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夜空
梁亦南說Ethan和陳嘉予很可能非常合得來,這還真沒錯。Ethan在席間閑談得知了方皓想學私飛,特意拉過方皓和陳嘉予跟他們倆說——我和亦南有架小飛機就停在瑞德-希爾維爾機場,我倆都是聖何塞飛行俱樂部的,可以帶你們飛。他的飛機正好是塞斯納-172M,是最受歡迎的私人飛機機型,也是陳嘉予有執照的兩種塞斯納之一。聽說他們還會在美國度假至少一周,Ethan當場邀請他們來RHV機場跟自己一起飛。他不愧是工程師,自己婚禮的正日子上沒喝得酩酊大醉,還在規劃之後幾天什麽時候帶他們兩個人飛。
美國供通航飛機飛行的機場特別多,陳嘉予沒想到在南加州的約翰-韋恩機場剛飛完,就能在北加州的機場再次起飛,還飛的是梁亦南的飛機,身邊還帶着方皓。其實,在美國拿私照不難,只需要40個小時總飛行時長,轉場、夜航等少數規定項目,還有FAA的筆試和測試。
“40個小時,每天飛8個小時也夠了,飛機都是現成的,油錢我出。走之前你是不是都能把VFR給考了。”陳嘉予一邊用筆記本電腦浏覽着需要準備的飛行教材,一邊給方皓規劃着他的學飛進度。梁亦南是經常飛跨美國東西岸航線的機長,結婚以後兩天,假都沒休,就回公司去飛了,往後都是Ethan陪着。Ethan陪他倆飛了兩次以後也直接把飛機托管給陳嘉予了——他說,你一個民航的機長,我給你比給誰都放心。
“說好的旅游呢。”倒是方皓笑陳嘉予道,“你不是之前跟常濱飛了兩周了嗎,還手癢啊。”他左右看陳嘉予給他準備材料的樣子都覺得有意思,都說認真的男人最迷人,這真是一點都不假。在飛行這件事上,陳嘉予确實很認真,有幾次甚至方皓覺得這樣不公平,他看着陳嘉予就想走神,腦子裏面背好的東西也全忘了。
陳嘉予看了他一眼,才說:“帶你飛,不一樣。”
方皓話是這麽說,可他也是萬般期待。作為管制員,他對飛機結構、系統、基本原理已經十分了解,對陸空通話和航圖識別等等更是門兒清,所以上手基本只需要學和記checklist。
那往後的幾天時間裏,他們換了個聖何塞機場旁邊的酒店,白天去RHV從日出飛到日落,一邊飛一邊熟悉流程,晚上他們在酒店裏,陳嘉予坐在書桌遠端,方皓趴在床上,他考方皓塞斯納的各種檢查單。當然,有幾次考着考着就考到床上去了,這另當別論。
他們趕在回國前一天約了check ride考試,所以時間确實緊張。再往前一天,陳嘉予帶着他把考試內容都過了一遍——他就一句話也不說,完全靠方皓自己。等做完了這一切,陳嘉予覺得沒問題了,就等睡一覺起來明天就考試就好了。可方皓卻說,晚上再飛一次吧,下次可能要等很久之後了。
陳嘉予當然是順應了。
那天晚上,他們在市區吃了頓飯以後又開車趕往機場,照例繞機做了檢查以後,仍然是方皓坐在主駕駛位,陳嘉予坐副駕。
方皓拿起無線電開始說話:“Hillview Ground, Cessna 7175-Romeo, at west hanger, taxi to active runway, with information Alpha. (希爾維爾地面,塞斯納7175R,在西邊停機坪,要滑行到可用的跑道,天氣信息編號A。)”
在地面的指引下,他在10L跑道外側等待。當時正好趕上有幾架其他的私人飛機降落,他們等了大概十五分鐘,得到指令後才開始滑行。
因為等待,方皓轉過頭來跟陳嘉予聊了一句:“我現在是理解你們飛行員的心态了,一切就緒在這兒幹等确實着急。”
陳嘉予笑了笑,說:“後面還有一百多號乘客各種需求,乘務處理不了的都要過來問我們機組,我飛了十多年遇到的什麽事兒都有。但是流控的要求我也理解,你們确實辛苦,不像這種小機場的塔臺,都是平面管理。”
方皓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滑行到起飛階段駕駛艙要靜默,在升空連上自動駕駛以後,方皓才跟陳嘉予聊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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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飛的感覺不一樣,明天考完估計得直接去機場了,所以今天想多飛一次。”他跟陳嘉予說,“你這個假度的……淨是飛行了。先和常濱,又來陪我。咱們都沒怎麽好好玩。”
陳嘉予笑了笑:“好好玩的機會倒是一直有。而且這次考完了,以後我們可以再各種地方飛。年底或者明年你可以再把儀表飛行給考了。”
方皓開了句玩笑:“你規劃得還挺好,陳老師。”
陳嘉予也接了:“老師叫着,上課費怎麽給啊。”
方皓抿了抿嘴,又轉過頭來望着他:“晚上回家給。”
陳嘉予對于他和方皓一起飛行這件事本來就賦予了很多的感情上的價值和意義,如今方皓在聖何塞上空近萬米的地方跟他說着熱乎話,直接戳破他的防線。
“寶貝兒,咱約法三章吧,”陳嘉予低聲開口:“開飛機的時候別撩我。我真受不了。”
方皓又斜了他一眼:“那你也別叫寶貝兒。”
陳嘉予同意了:“好。”
聖何塞天氣很好,不像經常雲霧缭繞、海風陣陣的舊金山。如今兩個人透過駕駛艙的玻璃,升空的時候甚至能看見稀疏的雲彩。
他享受了一會兒這片刻的靜谧,然後開口說:“我飛了兩年多短線,做四休二,多的時候一天四次起降,其實在這種工作量下很容易産生一種慣性,讓我想起這件事來就很麻木。負責肯定還是負責到底,這是我們的基本素養。但飛行其實也是枯燥的,民航……也還是吃人情這碗飯的。飛起來一次,我要跟乘客、跟機組、乘務組、機務、簽派、地面、塔臺、進近、區域十幾個不同角色說話。如此流程要一天重複四次,很容易把初心給消磨殆盡。”
方皓認真聽他說完,然後才接着他的話說:“但是你……還是喜歡的。”
“嗯,這次出來發現,我還是喜歡的。其實飛行員迷戀的都是升空那一瞬間的感覺,讓你覺得……就是你很特別。為了這一刻,再辛苦一點也值得。”陳嘉予慢慢說道。
然後,他轉過頭來問方皓:“你為什麽想飛?除了熟悉飛行對于管制工作的好處之外。我知道你是因為這個練過737的模拟器。”
方皓想了想,才答:“其實原來也沒想過私飛,但後來想學是因為……我覺得飛起來以後,尤其是在夜空裏面,可以和一些平時看起來遙遠的東西離得很近。不但空氣變得稀薄,平時生活裏的一些感受也變得更純粹,好像就可以想明白很多事。
“還有一點我最近一周才有體會出來。”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慢慢講道:“我爸去世得很突然,我感覺我有很多話想跟他說還沒說,有很多生活近況沒跟他更新。每年只有一個清明節,但是想他的時候我回去掃掃墓,跟他說會兒話。但那時候,還覺得離他很遠。可是在天上飛的時候,看得見星星月亮,我覺得離他更近,好像我跟他有一種對話的可能,能感受到他,他的愛……很遙遠,但是很恒久,很包容。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只有夜晚在天上飛的時候才有。”
他再轉過頭看陳嘉予的時候,他發現陳嘉予扭過頭去看着駕駛艙右側的窗戶外面了。他知道,陳嘉予想起曹慧了。
“你有什麽話,也可以在晚上,在夜空裏,跟你媽媽講。”
陳嘉予點了點頭,臉還是朝着外面。
其實他這一番出來,除了換個地方安心等待調查結果,還有調整身心健康,還有一個原因。麗景的一切都讓他想起曹慧。失去親人的痛不是一天兩天,一周兩周就能緩解過來的,它不像是一種消亡,而更像是一種缺失,之後每個時刻想起來都很突然,心裏都會空一塊。他在每一次回家的時候都會想起,甚至每天早上懵懂睜眼的時候,他會想——今天起得早,要去2號樓給曹慧做個她愛喝的粥。然後,他坐起來,更清醒一點了,現實就敲破了這個幻象,讓他意識到曹慧不在了。
“你說……這種痛,之後會少一些嗎。”陳嘉予輕聲問他。
方皓擡起手來,放在陳嘉予的肩膀上,言語卻是很堅定:“不會。至少對于我來說,不會。遺憾是越來越大的,比如現在,我希望打電話給我爸,讓他也來見見你。我都猜得到他的語氣,他會笑一聲,然後說——‘哦,小陳啊,讓他給我帶點瓜子兒來磕磕’。我知道他會很喜歡你的,所以這就是我永遠的遺憾。但是……你會學會管理這種痛苦,接受自己,接受這種缺失。”
陳嘉予嗯了一聲。他知道,方皓說的是對的。
之後,方皓操控着飛機按照既定的航程轉向。黑夜裏面,塞斯納-172的儀表閃着五顏六色的光,勾勒出陳嘉予的側臉和輪廓。飛機轉了過來,他那一側的玻璃外面,正是圓圓的一輪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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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FR(Visual Flight Rules):目視飛行,字面意思就是飛行員在目視氣象條件下用眼睛看着飛飛機。VFR之上要考IFR(Instrument Flight Rules)儀表飛行資格,這樣在天氣不好的時候才可以獲得飛行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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