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火苗

陳嘉予沒想到,是從自己父親嘴裏聽到貨航1025號升降舵卡阻的事故原因初步查出來了——還真的被他給猜中了,就是因為運送大型燃油開采的機器,固定方式不合規,導致綁帶在拉升的時候就斷了幾條,引發多米諾效應,在貨艙後面的三臺機器個頂個全部移到飛機尾部,不但造成重心後移,還直接把貨艙給戳穿了,能降落下來全員無傷亡實屬幸運。另外一件事也讓他一語成谶,黑匣子在飛機擡輪升空以後五秒就被撞翻了,所有數據都沒恢複下來。不過,機身沒太過火,損毀也并不嚴重,據說專家們基本上掀開蓋一看貨艙壁和尾翼滑杆的損毀程度,就大概知道發生什麽了。

這兩天方皓和他排班排的很不巧,方皓休息的時候他在飛,他飛的時候方皓卻輪班休息。方皓本是那種一旦下班或者輪班一秒鐘也不想在機場多待的人,可如今兩個人幾天都沒碰着面,方皓就說下了大夜班願意在機場多等他一會兒,搶在陳嘉予開行前會之前跟他吃頓早飯。

這事故原因在管制和少數幾個當天在空域裏的機長圈子裏面也傳開了,方皓見到他第一句話,就是:“貨航1025號,你聽說了嗎?真被你給說中了。”

“我聽說了,”陳嘉予見他問,也意識到了事關他值班那天的情況,聯想到他這兩天早出晚歸,自己幾次約都沒約上,今天勉強湊上時間還是大早上,所以他的心也跟着揪起來了一下——“這次,沒波及到你吧?我看你這兩天……”

他話沒說完,方皓就搖搖頭打斷他說:“這次沒有。但是聽說機組和承運組全挨罰了。”他這兩天因為這件事确實難以放下心,有了上次雷達失效的時候領導的挑剔,他真的保不準他們這次又能挑出什麽錯來。但是,一周都過去了,閻雄閻副主任沒找過他,郭知芳也從家裏打來電話給他吃了顆定心丸,他才覺得應該确實是沒他的事。

這事情陳嘉予倒沒聽陳正說,“機組挨罰?把升降舵卡阻的飛機時速200多弄到地面上還沒人傷亡,已經做得很好了。”他有點替1025號的老機長打抱不平。聽他爸說,這位機長原來也是民航的,都快退休了,趕上這麽一檔子事。

方皓也只是初步揣測了一下:“國外進口的機器……可能挺貴的吧,包括一架飛機,全部報廢。”

陳嘉予不買賬,頂了一句:“那都是海航淘汰下來的客改貨的飛機,再過兩年就該全部退役了,至于機器……機器再貴,能有人命貴嗎。”因為對面坐的是方皓,所以他說話沒有保留,“承運方該挨罰,這個我沒意見,我覺得機組不應該背鍋。”

方皓倒沒同意他這最後一句話:“承運長也有苦說不出。他們規章裏面,其實根本沒寫清楚怎麽固定非常規的這種大型機器。據說軍方的人運送武器裝甲車什麽的有自己的一套規矩,那也都是經驗相傳,沒寫到規章裏面。”說到底,又是規章沒跟上,這事情方皓可太了解了,他自己就吃過這個的虧。

這事情陳嘉予倒不知道,他點了點頭,最後岔開了話題說:“沒波及到你就好,這兩天你這麽忙,吓我一跳。”

方皓又說了一遍:“沒有,就是單純的忙。郭姐不還在休産假,挺過這個月就好了。”他本來不應該值這麽多夜班,連值夜班對身體消耗很大,尤其是大夜班之後,他眼睛裏都有紅血絲了。“不過好消息是,我徒弟要出師了,以後你可能十次有八次就趕上展博拿話筒了。”他補充說。

可陳嘉予砸了咂嘴,一臉遺憾的樣子:“聽不到你聲音了啊,這可不是好消息。”

他說得親密,音量一點也不減,仗着早上機場人不多,還把椅子挪近前了一點,往他這邊靠了靠。

方皓不是那種喜歡公共場合秀恩愛的人,所以被他說的有點不好意思了,就低頭抿了抿他的咖啡,身子沒動窩,任由陳嘉予在桌子底下用膝蓋輕輕碰了一下自己的膝蓋。

陳嘉予看他喝咖啡,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從飛行箱裏掏出來一個保溫杯,還給方皓:“你的杯子。”上次他們也是在T1碰到一起吃午飯,恰好是方皓剛來上夜班,而陳嘉予飛完一天的任務要走了,方皓在家裏用半自動咖啡機嘗試做了個decaf燕麥拿鐵,揣到保溫杯裏帶來機場給他帶走。陳嘉予感動之餘,開玩笑說自己這個生日禮物簡直就是超值投資,明明是給方皓買的,自己已經連着沾着幾次光了。當然,如果他多在方皓家睡兩天,那可能就更回本兒了,不過這話他沒好意思說,說了顯得他想要得太多。

“今天飛哪裏?周末也飛嗎?”方皓看席間安靜,就拿出老本事開始繼續聊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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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深圳寶安和廣州白雲,周六也飛的,周日休息,但是周日我得回趟家。” 飛行員沒有節假日也沒有周末,陳嘉予也不例外。他面有歉意,本來周日他倆都是休息的一天,但是他這邊提前說好了要陪父母吃飯和逛公園,估計需要一整天都在外面。

方皓倒是沒太介意,他點點頭說:“沒事,周一呢?”他見陳嘉予拿出手機開始翻自己的排班表,又小聲補充了一句:“反正我家離機場近,你……沒事兒的話,下飛就過來呗。也不用特意敲定哪天,提前打個電話就行。周中只要我不值班,應該都在家。”

陳嘉予嗯了一聲表示同意。那天晚上和白天之後,他太久沒碰見過方皓了,也太久沒碰過他了。在T1見過兩次,包括今天這一次,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他們短信發得倒是挺勤,經常有一搭沒一搭聊着天,每次關車以後把手機移動數據一打開總是有新消息進來,和他相熟的乘務長都調侃他了。他倆把話說明白之前,兩人之間的聊天記錄不到十頁,可現在兩天就能聊出去十頁。陳嘉予昨天回麗景的路上堵車,就讓方皓給自己發個照片看看,還被方皓拒絕了,他只能把記錄翻回一周前方皓發給自己的那張吻痕的照片多看了兩眼,他看着看着都要起反應了,被後車嘀嘀了半天,他只能生生把屏幕按滅,也澆滅心裏那團小火苗。

那天晚上,方皓收到方晟傑的短信,是一個微博的鏈接。方皓點開一看,陳嘉予實名認證的號發了條微博,是一張很熟悉的照片,透過駕駛艙的玻璃拍到的大興機場的晚霞,晚霞映照着畫面中央跑道空曠開闊。陳嘉予看起來确實是許久不發微博,時隔半年突然詐屍發了這一張。民航圈裏有人也認出了機場和跑道,在底下評論說是不是跟貨航1025號的特情有關,估計是嘉哥在祈禱飛安。

可只有方皓知道,這并不是剛照的照片,而是幾周以前他發給自己的17左跑道的那張。他心裏有了個別的推斷——也許陳嘉予沒那麽心系民衆,沒那麽居安思危,他的目的動機就是百分百的私心。也許,他想,他也在回憶,那算是他們認識熟識的起點,那時候一切都還沒開始,短短幾周天翻地覆。

“說起來,我是有個事要告訴你……”方皓拿起手機,開始對方晟傑打字說。

同樣是繁忙的T1航站樓,周其琛和郎峰卻約見得挺順利。距方皓家的生日酒局過後已經整整一周,他們按照約定的時間很默契地出現在停車場。周其琛一眼就看到了郎峰的深藍色特斯拉,他走過去的時候,不忘調侃他一句:“這次會停了啊。”

“晚上好啊。”郎峰很自然地回應他,他光明正大得周其琛都有點恍惚——那天郎峰是喝得不少,自己出于私心給他兩倍龍舌蘭的Margarita,對于那天晚上在客卧發生的一切,他不會……什麽都不記得了吧?周其琛又想,如果真是什麽都不記得了,也說不準是好事還是壞事。

也難得兩個人都剛剛下飛,周其琛連續執勤十三個小時加上倒時差,郎峰也剛下了柏林到北京的航班,兩個人心照不宣,都餓得不行,所以郎峰做主帶周其琛去吃號稱北京最好的意大利菜。

餐廳看起來很高檔,甚至菜單都沒有一個中文字,來回穿梭的侍者都是外國面孔。周其琛沒來過這種地方,看起來是約會的絕佳場所,左右席間都是身着靓麗的都市白領一族,在暧昧的燭光下交談親密。他心裏面打鼓,可他和郎峰一個四道杠一個三道杠飛行員,至少外表上是肯定不輸任何其他人。

郎峰知道他沒來過,在他對着菜單皺眉頭的時候就開始為他貼心介紹他點過的菜。但講了半天,最後周其琛還是很大大咧咧地讓他全部代辦了。最後,過來點單的侍應生是認識郎峰的,一個棕色頭發的帥小夥,他們兩個說着外語,到底是荷蘭語還是德語周其琛也沒聽出來,他就看着郎峰啪啦啪啦把兩個人的菜都點了。

“你的荷蘭語說得好,還是德語?”等侍應生走遠後,他突然問郎峰。

郎峰說:“荷蘭語工作會用,和機組交流也會用,每天都用說得比較好。德語小時候更好,因為那時候我爸媽工作在法蘭克福那邊,在學校,和我教父教母他們或者別的德國朋友也會講。”

周其琛沒掩飾他對這語言技能的仰望:“你是怎麽記住這麽多門語言的。”

“都是會用到才會熟悉的,就像……”郎峰上下看了看他,卻沒有找到什麽在對方身上合适的例子,只能很籠統地說:“你肯定也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技能,就是特別擅長的事情。”

……還真沒有。周其琛想了想,特能吃苦算嗎?

他只是笑了笑,抿了一口郎峰點的葡萄酒。

過了一會兒,周其琛覺得有必要坦誠把話說開,便先主動跟郎峰提起了:“所以,最開始你确實是想追方皓。”

郎峰也沒避諱,大方地點頭道:“不算是追,确實想約他出來吃個飯喝杯酒。但是他當場就拒絕了。他說不跟圈裏人。我問他有沒有喜歡的人,他也說沒有。但是……”郎峰看向周其琛,目光裏有些許問詢。

周其琛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很順暢地接道:“你想問我他和陳嘉予的事情?”

郎峰嗯了一聲,低聲說:“我猜過,不敢确定。所以……他們在一起了嗎?”那天晚上在方皓家,他是沒見到陳嘉予和方皓粘着彼此,相反他們總共說話交談的時間都不怎麽長,但是,饒是郎峰也觀察到了兩個人之間的暗流湧動,比普通朋友好像更親近那麽一點。一圈人裏面,郎峰參加聚會帶了慶祝香槟,周其琛也送的酒,楚怡柔送了護眼臺燈,方晟傑送了跑步的腰帶,就數陳嘉予送他的禮最重,最大手筆。

“應該暫時還沒有,但是在往那個方向發展吧,”周其琛也跟他實話實說,“我跟陳嘉予認識挺久的了。”說完,周其琛在心裏掂量了一下,郎峰約方皓,方皓以不跟圈內人談戀愛為理由而拒絕,然後轉過頭便跟圈內的陳嘉予好起來了,郎峰心裏肯定不是滋味。他試探性地問了問他:“你介意了?”

郎峰很淡然地笑了笑說:“我介意也沒用,沒緣分的事情,怎麽搞也搞不出來緣分來。”

周其琛安慰了他一下:“方皓他不會騙你,可能當時……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吧。”他說完,又補了一句:“他倆也是剛剛有點苗頭,也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啊,嘉哥到時候過來找我算賬。”

确實,方皓嘴嚴,陳嘉予又一向護食,周其琛估計着要不是那天他特意發短信問方皓,他可能個把月都不會知道實情。即使問了,方皓也沒跟他明說,而是“說來話長”四個字了結,是周其琛自己推斷出來的。

說話間,侍應生把前菜端上來了,一邊上菜一邊問了郎峰幾句話,兩個人仿佛熟人間交談。對方問了個問題,尾音上揚,然後兩人同時都轉過頭看了周其琛一眼,郎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尤其溫和含蓄,然後兩個人又湊近交談了兩句,最後棕色頭發的帥小夥對他比了個大拇指後走了。

他實在是聽不懂,又禁不住好奇,只能又開口問:“你們……說什麽了。”

郎峰說:“他問我們是不是on a date,我就說是,”然後,好像不給周其琛反駁的機會似的,他說:“這家餐廳我經常一個人來,他之前幾次看到我都是一個人來吃飯的。”

一個人來這種浪漫的餐廳,點上三道菜,細品一杯葡萄酒……郎峰的生活,還真的挺惬意自由的。他自己可能都不覺得,可這種惬意自由在周其琛看來,是種奢侈品。這種奢侈不是金錢價值上的,他雖然沒有外航機長的年薪水準,但是以他的時薪和工作小時數,這種地方也是消費的起的。更多則是精神意義上的——周其琛從第一次接觸就看出來了,郎峰長着一張沒被欺負過的臉,他不用夾起尾巴做人,不用從工作第一天起就還房貸車貸,他可以飛寬體客機還在三十歲前就升機長,而且還能有時間慢生活。他的自在和敞亮,他的自信和大方,都耀眼甚至刺眼。

周其琛想到這裏,葡萄酒就有點上頭,他就問郎峰:“所以,我們是嗎?on a date?”

郎峰的答案自然是意料之中:“你問我的話,我當然說是了。”然後笑笑,問周其琛:“你覺得呢?”

周其琛一時間愣住了,然後答應下來:“你說是就是吧。”

郎峰用叉子把前菜——一道擺盤很精致的抱子甘藍——用刀叉弄到周其琛盤子裏讓他多吃點。西方人的器具,中國人的習慣。周其琛就吃了,出人意料地,味道還不錯。

兩個人熟悉一些了,又聊起本行,周其琛問他 A330上有多少小時的飛行時間升的機長,郎峰說他飛了五年A330才攢夠2500小時和400次起降——寬體客機航程長,同等時間內的起降次數少,在空客A330上面升機長比320等型號更難。周其琛是年初剛飛完模拟機通過測試開始飛A330的,到現在已經積攢了500多小時,這還是建立在他非常經常飛A321,到現在A321也飛了500小時的基礎上。

“你一年多少執勤時間?”郎峰聽到這裏,有點驚訝。

周其琛想了想,還是跟他說實話了:“去年總共1100多小時,今年……估計得到1200了吧。現在已經1000多了,這11月份還沒過。”民航有規定飛行員一年最多執勤1000小時,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只要身體健康允許,公司自然樂意在少雇人的情況下用現有的人力多幹活兒。周其琛經常做五休二,一天執勤15、6小時的時候也常有。

這郎峰真的是第一次聽說,他難掩驚訝:“所有人都這樣嗎?這也……太辛苦了。”

“也有選擇的,有家或者有小孩的老飛行就沒這麽拼,但我不是想趕緊升機長嘛,苦點累點忍忍就好了,”周其琛笑了笑,又對他眨了眨眼睛:“所以,我的時間很難約的。”

他言外有意,郎峰聽出來了,本來想對他超高負荷的工作再說點什麽,但兩個人還沒熟到那個程度,他也覺得不太合适,最後只能很正經地說:“嗯,謝謝你騰出時間給我。”

周其琛樂了:“我就是開玩笑,不是這個意思。跟你聊天挺舒服的。”

吃完飯結賬的時候,郎峰執意要請他,還是說他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息。周其琛就從善如流,說下周自己要請回來,而且說好下周要去跟他吃中餐。

臨走的時候,周其琛開口問了郎峰住哪,但是他也就一問,就沒有後續了。不是他沒動別的心思,而是上次郎峰的拒絕讓他覺得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該主動的時候他主動過了,現在輪到對方出牌了。

郎峰看起來猶疑了一下,最後還是君子到底,目送周其琛打車回家,然後自己也叫了代駕。最多的時候,他也只是摸了摸周其琛的肩膀,手指觸到他的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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