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塔臺
最近,大興機場的管制員們發現方皓的心情好像變好了很多。他本來平時工作時總是一臉嚴肅,多的廢話一句都不說,下班拿起包就走。現在他偶爾也有了笑模樣,下了班以後也會加入同事的閑聊。這些變化,熟悉方皓的比如楚怡柔和付梓翔知道是因為什麽,也有一知半解的,比如方皓剛剛轉正的徒弟王展博。
現在,王展博一個人拎着個飯盒,在E17登機口站着。國航的波音737-800從深圳寶安飛來,剛剛放了輪擋和錐桶,機務打手勢把廊橋對準。過了大概十來分鐘,才看乘務組和機組從登機口走出來。他要等的人,當然也在其中。
陳嘉予的身高大部分時候都挺好認的,加上肩膀四道杠,還帶這個飛行墨鏡,王展博一眼就看見了,跟他招手說:“嘉哥。”
陳嘉予頓了一下,才想起來王展博是哪號人——之前他也只是見過他一兩面而已。
王展博湊近前,把飯盒遞給陳嘉予:“我師父今天又忙,他下不來席位,讓我代勞了,”王展博一緊張話就容易多,解釋說:“我們值班室微波爐有點不穩定,我多打了一分鐘,現在應該還熱的。”
這事的起因其實是前一天在方皓的威逼利誘下陳嘉予又到他家做了一次紅燒肉,做得有點多,兩個人一次沒吃完,陳嘉予就感嘆了一句明天還想吃,但是第二天晚上他要在深圳過夜,所以吃不上了。方皓靈機一動,就說你明天不是飛三班,中間還回大興,那時候給你帶上飯,你可以再飛機上吃。陳嘉予本來說太麻煩就算了,但方皓是很實誠的人,撸起袖子就開始裝分裝盒,都不讓陳嘉予拒絕。他說,我給你送,我不嫌麻煩,你就不要說麻煩。
陳嘉予接受了,還試圖賄賂他了一下:“讓塔臺給我個滑行近點的機位呗。兩點吃飯,肯定餓了。”
方皓還是努力公平公正:“這個真不歸我管。我就管你夥食,成吧。”陳嘉予見好就收了。
其實他今天回程的降落還是方皓指揮的,他當時在波道裏并沒說什麽,所以陳嘉予以為一切如常,還一廂期待着方皓親自過來,能在去深圳之前再見他一面。沒想到,他讓徒弟給代勞了。
知道他不過來肯定是忙得磨不開身,陳嘉予也理解。他摘下墨鏡,接過了飯盒,也謝過了王展博,跟對方寒暄兩句就回到飛機上了。
這是他今天六個起降中的第四個,身邊還是老搭檔岳達超,回程也是岳達超主飛的。他拎着飯盒回去以後坐在機位上就開始吃。食物的香氣和熱氣都飄過來,坐主駕駛位的岳達超一邊簽技術記錄本和客艙記錄本一邊愁眉苦臉:“嘉哥,你這飯吃的我又餓了。”
陳嘉予拿起筷子吃了兩口,才說:“剛剛不也是我看着你吃。”飛行員工作繁忙且沒定時,大部分時候都是吃機組餐,而且為了防止食物中毒導致失能,按規定正副駕駛是不能同時吃飯的。剛剛飛回程的時候,他就眼看着岳達超吃來着,現在輪到他看着自己了。
岳達超探過頭看了一眼陳嘉予飯盒裏的內容,紅燒肉、素炒西藍花、涼拌木耳,葷的素的應有盡有。因為是樂扣保溫盒,所以一看就不是外面買的,他就問了句:“這麽豐盛吶,誰給你送的飯啊?”話音剛落,就突然想起陳嘉予跟他在電話裏說的有喜歡的人這件事,自己就接到:“不會是嫂子吧?嫂子在機場工作啊?”
陳嘉予笑了笑,仔細掂量了一下他和岳達超的關系,然後還是沒有避諱:“誰跟你說是嫂子了。”
岳達超把他上下打量了打量,這幾秒的表情可以用“刮目相看”來形容,最後還是認了:“哎對,不應該這麽假設的。你喜歡的就好。”
陳嘉予心想,還好岳達超剛剛沒從飛機上下來,要不看到戴眼鏡看起來有點宅的王展博給他送飯,那思維不知要發散到多少平方公裏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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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孔欣怡。”岳達超只是回複一句。
“不可惜,欣怡走到哪裏都有人追,比我好的大有人在。”陳嘉予說了句客氣話。想到這裏,又跟岳達超說:“其實我也挺抱歉的,本來有件事我在幫她……但是她後來,應該是沒好意思來找我。”
岳達超看他這麽說,也想起來了,告訴陳嘉予:“你沒聽說嗎?欣怡上周剛剛辭職了。”
陳嘉予這下停了筷子,擡頭看了他一眼:“這麽突然?不會是……”
岳達超以為他誤解了,趕緊解釋道:“不是因為你們那事,這你放心。”
“那是因為什麽。”陳嘉予皺眉,難道真的是她舉報段景初那件事,有這麽大影響?
岳達超說:“我妹沒跟我細說,每次問她什麽事兒,她都叨叨我,都說你們飛行不懂。可能是人家家裏的事吧。”
“去哪個公司了你知道嗎?”陳嘉予多問了一句,“找到下家了嗎?”因為是他半支持半鼓勵孔欣怡去舉報,所以陳嘉予總覺得自己有責任。他在別的航司也有人脈,想着如果孔欣怡真是因為這事走的,他也可以幫一把。
“我也不太清楚啊。”岳達超看他這麽上心,又有點奇怪:“你不是說不感興趣嗎?”
“不是那事,之前我倆一起飛的那次,出了點小問題……”陳嘉予頓了片刻,還是選擇不告訴他:“你還是不知道比較好,能少一事是一事。”他最後這麽跟岳達超說。
岳達超也聽出了他意思,沒再逼問。他今天就飛兩班,不跟陳嘉予去深圳,所以他投下這個大新聞以後,跟陳嘉予聊了兩句就走了。
在深圳度過一晚上之後,陳嘉予約了第二天晚上跟方皓一起回家。他們雖然都在北京,可陳嘉予這邊為了節前多休假,讓統籌多安排了些工作,兩人的時間只能往一塊湊,湊頭湊尾能湊上一整天就算不錯的了。他雖然在國航有一堆榮譽頭銜,可那些都是虛的,一年到頭總得實打實飛個至少八百小時。出事故後的第一年,因為事故調查和改裝波音的培訓,他就只飛了五百小時出頭,第二年因為曹慧病情,最初陪她診療也挺費時間,他堪堪飛夠了八百小時,今年是第三年。其實他飛得比原來少這件事也沒有領導跟他說,也沒人在背後嚼舌根,公司內部的朋友也沒提起過,是陳嘉予自己在意。
他十點進場,30分落地,其實比方皓的小夜班下班要早一個多小時。方皓前一天給他帶飯的時候就說:“要不我提前把我家鑰匙給你,你在家等我得了。”
陳嘉予是想答應的,其實他不介意等方皓一小時,而是私心作祟,鑰匙是個物件兒,但他背後是實打實的信任。他不怕自己在他家轉悠,可以随意翻他的書看他的照片,用他的廚房,他敞開獨居的空間接納自己。
後來,方皓看了他的排班表,發現他中午是經停上海浦東,沒那機會取鑰匙,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最後陳嘉予還是在機場等他。他這回把車停在了方皓他們那個停車場,找到了他那輛灰色的雅閣。這個停車場地方偏,停車位比較多,雅閣旁邊就有個停車位,空間對于他的SUV來說有點窄,不過他還是給順直進去了。
停好車以後他小憩了一會兒,約摸着差不多到交班時間,就下車走到塔臺底下等方皓下班。走這一路,他其實挺百感交集。大興機場的塔臺,他統共來過三次,這幾次間他的心情極度搖擺。第一次是陪方晟傑,帶着期許和希望,第二次是着陸燈,那時候兩個人劍拔弩張,差一點就彼此錯過了,第三次就是這次。
方皓一出塔臺,就看着陳嘉予的身影。對方站在塔臺底下和一位安保人員聊着閑天,看他過來了才招招手。
“來啦。”方皓跟他也打了招呼,他加快了腳步。雖然深夜的大興機場塔臺外面沒旁人,可方皓還是不想在日夜相處的同事之間太顯露什麽。
“嗯,”陳嘉予答應一聲,然後聽出來他聲音有點啞。他湊近聞了聞,能聞到方皓外套上面的煙草味。
“今天是不是特忙。”他進場的時候不忙,那會兒已經十點了,但不是方皓本人指揮的他,所以他也是剛聽到他聲音。
方皓說:“嗯,六點那會兒忙得不行,八點又忙了一波,軍方有活動。”他看了陳嘉予一眼,似乎在回想他航班信息:“九點多就結束了,你們沒趕上。你怎麽猜到的?”
陳嘉予想了想,湊近聞了聞他肩膀,說:“忙得時候你抽煙多。”
方皓愣了,低頭看了看,又下意識撣了撣自己的外套,和陳嘉予走的稍微隔了半步遠:“煙味兒重嗎?我一天下來,聞不出來了。”
陳嘉予又走近來攬了攬他肩膀,趕緊說:“沒事。”
方皓是認識他這麽久第一次聽他說自己抽煙這事,仔細回想一下,他真是從未見過陳嘉予抽煙,所以問他:“你……介意嗎?”
陳嘉予想了想這問題。他沒有抽煙的習慣,因為陳正一直是個老煙槍,多的時候每天能消滅一條。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抽煙喝酒,所以陳嘉予打小就把他父親的煙頭和家裏烏雲滿布的陰沉氣氛聯系在一起。方皓抽煙也不是因為心情不好,他瘾也不大,除了夜班和飯局似乎也沒見得他抽。所以,他說:“你夜班嘛,犯困,正常。我也不是沒抽過。”
方皓放心了,這下點點頭。如果陳嘉予說他介意,他可能真的不知道該怎麽着——為了一個人改變習慣不是他會做的事情。還好,他不介意。
這次,兩個人分別開了自己的車回方皓家。明明是回自己家的路,方皓又跟在了陳嘉予車屁股後面。車流挺快,可陳嘉予依然開得心急,左超右超。方皓起初還慢慢跟着他,後來實在是開得別扭,就沒跟。反正晚兩分鐘就晚了,他還是按照自己的習慣規規矩矩地開。
可陳嘉予看起來是超了半天車,幾分鐘就要變一次道,到最後還是跟他差不多速度,總是在他左右。快到他家門口的時候,陳嘉予在旁邊車道經過他,還側過頭往他這邊招了招手,方皓也擡起手示意了一下,實在是太巧了。
他仔細一推敲這事,就暗自笑起來。不是笑陳嘉予做很多無用功,而是笑這件事的隐喻。好像,他和陳嘉予兩個人就是命中注定彼此糾纏,無論多少個劇本,怎樣的情節,如何推演,他們左繞右繞都是回到了對方的身旁。夜裏的高速車水馬龍,在高速飛馳的路上,方皓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回家以後,他帶陳嘉予上了樓,陳嘉予還在招呼着他熱點飯吃,可方皓讓他先吃,自己忍着餓,卻是打開了電腦。
找到那個書簽裏收藏了很久的頁面不難,香港環島百公裏跑,20xx年10月29日。他甚至注冊信息都填好了,因為有之前馬拉松的成績,也不需要抽簽參與。他找到界面,然後抽出銀行卡,登記、填免責單、付費,一氣呵成。收到了确認郵件以後,他啪地一聲扣上了電腦,伴随着微波爐“叮”的一聲,飯菜的香氣飄出來。
陳嘉予走到他面前,問他:“什麽急事兒啊,你不是餓了嗎。”
這事,說不急是不急,說急也急。他倆表明心意以後,沖動的絕對不止陳嘉予一個。
“我報名了。明年十月份,在香港環島百公裏。”方皓擡起臉,看了看他,然後笑意盎然。
陳嘉予也湊近看了他電腦屏幕,想到他一周前還在猶豫這事,接道:“那敢情好。嘗試是成功的第一步,是吧。”他說。
方皓說:“明天開始要嚴格按訓練計劃了。”
陳嘉予給他分着飯菜,說:“那今天多吃點,明天的事兒明天再想。”
方皓開吃了,他雖然不想,陳嘉予又開始想了。話到嘴邊,徘徊許久,才問出來:“之前……為什麽這麽久都沒再試過比賽?”
“工作忙了,有時間原因,不過也有別的原因。”方皓說了個大概,然後看了看陳嘉予的眼睛:“以後再跟你細說吧。”
陳嘉予點了點頭,他不想逼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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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大家的熱情評論,我每一條都會看,好多評論寫的特好(你們都是文學大師),我都想給裱起來挂家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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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