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療傷

雲煙沉默許久,眼裏像是流淌着朦胧的月光,看得林傲雪頗不自在,她拘謹地挺了挺背,卻聽雲煙反問她說:

“林公子可覺得自在?”

林傲雪聞言一愣,有些沒明白雲煙這句話的意思,她下意識地朝雲煙看過去,見雲煙雙手撐在石階上,身子朝後略仰着,側着頭看着林傲雪,那一雙眼睛,通透明亮,像是将所有事情都看得明白透徹。

忽然,一股寒意從腳底蔓延上林傲雪的脊背,讓她在瞬間的寒冷僵硬之後,爆發出喧天的殺氣。

她騰地起身,下一瞬已欺到雲煙跟前,一把抓住了雲煙纖細的脖子,只要她稍一用力,便能将這盈盈一握的脖子擰斷。

她最害怕也最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雖然不知是何時,但她确定,雲煙已經發現了她的身份。

被林傲雪半壓在地上的雲煙卻并未激烈掙紮,她甚至沒有意圖出聲喚醒樓裏酣睡的士兵們,她安靜地凝望着林傲雪的雙眼,那一雙眸子深邃靜谧,看淡了生死,看淡了仇怨,似乎沒有什麽能令她驚訝害怕。

林傲雪掐在雲煙脖子上的手忽然顫抖起來,那過于平靜的目光陡然觸動了她壓在心底的一根弦,磅礴而洶湧的情緒于這靜谧無邊的黑夜中,悄無聲息地翻滾起來。

是否覺得自在?

雲煙的聲音似乎又響在她耳畔,将煞氣和殺意漸漸撲滅。

曾幾何時,她也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在爹娘的關心和愛護中健康且快樂地成長,想象着未來,不願嫁做人婦,就想陪在爹娘身邊,侍奉他們到老。

但這一切,都在那隆冬的時節的一場災難中破滅了,她一個被仇恨牽絆的傀儡,怎麽可能自在?

她隐姓埋名,扮作男子,混入軍營裏,整日提心吊膽,也不知道哪日上了戰場就回不來,這樣的她,怎麽可能自在?

她與雲煙有些同病相憐。

哪怕她殺了雲煙,并不會就此掩蓋真相,相反,她以往那麽多努力,都将在她的沖動行事之後化作泡影,她興許會被逐出軍營,興許會被治罪,無論如何,她就再也無法報仇了。

她少有在人前展現出脆弱的時候,但此時,她卻不可遏制地紅了雙眼。糾結而絞痛的心情夥同那被利箭洞穿的傷口,一起折磨着她,令她肝腸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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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算萬算,嘔心瀝血,終也逃不過種種意外。

被雲煙發現了身份,這個危險的女人成了她前路上的一個變數,被人拿捏了致命的把柄,讓林傲雪方寸大亂。

因長年練武而起了粗厚老繭的五指掐在雲煙的喉嚨上,用力之大,在她細嫩白皙的肌膚上留下淤青的斑痕。

雲煙蹙起柳眉,無奈地嘆息一聲:

“這般用力,本就扯裂的傷口好得更慢,恐怕你是不想要你那胳膊了。”

林傲雪左臂撐在地上,受傷的肩膀處散出濃郁的血腥氣,粗布的兵服有了濡濕的痕跡,顯然是傷口裂了。

但林傲雪沒有因此松手,她依舊凝視着雲煙的雙眼,想從她的眼睛裏看出她真正的目的和打算。

“這裏如此顯眼,萬一驚動了屋裏的人,你可願讓他們看見你這個樣子?”

林傲雪兇神惡煞,雲煙卻從容鎮定得像是根本沒有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殺意。她擡手推了推林傲雪的右肩,又道:

“你先起來,随我到屋裏去。”

林傲雪猶豫了許久,想到此地的确容易惹人耳目,這才松開手。雲煙自然而然地起身,也沒有嘗試逃跑,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蓮步輕移,朝自己下榻的那間小屋走去。

林傲雪在她身後伫立了好一會兒,臉上神情連連變幻,最終還是邁開步子跟了過去。

進屋後,雲煙點燃了桌上的燭臺,示意林傲雪先坐下,林傲雪卻像個柱子似的站着不動。

雲煙樂了,這人犯着倔勁的模樣,活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她走過去,一點也不害怕林傲雪故作兇煞的樣子,抓住她的右手拉着她在桌前坐下。

“你放心,我與你無冤無仇,不會将你的秘密說出去的。”

這句話,無疑坐實了雲煙已經知曉林傲雪刻意隐藏的秘密這個事實,林傲雪心裏先是一緊,随後又漸漸松了,正如雲煙所言,她與自己無冤無仇,甚至,此前林傲雪還屢次受過雲煙的恩惠。

即便如此,她還是無法完全放心。她緊擰着眉,臉色肅然,冷漠刻板。

雲煙搖了搖頭,林傲雪肯跟着她進屋,便說明她已經放棄了要殺她的想法,只是,這人實在太別扭了,又一根筋,總有些事情無法立即想得通透。

她試圖去掀林傲雪的衣領,林傲雪大驚失色,一把抓緊了領口,驚恐地瞪着雲煙,底氣不足地問道:

“你要做什麽?”

雲煙沒由來的覺得林傲雪這個樣子頗有幾分可愛,又已經确認了林傲雪其實是女孩子的事實,她便不由自主地放軟了聲音,用哄小孩的語氣輕聲道:

“別動,讓我看看你的傷。”

林傲雪心裏一悸,雲煙輕快又溫柔的語調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雞皮疙瘩落了一地,連身子也僵硬下來,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動彈不得。

結了血痂的衣服被掀開了,露出線條柔和纖細的肩膀,是獨屬于女子柔軟溫良的形态。

髒污的紗布被除了下來,冷風撲在裸|露的肌膚上,生出些涼意。她已經不知多少年,未曾讓人這樣看過傷了。

但似乎,也沒有那麽令人排斥和讨厭。

林傲雪僵着臉,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雙手下意識地抓緊了衣擺,卻因太過用力讓崩裂的傷口又滲出血來。

“哎呀你這個人,都發炎化膿了。”

因為一直沒有得到正确及時的醫治,林傲雪肩膀上的箭傷已經化膿,開始潰爛,所以才疼得鑽心刺骨。

林傲雪梗着脖子,不作回應。

雲煙無奈,道了一聲‘稍候’,便取了一件幹淨的衣衫來罩在林傲雪肩上,然後忙忙碌碌地去配藥,過了一會兒,她将配好的傷藥、紗布全都拿過來,手裏還提了一壺烈酒。

“怕疼嗎?”

她微笑着問。

林傲雪擡了擡眼皮,看了一眼她手裏的酒,臉色略有些僵。若說她不怕疼,這肩上的箭傷不至于将她折磨得這麽凄慘,但說是怕,她也沒法忍了疼痛一路而面不改色。

興許,沒有那麽怕。

但若是對疼痛提前有所預知,多少,還是怕的吧。

她深吸一口氣,抿緊了唇。

雲煙見她如此,竟好像讀懂了她面上的意思,她笑吟吟地抽出一柄泛着銀光的小刀,朝林傲雪笑得不懷好意:

“怕疼也沒辦法,誰叫你先前不肯讓我看傷的?”

林傲雪無法反駁,只能繼續板着臉一動不動。

雲煙将小刀放在燭火上炙烤一番,然後飛快地除去箭洞四周化膿的血污,再抿了一口烈酒,噴灑在林傲雪肩頭。後者倒抽一口冷氣,雙手用力抓緊衣襟,五指骨節泛白,手背青筋暴起。

待清理好了傷口,雲煙将配好的藥粉覆在傷口上,用幹淨的紗布再重新包紮,前後花費了小半個時辰,總算将林傲雪肩頭的傷處理好了。

“你這左手暫時不要用力,先養幾天看看情況。”

替林傲雪包紮好傷口,雲煙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輕快地說道。

林傲雪心情複雜,她看着在屋子裏忙前忙後的雲煙,心裏像是堵着一團棉花,紛雜的心情理不出頭緒,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道: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這太奇怪了,她們明明沒有太過近距離的接觸,林傲雪更沒有讓雲煙把過脈,雲煙到底是從什麽地方分辨出她是女兒身的?

雲煙回身,柔柔一笑:

“林公子忘了,奴家是煙雨樓的姑娘,對男人再了解不過了。”

就算沒有吃過豬肉,又怎會沒見過豬跑。煙雨樓來往的男客衆多,對于那些男人有些什麽習氣,什麽特征,她再熟悉不過。

她說着,指了指林傲雪的喉嚨,又道:

“今日我見到你的時候,你的領子沒有系好。”

兵服是立領的,為了護住脖子,有單獨的排扣。

前幾次沒有發現林傲雪的身份,只是因為她沒有将注意力在林傲雪身上過久停留。

然而昨日林傲雪在河邊簡單地處理了傷口之後,因為意識模糊,衣領的排扣沒有扣牢,長途跋涉途中不知何時松開了,雲煙作為一個醫者,心細如發,一眼便瞅見了林傲雪光潔的喉嚨上,沒有屬于男人的突出喉結。

她再聯系往日裏同林傲雪短暫的幾次接觸,輕易便覺察了真相。

林傲雪震驚極了,沒想到是這樣的疏漏導致自己身份暴露,但她轉念一想,像雲煙這樣細致的女子,只要與之接觸久了,想來她被發現身份也僅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她神情赧然,自雲煙知曉她身份之後便蹿升起來的敵意漸漸淡去,她看向雲煙柔和之中,透着成熟風韻的容顏,別扭地将臉繃緊,說道:

“我又欠了你一個人情。”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啦~算不算又一個大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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