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宿醉
第二天方皓起來的時候,還是把陳嘉予給帶醒了。他睡覺一向很輕。醒轉的時候,陳嘉予完完整整回憶起昨天發生的一切,頭還是悶着疼,臉頰有點發熱。他睡了不到五小時,方皓在客廳收拾上班需要的東西,看他醒來了就又回卧室看了他一眼:“還難受嗎?”
他穿着毛衣和合身的休閑褲子,利索又帥氣,對比他來說陳嘉予覺得自己是在是樣貌狼狽。但眼下方皓問起來了,他只好也從床上坐起來:“是好多了。”他張口才意識到自己嗓音多啞,大概是昨天吐的。
方皓彎着眼睛笑了:“怎麽這麽晚又想着過來了,都說了回麗景了。早知道我等你啊。”
陳嘉予嘆了口氣,以手擋臉,道:“想你了呗。”陽光實在是太強了,他眼睛都刺痛。
方皓見狀,把窗簾拉嚴實了,又把水和藥給他遞過來:“我得趕班車去了,你多喝水,再睡會兒。頭疼的話布洛芬,胃難受的話這個治反酸的,可以再吃點。”
陳嘉予接過來,又突然問他一句:“你最近總是胃疼嗎?”
方皓一愣,說:“沒有啊。”
陳嘉予忍着頭疼,回憶道:“那你藥瓶就放在洗手池外面。”
方皓又樂了:“你是柯南嗎。”說完以後他意識到陳嘉予沒那麽好糊弄。他昨天都醉成那個樣子了還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也就說了:“之前因為浦東塔臺那個事兒,是有兩次壓力實在太大了,指揮完就去衛生間吐,也吐不出什麽東西來。回家也吃不下東西。吃這個藥……也沒什麽用,因為歸根結底也不是胃的問題。”
陳嘉予閉着眼,心裏面被揪着疼。昨天晚上睡着之前方皓跟他說的那句話又回蕩在他耳邊了,他低沉着聲音說:“我這一走的太久了,是吧。”
方皓那好看的劍眉又皺到一塊兒去了,他說:“不是這個意思。我也不想搶你的時間……你已經夠難了。”
“你不是搶,”陳嘉予喝了口水才說,“我這邊除了我媽的情況時不時繃緊一下,其他時候,就是你。別人要搶……讓他們搶去。”
方皓點點頭,嗯了一聲。
臨走的時候,陳嘉予也沒忘記對着他說:“謝謝你,昨天。”他平時是挺會說漂亮話,可是宿醉加上昨晚的混亂,他除了真心感謝,別的寬慰打趣的話一時間也想不出來。
方皓不是特別會回應這種特別純粹也特別真誠的感謝,即使來自最最親密的對象也不太會。他有點局促,就又笑了笑,然後走進來抱了抱陳嘉予,說:“你跟我,客氣啥。先走了,有事打我電話。”
有了他醉酒以後來建彙園那一次之後,雖然節後的春運第二個高峰仍是壓力很大,陳嘉予休息一天以後也恢複了飛行且比節前安排的更加緊湊,但方皓覺得他倆之間,是有點不太一樣了。那天晚上之于他,好像是斷壁殘垣打開了一截空檔,他從中窺見了陳嘉予難得的脆弱。他這樣的時候太少了,着陸燈事件為了跟自己和好,在車裏解釋香港迫降全過程的時候是一次,說起母親的病情的時候是一次,那天晚上又是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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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面前,他是确确實實少了些僞裝,多了些真實。比如,有幾次飛得很晚的時候,他會淩晨回到建彙園,一言不發地脫下飛行制服,到浴室洗澡,吹幹頭發,換好衣服上床,抱緊方皓的脊背,貼着他一呼一吸,然後才會轉過臉來自己睡。在面對面看着他,或者講電話,亦或者做愛的時候,他都有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就是陳嘉予需要他,也渴望着他的迫近。每當有這個感受,他的心就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一如他們初見。
再比如,陳嘉予某天在家和他吃了飯喝了點小酒以後,也跟他講了講他的童年和大學時代,講了他和陳正的關系——陳正作為曾經空軍退伍轉民航的老飛行員,其實是一心想讓陳嘉予加入空軍的,當戰鬥機飛行員。他從小也在空軍大院長大,認識的所有長輩不是機長就是團長排長,算是根正苗紅的部隊子弟。可見識到相對自由的學校生活的他并不想去部隊,那大概是他人生第一次,也是為數不多的一次,直接違逆陳正的意思。民航飛行員是多少出身平凡的男孩女孩的夢想,可民航卻是陳嘉予的妥協。之前他在方皓面前和陳正打電話,方皓就是在旁邊沒注意仔細聽,也感覺到了他們關系的緊張。如此一想,加上曹慧的病,他們父子的關系肯定更加如履薄冰。
方皓也問過他,和我的事情你打算怎麽辦?問完他又加了一句,不是說你得出櫃或者怎麽樣,我沒想要求你,我就是問問。陳嘉予當時也顯出那種難得一見的困頓無奈,他長嘆了一口氣,說——也許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一輩子也不想告訴他。然後,他看着方皓的眼睛說:但是,我沒告訴他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不差這一件。
還比如,陳嘉予自他們戀愛起,第一次會說“我有點累,不太想去”這幾個字。之前,他向來是方皓有一說一奉陪到底,除非是真的調不開時間,以至于方皓都感覺到,陳嘉予的戀愛表現就好像自己手裏捏着他的記分卡似的,每次約會之後重新洗牌考量。所以,方皓倒是每次都跟他說,你累就算了,改天去,累就要跟我說出來,改個日子多容易的一件事。說了大概三次以後,陳嘉予學會了。
至于陳嘉予送給他的新年禮物那塊手表,他私底下戴上試了試,确實很好看,好看到晃了他的眼。方皓想了想,還是收到櫃子裏了,有合适的場合再戴上。
如此種種,方皓覺得雖然他們兩個都更忙了,身體上空間上距離遠了,心和心的距離卻近了。有了這個意識以後,他覺得挺滿足,甚至連繁忙的工作都沒那麽難捱了。
這種想法,大概持續到了二月下旬的一個周日。
那一周,新的四級進近管制徐楊上崗了,加上節後徹底回歸正常排班的郭知芳,方皓覺得自己的工作壓力是稍稍小了一點。他前一天晚上值了大夜班,早上沒顧得睡覺,就給陳嘉予打了個電話,問他晚上什麽計劃。陳嘉予今天是休息日,他在電話裏說沒什麽安排,方皓就問他要不要過來建彙園出去吃飯,正好他晚上也不值班。陳嘉予自诩半個美食家,不但喜歡自己做飯,平時對吃喝也有挺高的要求,所以他們戀愛的這些日子裏,算是把大興這塊兒為數不多的好吃的地方都窮盡了。方皓看附近新開了一家港式茶餐廳,有意去試試水,所以才出此問。
陳嘉予那邊聽起來是猶豫了一下,然後他說:“今天晚上我還有點事。”
方皓很善解人意地接:“在麗景陪你爸媽是吧,”沒等陳嘉予說話,他先替他說:“最近你是都沒怎麽回去,上周你飛得挺多。”
陳嘉予嗯了一聲,他有點心虛。
其實他的事并不是在麗景陪他爸媽,而是要帶王翔的侄子練練動模,他幾周前答應王翔的,現在他侄子過來約他時間了。可方皓問起來,他第一反應還是沒想把整個事情和盤托出。他心裏是不确定的——不僅是不确定他自己做模拟機結果會如何,也不确定如果告訴了方皓他的反應會怎樣。之前兩個人就微博模拟機數據那件事就有過沖突,方皓就翻過他的舊賬。所以這次,他打算謹慎為上,練完再跟他分享結果。他這個心情好像被醫生宣布了“你可能患有某疑難重病,需要化驗證實一下”的病人,在這個化驗結果出來之前,他主觀上是不願意相信的,也不想跟家人或者親近的人說。畢竟,有些事說着說着就成真的了。
到了公司,王潤澤早在那兒等着他了,還給他買了杯飲料。陳嘉予剛剛看到他也沒太趕認,誰能想到身高一米六五還有點啤酒肚和地中海的王翔能有個還挺帥的侄子呢,個子比王翔當然是高了不少,皮膚黝黑,周末還穿着飛行員制服,一副剛剛拉練回來的樣子。
“嘉哥,來啦。”王潤澤見了他就跟他打招呼,“謝謝你大周末的還跑一趟公司,真不好意思,麻煩你啦。”果然有其叔必有其侄,王潤澤跟王翔一樣,也很客氣。
陳嘉予也跟他打了招呼:“王潤澤是吧?不麻煩。”他自己穿着休閑服,就帶了門卡和證件,跟着王潤澤上了樓。
周末在練模拟機的也大有人在,基本都是年輕飛行。訓練中心一共15臺模拟設備,737-800的全動模拟機就有三臺,這還算多的,因為國航飛機艦隊裏面還是以737-800為主力,有近100架。很多波音的飛行員都是先在這個機型上訓練,陳嘉予三年前改裝的時候也如此。
在訓練的飛行沒有不認識國航陳嘉予的,之前沒見過的也認得他的臉,有熟人開了句玩笑:“嘉哥,來踹我們凳子來啦。”很多教員在輔導飛行做動态模拟的時候,如果看到做得不到位的就會上腳踹前面飛行的凳子提示他們,陳嘉予當年也是被踹過凳子。
陳嘉予笑笑說:“哪兒有,我來複習複習功課,找找手感。”他話雖然這麽說,大家看到他身邊的王潤澤,加上王潤澤的叔叔在公司這一層關系,也就差不多明白了。
剛剛那個出聲的飛行員又對陳嘉予說:“你別在這兒等着,去飛飛空客的動模啊?”
王潤澤也插話問他:“對啊,嘉哥,你有多少個型號的執照啊。”
陳嘉予低頭想了想:“我算算啊……空客A330不用說了,現在飛波音737-800,737-MAX,787-9。私飛算不算?”
王潤澤他們幾個年輕飛行露出了羨慕的表情,陳嘉予才說:“老飛行比我厲害的多的是。”
等幾個人散去以後,他才沖着王潤澤說:“會飛得多也不算什麽,每個都得記熟,程序和儀表要爛在你腦子裏。”
王潤澤趕緊點頭。這會兒說着話,最後一臺737-800動模上的兩個飛行也走下來了,跟陳嘉予他們說:“我們今天差不多了,你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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