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師門核善
這時江念在峰頂和裴翦練劍。
世上能接得上裴翦劍的,只有寥寥幾人,而江念不幸是其中之一。
她側身一閃,身子往前,腰壓成新月般柔軟的弧度,琵琶負在身後,與長劍相撞,火星如螢,發出響亮的金戈之聲。
江念:“師兄,你不要再打啦!”
裴翦劍如長虹,“好師妹,陪我練 。”
江念把琵琶一丢,癱在亭子裏,劍尖猛地一顫,懸在她的眉眼處,冰涼的劍光照亮她淺棕色的眼睛。
裴翦不甘不願地收回劍:“無趣。”
江念拿出準備好的佳釀點心,放在石桌上,招呼裴翦過來。
“師兄啊,你的心裏別老是有練劍,如此良辰美景,不如喝酒賞月。”
裴翦不贊同地皺眉,滿臉不開心:“無聊。”
但他還是坐到石桌旁,陪江念一起賞月,只是沒有碰桌上酒水。
賞月亭伫立在山峰,底下是萬仞懸崖,江念坐在欄杆上,半邊身子探出,仰頭望着頭頂亘古明月。
八百年過去,唯有這輪清冷明月依舊。
她看着青年,眼睛彎了彎,問:“師兄,當年我們一起入魔,你後悔嗎?”
裴翦:“不後悔。”他瞥眼江念,“念念,別亂想,你于我,最重要。”
江念怔了片刻,笑着跳下欄杆,坐到裴翦的身邊,“其實入魔也沒怎麽嘛,至少我們師門和睦,好好在一起了。不知道我那幾個徒弟在幹什麽呢?”
她嘗試用神識在七殺宗轉了圈,笑容漸漸凝固。
裴翦面沉如水,“渡故峰,無為障。”
無為障便是能隔絕神識的法寶,君朝露金丹後,江念送給他的結丹禮物。
現在裴翦和江念都發現,渡故峰被無為障給罩了起來,他們無法用神識探查。
江念揉了揉臉頰,“看來我那幾個徒弟去找小師弟了,我就說了我們師門和睦,兄友弟恭嘛,你看,剛知道有了小師弟,他們就迫不及待去交流交流了。”
裴翦:“真的嗎?我不信。”
江念讪讪笑了,伸手一撥,便在無為障上撥開一條縫隙。她與裴翦心念一動,出現在渡故峰頂上,踏在雲海萬頃皎潔月色中,俯視下方。
江念瞥了眼,拿起一片雲彩遮住臉,“哦豁,好激烈啊,沒臉看沒臉看。”
裴翦:“……師門和善?”
江念點頭,“嗯,師門核善。”
她把雲挪開一點,探出半個小腦袋,“哎呀,大半夜師兄和師弟切磋,這不是很正常嗎?我的徒弟多麽熱心好客,積極向上啊!”
裴翦:“再切磋,你徒弟,要死了。”
江念低頭,繼續看着,勾起嘴角,戲谑又帶些涼薄:“再看看嘛,不急,死不了的。”
龍傲天哪有這麽容易就死的?
從前她和師兄各種被虐九死一生,不也好好活下來了。那些找上師兄報仇的大佬,全部變成了升級材料。龍傲天的光環,恐怖如斯!
謝清歡的化身不過練氣,與陸鳴差了不止一個境界。好在陸鳴不敢弄出太大動靜,怕驚動了江念和裴翦,沒有召喚百鬼。
陸鳴把謝清歡甩來甩去,砸來砸去,一邊哭得歇斯底裏,仿佛被摔的人是自己。
“你為什麽不反抗!嗚嗚,動手啊!來打我啊!”
“你動手啊嗚嗚嗚!”
進退之間,房屋轟隆一聲倒塌,謝清歡被陰氣擊中,後背抵在牆壁上,嘴角漫出鮮血。他擡頭看着紫衣少年,少年肩頭的幽藍鬼火越發明亮,露出個骷髅頭的形狀。
陸鳴攥緊淬毒的匕首,紫袖翻滾,高紮的馬尾不停晃動。他眼睛發紅,又帶着狠意,“無論如何,不能靠近師尊、師尊……你放心,很快的,一點都不疼。”
匕首懸在謝清歡的眉心,他仰起臉,突然看向了雲端。
白雲之中,江念怔了一瞬。
她站在雲海翻騰中,銀色月華似水,灑落一身。
少年半坐在斷壁殘垣裏,眉眼被匕首的寒光照亮,黑眸浸潤在一泓秋水裏,幹淨又澄澈。他虛弱又安靜地看過來,臉色蒼白,衣上染血。
以少年的修為,肯定是看不到雲間的兩人。但不知道為何,江念總覺得自己好像被看穿,她莫名生出一絲心虛,就像上學的時候打小抄被老師抓個正着,又或者是上課和同桌聊天,結果一扭頭,就對上窗戶外班主任嚴厲的目光。
可怕極了。
于是在陸鳴的匕首将落下之際,江念從雲端走了下來。
突然一道人影蹿出,襲向陸鳴。
匕首飛落,砰地一聲掉落在地上,清脆一聲響。
陸鳴手腕發麻,震驚又不解地看着君朝露:“大師兄,怎麽……”
不是說好要一起刺殺嗎?
君朝露撿起淬毒的匕首,半跪在地上,“師尊,我本來想帶師弟來相互認識一番,誰曾想剛離開一會,兩個師弟就打了起來。都是我沒有管好兩位師弟,請師尊責罰。”
陸鳴身子一震,慢慢轉過身,看見坐在樹上的江念。
他瞪大雙眼,眼裏噙滿淚,又飛快憋了回來,“咣當”一聲跪了下來。
君朝露繼續蓮言蓮語:“師尊不要責罰兩位師弟,都怪我這個做師兄的,沒有看好他們。”
如果不是剛才江念就蹲在雲海上,她幾乎就要相信了。
陸鳴聽到君朝露的話,不可置信地說:“師兄,你在說什麽?分明就是你——”
君朝露堵住他的口,搶先說:“分明就是我的不該,不該帶你來見小師弟,我原以為三師弟來找小師弟,只是來友好交流一番,誰知道他心生嫉妒,竟然想要刺殺小師弟,幸虧被我攔住。”
他說着,給陸鳴使了一個眼神。
陸鳴看出其中的威脅之意,只好忍氣吞聲,梗着脖子咽下這口氣,“我、我只是想盡師兄的職責,教會小師弟生存之道罷了!”
江念手撐着下巴,坐在搖搖晃晃的樹枝上,淺黃的裙裾晃動。
她笑笑,沒有怪罪兩個徒弟,反而對着廢墟裏的少年喊:“喂——小徒弟,你還活着嗎?”
小徒弟堅強地從斷壁殘垣裏爬起來,運起僅有的一點靈力,施法決把自己身上的血跡和灰塵清理幹淨。
江念:哦豁,小徒弟是個體面人!
小徒弟臉色慘白如紙,但沒有說一句抱怨的話,安安靜靜地站在月色裏,似與融為一體,眼神淡淡,平靜而寬容。
江念:哦豁,這就是龍傲天的眼神!
她從樹上跳了下來,衣袂獵獵,先是安撫了下兩個大徒弟:“我知道你們的心是好的,只是想多教育一下師弟,讓他明白人心險惡。很好,這很魔頭。”
她話鋒一轉,“不過,畢竟是師弟,這樣總歸不太好,自己去刑堂領罰。”
陸鳴讪讪應了,與君朝露一齊離開。
江念來到謝清歡身前,少年與她等高,清潤的眼眸淡然澄澈。他安靜地站着,臉上沒有怨怼或者不甘,靜靜站着,就是淵渟岳峙,天人之姿。
江念第一次看見這樣清雅漂亮又幹淨的少年,忍不住仔細打量,确認他眼裏竟然一絲怨恨也沒有,忍不住啧啧稱奇。
講道理,睡覺前突然被兩個神經病沖過來打了,正常人不會有怨,也會有怕吧。可她從徒弟眼裏什麽情緒也沒有看見,他既不怨恨,也不害怕,幹幹淨淨像明月下流淌的小溪。
江念探查了番,“受了內傷?”
她看眼身後被剛才打塌的房子,揉了揉眉心,帶着謝清歡禦劍飛入雲中,飛入最高處,俯瞰整個七殺宗。
“徒弟,你想再選個什麽地方臨時安家?”
謝清歡往下瞥了眼,七殺宗浸潤在夜色之下,顯得安靜出塵,如粼粼仙府。
他們站在最高的山峰上,兩道陡峭山峰被一劍劈開,底下便是裴翦的止戈劍谷,劍谷中常有劍鳴之聲。
旁邊是他剛才所居的渡故峰,靈氣最濃郁之處。
渡故峰與止戈劍谷之間,有一大片無名墳茔。這兒喚作将軍墳,陰氣濃厚,鬼火如螢,陸鳴在此修鬼道,進展迅速。
再往前,有座小一點,也沒什麽靈氣,平平無奇的山峰。
山峰之外,一左一右有兩處截然不同的景致。
一邊張燈結彩琦燈處處,隔這麽遠,謝清歡也聽到那邊的靡靡歌聲;
而另外一邊,則是陰風嘶吼,腥風血雨。
這兩地為慕曦兒和君朝露主管,一邊叫無邊風月,另一邊叫十殿閻羅。
謝清歡望了眼,這麽多奇奇怪怪的魔宗建築中,唯一看上去比較正常的便是那座平平無奇的山峰了。于是他望了過去,朝江念輕輕點了下頭。
江念笑:“正好,以後便做室友了。”
謝清歡怔了怔,看向她,漂亮的眼眸微微睜大,問:“宗主也住在這兒嗎?”
那座山峰貧瘠,不适合任何修道之人。他原以為,江念身為一宗之主,魔修之尊,就算不占據靈泉,也該住在靈氣最濃郁、最适合她修道的地方。
他不能理解,就像不能理解,這兒野蠻貧瘠,幾個少年卻紛紛倒戈一般。
“為什麽……這兒并不好,沒有靈氣……”
聽到他的聲音,江念恍惚片刻。
她這個徒弟,長得美,聲音又好聽,真·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可惜看起來冷淡出塵,像尊冷冰冰的雕像,鮮少露出人的情緒,又像一張白紙,幹淨到纖塵不染。
她突然get了《碎魔》裏的感情線,明白慕曦兒與龍傲天二代目的“曠世奇戀”。
這樣一個清冷出塵般的美人站在面前,哪個魔女不想把他從雲端拉下,讓他幹淨的眼裏染上紅塵的色彩,裝下七情六欲愛恨嗔癡。
謝清歡對上她灼灼的目光,不由自主別開頭。頭一次被這樣大膽的目光注視,他有些惱怒,向來古井無波的心底泛起一絲的漣漪。
惱怒之餘,又有些許異樣的情緒。
江念後退一步,笑了笑,“我修煉又不用靈氣,自然是讓給需要的人。就像你這種新晉弟子,不正需要靈氣嗎?”
謝清歡:“可你畢竟是宗主。”
江念點頭:“正因為我是宗主,才要把靈氣濃郁的地方讓給別人啊!”
謝清歡驚訝地看着她,似是被她的偉大人格撼動。
江念飛快地補充:“反正你們也是在給我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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