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原則

人疲憊的時候更容易多夢。如今陳嘉予在車裏面躺了一晚上,睡得當然是不舒服,可他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他先是夢見和曹慧在北海劃船,那是他中學時候挺喜歡去的地方,曹慧坐在船的那一頭挺溫柔地對他笑。那會兒北京的天空還很藍,雲彩在天邊飄得很遠。可下一秒,天氣驟變,船體也颠簸起伏起來。他回頭看個風浪的功夫,就找不見了曹慧。然後,他身邊閃過了很多身影,有摯友,也有原來的戀人。他努力把船平穩住,抓緊了船沿不被波浪卷走,然後腳底下猛地蹬動踏板。起初,他的努力沒有任何效果,可随後,他便感覺到似乎有一根繩子在拉着他們在往岸邊逼近。他擡頭一看,站在岸邊等他的正是方皓。他一只手拽着繩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束橙色的花,正向他招手。好像之前的風浪和驟變的天氣不存在一樣,整個世界一分為二,而他是從天晴的那邊走來的。

夢到這會兒就醒了,陳嘉予意識到兩件事,一個是他父母還并不知道昨天迫降的事。另外一個,是他昨天對着方皓說了“對不起”,也說了“我愛你”。陳嘉予不覺得自己是輕易說愛的人,這個字在他心裏有份量。和“喜歡”、“想你”這些單純美好的詞不一樣,愛也很美好,可是愛也自私,也偏執,裹挾着最不可言說的欲念,是占有,是有我沒他。愛是掏心窩子的字眼,上天給予的有限量,恨不得每說出一次就少一點。可他愛方皓。

他沒有太多時間消化這個念頭了,方皓的電話打了進來。

陳嘉予叫了他一聲:“方皓。”

“上來吧。”方皓就說了這三個字,然後沉默了幾秒,他挂掉了。他的聲音也啞的不成樣子,跟那天發燒的時候差不多了。

陳嘉予進門以後打量了一下對方,看他稍微看起來是正常一點了,雖然眼睛還是腫的,但好歹是洗過澡,換了衣服。可他神情還是延續了昨天晚上的樣子,眼裏都沒有往日的神采了,讓陳嘉予看着就難受。他沒猶豫,走進了方皓抱住了他。

“你怎麽知道我沒走?”陳嘉予問他。

方皓被他抱着,悶悶地嘆口氣,說:“我能查你門禁。”

陳嘉予了然。方皓看他狀态也實在是頹喪,就讓他先去洗澡洗漱,換了身衣服。陳嘉予在他那裏沒放多少衣服,所以方皓就說:“先穿我的。”他便套上了方皓他工作團建時候發的黑色衛衣,上面還印着CAAC幾個字,休閑褲在他身上也勉強算是合适。

等陳嘉予出來之後,方皓示意他坐在沙發上,然後他先開了口:“我先說吧。那天早上我沒把話說清楚就推門走,一早上給你臉色看,是我态度不好,我話說得太狠了。我這人就這毛病,我覺得老天給我玩兒了這麽一遭,我就是活該。”

陳嘉予先打斷了他:“你別這麽說……”

“讓我說完。你們輪子落地那一剎那,我心裏頭,除了後怕就是後怕,沒別的了,我怕今天如果落不下來,我跟你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狠話,我沒法接受。

“你可能也知道吧,我也跟你說過,我爸是心髒病走的。他那天早上……還在問我晚飯吃什麽。轉眼再看到,就是太平間了,不會說話也不會動喚。太突然了。這樣的……我來不了第二次了,我真的來不了了。

“昨天沒想趕你走,但是我腦子實在太亂了。要麽我根本不跟你吵,不跟你置氣,你快快樂樂地從我家走。要麽我跟你争,但是勸你不去,也就沒這茬了。我不知道是怎麽了,我努力過了,但是左右都是錯……”方皓低着頭,啞着嗓子,咬着牙說出最後一句:“我覺得是我害了你。”

陳嘉予輕笑了一聲,不是輕蔑,而是通透的那種笑。他湊近了些,然後手臂從方皓身體後面穿過,搭住了他的肩膀,把他頭又攬過來,像昨天晚上那樣。

方皓起初是抗争了一下,陳嘉予只是說:“我也有話對你說。我抱着你說,好嗎。”聽到這話,方皓才放松了些精神,頭也放在陳嘉予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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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慢慢開口了:“什麽你害了我,方皓,我一直覺得你挺機靈一個人,怎麽說這種話。是你救了我。兩周之前我和王潤澤去練模拟機,我從頭到尾做錯的一件事,你那麽生氣——你也有權利生氣——還是二話不說陪我加練。你記得嗎,當時我們練過無襟翼降落。同樣的機型,同樣的機場,同樣的天氣條件。如果說練到那個項目只是巧合,但是你陪我一遍一遍練416號的迫降模拟,練到我沒有任何顧慮,所以昨天出了事我也不慌。這可不是巧合。

“且不說模拟機這事,你在進近一句雷達看到,我心跳立刻平穩每分鐘八十下,你比他媽降壓藥管用,你哪是害了我?我這是撞大運遇上你了。

“方皓,你知道,這句話我心裏一直想,可我沒說出口過。這三年我過得确實挺不順的,可是我居然遇到了你。我在你身上兩個月得到的東西……我覺得比之前兩年加起來都多。我真的太幸運了。”

方皓聽他說到第二句話,就已經眼眶發緊了,可惜他昨天晚上哭得太多也太厲害,現在怎麽也沒有眼淚流出來了。陳嘉予又扳過來他的臉看了看,看他還是之前那個黯淡的表情,看來他的坦白也沒有太完全解開他心結。畢竟經歷了那麽極端的情緒,陳嘉予也可以理解。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口了:“還有一句話。我昨天晚上說了愛你,我不是說着玩的。”

方皓的聲音繃緊了,他去握住了陳嘉予的手,道:“我知道你不是。”可他沒有回應這一句。

陳嘉予或許是有失落,可是比起安慰方皓來說,自己的失落可以退居次位。

他們保持這個姿勢過了好一會兒,方皓才說:“前天早上,我說段景初不靠譜,讓你再調個班……”他似乎是等着陳嘉予說兩句。

陳嘉予也意識到他提問的走向了。方皓可能是在期待一句“我該聽你的不跟他飛,我錯了”。昨天晚上他是覺得對不起方皓,因為他萬分理解他事故發生當時,他焦急又無能為力的情緒。可陳嘉予扪心自問,如果同樣的場景重來一遍,他可能還是會選擇不調班照飛。段景初也并不是要往死裏搞他,出事完全是因為極小幾率的機械故障遇上了小幾率的人為操作失誤。他不想再給方皓添堵,也不想對他不坦誠,只是說:“我也沒想到他會這樣。一般這樣也不會出事,但是今天……是遇到襟翼問題,估計是金屬疲勞,才會卡阻。”

方皓這會兒坐直了,看了他一眼,直接問出了他心中所想:“所以如果一切重來,你會聽我的嗎?”

陳嘉予下意識地就逃避了這個問題:“他搞我和襟翼出現故障,本來就是火星撞地球。”還有一點,他也在想,他其實不知道段景初是不是經常在高空放襟翼。如果今天他真打電話換了班,飛機還是一樣的飛機,而換了別的飛行撞這個槍口上了,他們是否可以像自己這樣救的回來。從某種程度上講,他的不幸也許是換來了全體人的幸運。

方皓又逼問:“所以你不會?”

陳嘉予覺得自己被逼進了死胡同,一邊是他一直以來依賴的自己對于飛行風險和标準的職業判斷,而另一邊是方皓的真心。現在怎麽選都是錯的成了他。

難言的沉默持續了幾秒鐘,陳嘉予還是說出口了:“……我有我的原則。我判斷過風險,我覺得可以飛,我也救回來了。”

方皓咬了咬嘴唇,這句話聲音雖低,還是說出來了:“那我的原則呢?”他想了想,又接着說:“你給我搞出個超大特情,今年第一起,新規則下面頭一回。明天領導要叫所有接手過你們國航1713的管制去做記錄,光報告我就要寫三份,錄音我要一遍遍的聽。我請了付梓翔陪我一起,我跟他說因為他當時也在崗,管西邊的扇區。可真正原因是我受不了,我沒法一個人聽。不過這些……都是小事。我的原則,是我在意的人統統要好好的,你一個人的時候你可以玩兒自己的命,現在我們兩個人,你做這些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陳嘉予被他說的沒話了。良久,他道:“也不是我想這樣的……你想聽我一句道歉,我可以說給你聽。”

方皓站了起來,去廚房接了杯水,然後無奈道:“嘉予,你這個人怎麽形式主義。你不真心覺得自己錯了,道歉有什麽用。”

陳嘉予心裏面難受得慌,方皓真是把他逼得沒路可走了。他還在醞釀怎麽回應的時候,方皓的手機響了。他低頭看了一眼,就接了。他一邊打電話,一邊把喝了兩口的水杯遞給陳嘉予。

電話那邊是個女聲,方皓說了兩句就“嗯”了一聲,說:“到了說一聲。”

他挂掉電話以後擡頭告訴陳嘉予:“我叫了我媽來陪我。你……要是想繼續待着,也行。”

陳嘉予知道方皓昨天心裏面難受,難受到不想見他,所以他才乖乖睡了停車場。但他沒想到方皓居然打電話給了樊若蘭過來陪,那是真的難受到一個境界了。他從來都是遇事自己解決不求人的。

想起來,陳嘉予到頭來還是沒在合适的場合見過樊若蘭,他不知道方皓今天早上跟樊若蘭說了多少,如果真的說了前情後果,讓樊若蘭知道他讓方皓這麽傷心,估計樊若蘭見到也能手撕了自己。他處心經營兩個月,又是幫樊若蘭買機票又是在方皓在樊若蘭家的時候給他們送好吃的,為的就是默默給樊若蘭留下個好的第一印象,結果現在一個特情,讓之前這些努力全都打了水漂。

可陳嘉予無奈歸無奈,有些事情是超出他控制的,他現在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思前想後,又想到他還沒回家跟陳正說這件事,只好道:“那……我也先回去。我還沒告訴我爸媽。”無論怎樣,陳正得從他嘴裏第一個知道實情,不是聽別的人傳的風風雨雨的。這也算是他當兒子最後的底線了。況且,他也意識到他和方皓之間,出現了根本的原則性分歧。他再怎麽用漂亮話粉飾,也沒用的。

他拿了車鑰匙準備出門,都臨走了,他心裏實在是有句話不問不快,所以他赴刑一樣,轉過頭還是問了:“方皓,你……不是要跟我分手吧?”

方皓這會兒才苦笑了一下,肯定道:“我不分手。”

他看陳嘉予的眼神,這會兒稍微有了溫度,雖然眼神裏有剛剛争執後的糾結,但也是有點縱容在。陳嘉予這才稍微放心點了。他擁抱了一下他,這下摟得很緊,緊到方皓都要呼吸不上來了。

然後,陳嘉予說:“我先回家,回頭再聊。有事打電話給我,沒事……也打給我。”

方皓嗯了一聲,目送他出門,他身上還是自己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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