喝了一半的酒。陳嘉予能感覺到自己腦仁突突地疼。
“爸。”他叫了一聲,然後先把酒瓶蓋上,收到櫃子最上頭。
陳正沒轉頭看他,只是擺了擺手,聲音喑啞:“你別管我。”
陳嘉予垂手站了一會兒,又往前走:“爸,您少抽點吧,明天還要去看我媽呢。”
陳嘉予的母親曹慧一年多前有很大一段時間身體不好,原來天天和姐妹去爬山跳操的,還去了海南玩了幾個月。結果從海南回來以後,她突然就發燒感冒頻繁,身體無力。等去檢查發現胸部腫塊,已經是乳腺癌三期并開始擴散到全身了。手術後,現在已經化療一年,目前不好不壞,有時候集中治療的時候為了方便就住在醫院。她媽小她爸八九歲,本來五十多歲的年紀正是應該享樂的,卻趕上無止境的憂慮和病痛。癌症不只是病人一個人的事,這件事對他們家和他爸的打擊很大,幾乎是一夜之間他就老了。陳嘉予是獨生子,又是飛行員這麽一個職業,常年在外飛行,沒法照顧兩位老人,所以請了小時工來他們家上門照顧。最近幾個月,小時工跟他說了幾次,覺得他爸也有點忘事,有時候晚上就忘記了早上吃了什麽。陳嘉予算了算,他爸今年六十五,按阿茲海默症來說也算是過早了些。他申請從國際航班變成飛短線,這就是主要原因。短線雖然累,最多的時候一天五六次起落,比如今天。但是,飛短線的機長每天晚上都能回家。
陳正咳嗽了一聲,他在煙灰缸裏面按滅了煙,對陳嘉予說:“怎麽又讓你飛晚班?”
陳嘉予語氣很平靜,說:“都是飛行,誰飛不是一樣飛,晚班也得有人飛啊。”昏黃燈光下,陳嘉予能看到他頭發已經完全白了,老态盡顯。他想,這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陳正有點為他打抱不平:“你在香港立了大功,之後怎麽也應該給你點輕松的活吧。改天我跟你劉叔叔說說去。”劉恒是公司的副總,跟陳正喝過酒,不算太熟的關系,但是陳正總喜歡提起他。在空軍和民航的人脈,是他父親引以為傲的東西,他經常還活在陳嘉予還是個見習飛行員的階段。可是,陳嘉予從頭到尾都是好學生,沒有惹過一點麻煩,沒有讓他動用關系求過任何人。
果然,陳嘉予不愛聽這話,皺皺眉說:“爸,您別老提香港了,我心煩的慌。”
陳正換了個話題,不過還是在說他:“讓你住到機場附近那邊,你不去,非得跟我們這邊,每天開車上下班多不方便,萬一有點什麽事堵車耽誤你任務。”
陳嘉予把地上的煙頭用掃把掃了掃,這樣看着算順眼了些:“我樂意的事,您別管我。”
陳正重重嘆了口氣:“你媽在家的時候你媽管我,現在她不在了,你開始管我。”
陳嘉予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媽媽在家的時候,她是一家人的調和劑,父子兩個人間經常要麽是氣氛沉悶,要麽劍拔弩張。每當這個時候,他都寄希望于第二天看到他媽就好了,但是又會想起,這樣的日子不會多了。醫生給他們的預後只有一年了。和他爸在這個家的時候,他經常感覺是割裂的,一半心疼他父親的操勞,一半被這種壓力壓到喘不過氣,屋外烏雲一片,天花板好像壓着他的脊梁骨。
他原來在機場旁邊是有個公寓的,但是在他媽媽确診之後,他就把那邊的房子長租出去了,在父母住的麗景買了一個公寓自己住,算是有點私人空間,也方便有點什麽事的話照應父母。他好不容易說服他爸睡下之後,走回自己家,已經淩晨三點了。他又累又困,把包放在玄關就打算直接入睡。
這時候手機響了一聲,他有點意外——各種群他都給靜音了,這點找他的除了同事,應該沒有別人了吧?
拿出來一看,“□”通過了您的好友請求。原來,是有幫人比飛行睡得還晚,還日夜颠倒的,就是空管了。
陳嘉予都快忘了這事,看來方皓是聽到了他在波道裏的提醒。
他發了個消息出去:【周五的事,确實是我不了解情況,給你道個歉,你別在意。】
方皓回的很快:【哦,公事公辦,您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陳嘉予發了個ok的手勢。他發現方皓在把天聊死這方面,好像挺有天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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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節關系會把一些本來是塔臺的通話分給方的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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