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秦時明月之臨風深雨 (1)
桑海城,聽濤樓。
白衣勝雪的男子淡然飲茶,全然不顧周遭幾人兇相畢露的猙獰瞪視,之前的劍拔弩張因這不動聲色的回應俨然如同一場鬧劇,圍觀衆人之中傳來幾聲低笑,帶頭挑事的那人登時惱羞成怒,大呵一聲便要動手,卻驟然被封住穴道動彈不得。
“光天化日強搶良家民男,算什麽英雄好漢?”黑衣男子的聲音流水般清朗,染着疏淡的不羁笑意,“不過黎先生,不是說毒醫從不入世的麽?”
……
這場雨已纏纏綿綿下了三日,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黎佑沿着青石鋪就的長階前行,在碼頭前打問許久才談妥船家去往流岚山。他收起傘方踏上船,便覺船身微不可見地一沉,敏銳地回眸去看,只見一襲熟悉的黑衣映入眼簾,伴着一陣低徊的淺笑,“不告而別,嗯?”寬大的兜帽之下,那張美得近乎妖異的臉帶着蠱惑的笑意,微揚下颔湊近他,“黎先生何時有如此興致,擔心陌生人的安危了?還是說,在意昨夜同榻共枕的情誼?”
黎佑沒有作聲,示意發現多了一人尚未開船的船夫稍等片刻,才回過頭來無奈地蹙起眉,清冷的聲音暈開在雨霧裏,“墨鴉。”
“嗯,阿佑喚我名字還是那麽動聽。”他唇畔笑意更深,瞳底也泛起了些許光華,“莫不是要深情告白?”
黎佑一滞,眉間的痕跡更深了些,正待繼續出言相勸,下一刻便聽得他反客為主地朝船夫喊了開船,随即手腕就被握住,對方不由分說地将他拉進船艙,隔絕了雨霧沾濕衣衫時也堵去了所有的後話。
艙內一片寂靜,黎佑一語不發地坐在矮凳上,目不轉睛地看着對面饒有興致掀開簾子觀賞雨景的男人,七日前他于客棧稍歇之時遇人尋釁,正待動手時又逢這人多管閑事,方才初次相識,怎料對方不知如何得知他此行目的乃摘取流岚山的火菖蒲,于是……便是他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擺脫了。
他曾不耐問過為何,卻只得墨鴉玩笑般的一句:“自是與你争搶那火菖蒲的,生死人肉白骨的寶貝誰不想據為己有。”
此話由他來說,他卻不知為何篤定為假,黎佑沉吟半晌,終是再度出聲勸阻,“此行兇險。”
墨鴉回眸看他,臉上依然是游刃有餘的從容,“正是如此,我才要去。”他不閃不避地與他對視,将眼底的決絕清晰地展露,片刻後才重新微笑起來,目光掠過他腰間的那管簫,毫不客氣道,“沿途風景單調,不如你吹一曲給我聽?”
……
靠岸時微雨初歇,天穹低垂,蒼翠的山峰在漸起的雲霧裏若隐若現,風姿卓絕宛如仙境。黎佑将簫收回腰際付了船費,送走了船家方得空回頭,便見墨鴉立在那裏微微揚起臉,安靜閉着眼睛的樣子像是沉溺于美景,他本就生得容姿卓絕,此刻唇邊含笑的模樣更是魅惑人心,然而下一刻出口的言辭便立刻破壞了形象——
“哦,臉色似乎更難看了嘛,”他擡起眼瞥向黎佑,語調戲谑,“別擔心,船費回去還你。”說罷便直接往前行去,剛走了沒幾步卻又被扯住手腕拖了回來,黎佑兀自垂眸在他手心裏扔下一粒丹藥,才癱着臉放開他背過身說,“服下入谷,否則回去。”
墨鴉似是微微頓了頓,寬大的兜帽掩去了所有神色,旋即毫不猶疑地将藥吞下後仍不忘本行,“阿佑這麽兇會娶不到老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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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被調戲的白衣男人一如既往,充耳不聞地徑自向前走去,留下墨鴉在身後無奈地搖頭苦笑。
入山漸深,愈發濃重的霧氣次第翻卷而來,山路狹窄,黎佑抵不過墨鴉堅持只得跟在他後面,想着從沒見過說是來搶東西卻自告奮勇在前面開路的,一邊開口問道,“方才給你什麽,你也不問?”
波瀾不驚的聲音裏似乎意外染上了淡薄的不滿,宛如對他這副毫不設防的模樣頗有微詞,墨鴉挑唇一笑,慣常的調侃接踵而至,“有什麽好問的,若是毒藥便死在你手上也無悔。”他說得輕巧,聽的人卻是呼吸一窒,敏銳察覺的墨鴉微微回眸,“如何,被我感動——”
話還未說完便被突兀的拉扯打斷,尚未回神時二人位置已倒轉,墨鴉只見擋在他身前的男人袖間銀光一閃,左前方便有重物落地之聲,細看卻是一條三角頭的金鱗巨蟒身首各異的殘骸,“山中地勢複雜毒物甚多,凝碧丹可保你十二時辰內百毒不侵。”
墨鴉卻難得沒有對這番解釋做出反應,他不動聲色地收回探入懷中摸上暗器的手,餘光掠過黎佑收往袖中的短刀,“阿佑刀法如此精妙,不知是何時練就的?”
黎佑蹙眉撥開一只毒蠍,“三年前。”
三年前。
雨後的山林青翠如新,一日前血染的殺戮皆都湮沒在郁郁蒼蒼的碧色之下,陽光透過枝葉的罅隙落入屋內,為床上沉睡不醒的人蒼白的臉頰添了些許虛幻的生氣,墨鴉僵立一旁,形容略顯憔悴,頗為緊張地看着坐在床畔的華發老者。
“內力全失經脈盡斷,或可恢複如常,習武卻是再也不能了。”
然而……
餘音猶在耳畔,墨鴉擡眸直直看着眼前“恢複如常”的白衣男人,一時竟忘記掩去眼底悲色,“怎麽……?”
那些都是埋沒在時光裏的陳年舊事,不值一提,黎佑本不喜四處張揚,此刻看着對面男人眼中神色,卻鬼使神差地回應道,“三年前我曾受過重傷,雖然師傅說不可再習武,但付出些代價總還是能做到的。”
他說的輕描淡寫,卻聽得人心裏發寒,全身經脈盡斷,單是恢複行走便不知要承受多大苦楚,然而只是短短三年,不知是怎樣的信念支撐這個人走到這一步,“為何……”
“為護一人平安。”黎佑有些遲疑地沉吟道,記憶中并無此人,卻不知為何覺得此事必做不可。再度觸及腦海中那片無論如何掙紮也尋不到的空白,黎佑不适地蹙起眉決定再次将之抛諸腦後,正待專心致志地走路時,又聽到身後之人并不陌生的戲弄——
“喂,美人,”他故作輕佻的聲音裏不知為何帶着掩不去的輕顫,“據說英雄救美之後,美人都要以身相許,你看之前我救你……”
“之前是你多管閑事,”黎佑癱着臉犀利駁道,“若是要許,也是你許。”
……
山中路勢繁雜,過了下道彎後終于柳暗花明,霧氣漸隐,崖壁上火紅的植物如同燃燒的烈焰,兀自散出的光華仿佛剝落的火星将周遭迷霧灼盡。
墨鴉仰首看着此般奇景,“阿佑采這火菖蒲,是做什麽用?”
“桑海方家千金病重。”黎佑四顧片刻,移步去往崖壁右側岔道,“随我來。”行了半晌卻發現對方并未跟上,只得折回去冷着臉道,“愣什麽?”
分明是被這聲呵斥喚回神的,墨鴉卻死不悔改地勾出一抹惡質的笑弧,“在想一會兒将那東西奪過來,你會怎麽哭着求我啊。”
黎佑充耳不聞,這回幹脆拉住他的手腕扯着他,二人一路上得崖頂,黎佑取了繩索在一旁古樹的樹幹上牢牢縛好,攀下山崖前不忘叮囑,“你便在這,不許亂走。”
墨鴉已在崖邊尋了塊石頭老實坐好,正托腮意味深長地淺笑着看他,“阿佑放心吧,我不會對你始亂終棄的。”
黎佑冷冷瞥他一眼,“如此甚好。”
墨鴉安靜地看着他的身影在霧氣之中模糊不清,唇邊的笑意終于漸漸淡去。
……
“火菖蒲,十五年出一株,生一日,後化齑粉,再無跡尋。若能于其生時采下,則可起沉疴療病噩,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效。”
他少時家破人亡,從此便是孑孓漂泊,命途多舛,成為韓國權傾朝野的大将軍姬無夜的手下墨鴉之後,更是被喂下鎮魂毒藥以表忠心,每月須得定期領取解藥,否則便渾身劇痛難忍,那一日他正被痛楚折磨,無精打采地癱在床上,黎佑坐在他床畔眉間緊蹙,本是為他把脈的手不知何時已被他無意識地死死扣住,任憑他将之捏的生疼也全無抽回之意。
“還有三年,火菖蒲出土,你便再也不必受這苦楚。”
這個男人本是寡言少語的性子,屆時卻手忙腳亂地念出這段來,分明是要藉此分散他的疼痛,這般笨拙讓他在痛得痙攣時也克制不住地笑出聲,“你還真是老實,安慰我的話說三日會比較好吧,這麽痛若要忍得三年,沒有美人作陪怕是全無可能,”他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狹長的眼底泛起不知因痛楚還是愉悅而生的水光,“如何,你要不要陪我?”
床畔的人聞言一怔,眉心微沉,“自然。”
對于癡迷醫術的毒醫來說,他不過是衆多素材之中比較珍貴的一個,然而此刻聽到簡短篤定的回答,卻還是難以抑制心頭湧上的暖意。
……
霧氣在眼前翻轉氤氲,仿佛要将那些只有他一人還記得的過往悉數模糊,笑意再度籠上唇角,墨鴉意味不明地輕聲念,“呵,方家小姐。”
……
黎佑帶着甫剛采下的火菖蒲原路返回,将要攀上崖頂時眼前伸過一只手,上方的墨鴉翹着唇角,一副你敢是不敢的表情挑釁地看着他,黎佑癱着臉順手握住那只手掌,選擇之後對方倒是安分了很多,很快便将他拉了上去。
黎佑收好繩索再次回頭,就看到墨鴉怔怔地盯着他背後放着火菖蒲的包裹,眸中神色複雜難辨,語氣卻仍然是浮滑的,“能使得堂堂毒醫為她出生入死,那方家小姐定是生得美若天仙,我倒真想親自看上一看。”
“亂說什麽。”黎佑淡淡瞥他一眼,竟是毫不在意的模樣,“方家于我有恩,不過藉此機會還了人情罷了。”
那邊墨鴉頓時舒展了眉宇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口中依然不依不饒道,“嗯嗯,不錯不錯,有情有義的美人看着就更想據為己有了。”
饒是早已習慣了被這般調戲,對方這番從未得到過回應卻照舊锲而不舍的作為,還是讓黎佑頗為無奈的輕嘆,“走吧,下山。”
……
黎佑将藥材交予方家管家出來後,天色已暗。雨雖停了,蔽日的雲霾也将夜晚引得早到了些,萬家燈火點亮了整條長街,黎佑在小巷深處的長歌酒家前停步,思量半晌還是進去提了一壺龍口釀,出來未走多遠就聽見熟悉的聲音,“好香的酒。”正是從流岚山回來後在桑海碼頭前不告而別的墨鴉。
“你還不走?”此人來去皆是幹脆利落,似乎打定了主意只護他走這一遭,黎佑淡聲道,“若是怕我采藥受傷,現已無需憂心。”
聽聞這番無情的逐客之辭,墨鴉卻風流地挑了挑唇,眉梢眼角滿是狡黠笑意,“哎,既然看出了我是仗義相助,不如順道請我喝酒答謝?”
“……半日不見,你的臉皮還是那麽厚。”
黎佑本是打算乘夜船一路南下,此刻遇上墨鴉也只得改了計劃暫宿桑海,聽濤樓建在臨海的崖岸上,推開窗便是無垠的大海,墨鴉不羁地坐在窗沿上提壺灌酒,分明是他買回來的酒,最後卻被這家夥一人霸占,海風吹得滿屋子酒香,醫書也看不進去了,黎佑索性起身來到另一扇窗前的琴臺前坐下,琴音悠然響起時,他背對着墨鴉,并未看到那一刻對方驟然的回眸,一雙眼睛滿滿印着他的背影——
三年前,陽翟城畔臨風谷。
連綿三日的雨依然未歇,天卻忽然之間亮了起來,鼻間萦繞着草木清冷的香息,墨鴉在一片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醒來,循聲望去,不甚清晰的視野裏是染着水意的青翠山林,鮮明的色澤間或有濕潤的霧氣氤氲,那人便負手立在這仙境般的天地之間,側臉的輪廓俊美凜然,身形颀長挺拔清傲如竹,純白勝雪的衣袍曳出漫天遍地流光。
似是察覺到什麽,他敏銳地回過頭來,一雙黑玉般的眸子沉靜地看着他,須臾之後轉身在他床畔坐下,一手捋住廣袖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空出另一手覆上他的額頭,溫涼的觸感從頰側輾轉到頸項,修長的手指在頸動脈處稍作停留,片刻後才收了手道,“燒已退了,但要痊愈仍需調養數日。”
呼吸間都是刺骨的痛楚,墨鴉皺起眉想要說些什麽,卻剛動了動嘴唇便只覺一陣撕心裂肺的灼痛傳遍了全身,下一刻,他的手被握住,透體而入的內力帶着溫和的暖意逐漸鎮了痛,那人一邊拭去他額上沁出的冷汗,一邊叮囑,“未經我許可前不得妄動。”言畢,他便站起身步履從容地走出屋子。
……
此地名為臨風谷,乃毒醫天玑逸世之所,黎佑墜入谷中落雲澗時被他救起,就此成為毒醫之徒,跟随天玑修行醫術毒理、內功心法,定期出谷至附近的村落義診布施。空谷之中歲月幽靜,時光流逝仿佛也都溶在終年缭繞的薄霧裏,黎佑只能大致從清醒的那一日起,估算出來到這裏已即将邁入第十個年頭。
撿到這個瀕死的男人是在歸谷途中,天玑不喜被人打擾,臨風谷口有十裏迷陣,玄妙的陣式将整片山谷隔絕在另一個洞天,不得其法絕無可能尋到這裏,然而兩側崖壁高達千丈,從那裏墜下竟還留有一口氣,黎佑便将他救了回來。
再進屋時手上端了一碗粥,床上的人下意識地回眸,卻立時便痛得定在原地,饒是如此,他的神色卻是毫不示弱的強自隐忍,黎佑面無表情地将一切看在眼裏,把粥放在一旁,放輕動作将他扶起來,一勺一勺将粥喂完,仔細為他擦去這片刻便已涔涔而下的汗水,就聽得他說,“多謝相救,”嘶啞的聲線裏帶着強忍劇痛的顫抖,然而他眼中的光芒仍然清澈沉定,“敢問兄臺……我已睡了幾日?”
“七日。”黎佑幫着他重新躺平,難得好心情地自己解釋起來,“幻鸩毒性霸道,你餘毒未清,尚需七日或可拔除疼痛,若要真正痊愈,少則數月多則半年。”
那一瞬間,男人瞳底閃過莫測的神色,卻很快被他斂睫遮去。
接下來的三日裏,黎佑用藥和着內力将墨鴉體內的餘毒逼至一處,清過毒的新血需活絡之後方能見效明顯,黎佑便扶着他起身,幫他簡單梳過散落的額發束在腦後,執着他一只手環過自己肩頭,借力将對方支起,配合地略微傾身讓他能靠得舒服些,而後帶着他在屋外的空地一圈一圈地慢慢行走。
走得差不多了便将他放在垂柳下的躺椅上,黎佑在他身畔的石質琴臺前席地而坐,香爐裏焚起鎮痛安神的迦南香,一阕無名之曲自他修長漂亮的指間流瀉,曲聲清長悠遠,安和宛如山中溪流、林間濤聲,聽在耳中甚是熟悉,那昏昏沉沉的七日裏,墨鴉也并非全然沉睡,中毒只是其一,他身上更有大大小小的傷口,随同毒發折磨得他精疲力竭也不得安寧,每當此時,這首曲子便會回響在耳畔為他鎮魂驅夢。
綿延數日的秋雨将谷中空氣浸得清涼,輕風拂過郁郁蒼蒼的林壑帶來曠遠的氣息,深霧之中有清脆的鳥鳴,時遠時近地低徊,将山野之間的碧色襯得愈發清幽,墨鴉躺在那裏,心靜得幾乎快要睡過去,傷不至死就自己包紮一下,病痛不危及生命也都忍忍便過,在這之前他過得一直都是這種日子,比起不絕的噩夢,此情此景倒更像只存在于夢境之中。
這樣安寧的日子持續了短短四日,就像黎佑說的那樣,第七日時他的身體已不再劇痛難忍,只在餘毒發作時有如萬蟻蝕骨又麻又癢。墨鴉尋到黎佑時,他正蹲在竹屋後的花圃邊仔細修剪花枝,一只不知從哪裏跑來的雄獅安靜卧在他身畔,背上搭着他脫下來的長袍,此刻察覺有人慵懶地睜眼掃過墨鴉,也不吼不叫,只晃了晃尾巴拍在黎佑背上。
此般情景看得墨鴉興味盎然地挑起眉,不等黎佑回頭便徑自走過去,從他身側伸手戳了戳那朵漂亮的小白花,嘴上卻絲毫不拖沓地開門見山道,“既然知道幻鸩,那我的身份你也是清楚的了。”幻鸩此毒,乃是姬無夜為懲戒背叛者特地同臨風谷毒醫求取的無解之毒,知其名的除卻将軍府中少數人,便只有親手使其問世的毒醫,“你救活了我,可是有了必死的覺悟?”
那只獅子不知何時已站了起來,目露兇光地盯着墨鴉,枝葉浮動的簌簌聲突然變得清晰,一陣疾風拂過,吹落黎佑手中的枝葉,他的動作頓了一瞬,卻很快恢複如常,耐心剪去最後幾處突兀的枝葉,一邊漠然道,“救便救了,哪有那麽多因果顧慮。”
“說得很輕巧嘛,要不要我提醒你韓國的姬大将軍是何人?暴戾恣睢喪心病狂,你不僅失約于他,親手解了自己承諾的無解之毒,還救了與他作對的叛徒,這一巴掌打得當真響亮。”
墨鴉說得盡心盡力盡善盡美,聽得人卻裝聾作啞、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慢條斯理地拂去掌心塵埃,死人臉上不見絲毫他喜聞樂見的聞風喪膽,“幻鸩出自師傅之手,我不過是恰好解了它,如此而已。”他一邊冷淡地回應,一邊又傾身親昵地揉了揉獅子頭,取過外袍穿上,端立于天地之間的樣子恍如初見——
“何況,我既留你,便絕不懼你留不得。”
或許就是從這句話之後,他染上了看到那張面癱臉就忍不住出言調戲的壞習慣,眼中漾起細碎的光華,一時間失了聲的墨鴉終于趕在黎佑不耐地離開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哦?不怕我殺了你自己跑路?”
話音尚未落盡,墨鴉便出其不意地撲上去打算給他個教訓,結果就是被反制了雙手動彈不得,黎佑從容地站在他背後,清冽的聲音在耳畔蕩起微弱的輕顫,“你打不過我。”
墨鴉卻是一聲低笑,陡然往後一撞,早就防着這一招的黎佑捏緊了他的手腕,擰起眉順勢仰身避開,卻不料那只是佯攻,這家夥為了放倒他不惜搭上自己,看準他不放手立時向前撲去,橫倒的前一刻足尖點地驟然轉身,猝不及防的變向使黎佑不得不松開手,千鈞一發間想起墨鴉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只好轉推為拉、在整個人将要砸在對方身上時,一手支在地上堪堪伏在他上方,另一手托在他背後墊住,免得他摔得太重。
不過黎佑一番好意,墨鴉卻毫不領情,下一刻他戲谑挑唇,久病之下的絕美容顏頓時生動起來,擡起雙手圈住黎佑的腰将他抱了滿懷,“美人如此投懷送抱,盛情難卻,我就不客氣了。”
之後的日子宛如一場五光十色的夢,一年前黎佑出師,天玑将臨風谷交與他便放手雲游四海,與一個寡言少語的面癱同居在偌大的山谷之中,分明與之前領命殺人的單調生活并無不同,墨鴉卻有種生命仿佛忽然之間充實起來的錯覺。
每日伴着琴音與林濤聲入睡,而後被黎佑親自喚醒,與他一同用過早飯,泡藥浴時他便坐在一旁,手執一卷醫典抑或毒經,慢慢翻看靜靜相陪,身上的傷口結痂、身體漸漸好轉之後,偶爾會被他支使去為屋後的一畝三分地松土施肥,由他帶着看遍谷中風景,常來閑逛的獅子也開始蹭在身邊,記憶不知不覺已被他的容顏填滿,他為他上藥時低垂眼睫全神貫注的模樣,他在燈下一針一線為他改小舊衣服的模樣,他為他撫琴鎮魂仙人般清雅的模樣,他側卧在樹下,漆黑的長發散落在石板上,開出靡麗的花……
時光漸漸流逝,不知不覺季節已從春輪轉至夏,體內餘毒已被清祛大半,墨鴉開始每日與黎佑過上幾招,饒是山中夏日清爽依舊,一番酣戰之後依然滿頭大汗,他被黎佑趕去匆匆洗掉一身濕氣,就閑不住地又去了廚房,空氣中彌漫着清苦的藥香,黎佑正在熬制藥糖,見他進來順手用筷尖探進鍋裏沾了些糖漿喂進他嘴裏,甘醇涼爽的味道在舌尖漾開,墨鴉眯着眼抿抿嘴唇,不吝贊美,“嗯,很好吃嘛,有毒醫大人的味道。”
黎佑十年如一日地不理會他,墨鴉看着他安靜的側臉,平日裏強自壓下不提的感慨突然就悉數冒出了尖,有些自嘲地想着曾與白鳳說過想得太多對自己也有點殘忍,一邊又完全不想克制地胡思亂想。
“哎,阿佑不說話,是不信嗎,”異常的長久靜默似乎昭示着什麽,他突兀地伸手捏住黎佑的下颔,強行将他的臉轉過來,嘴唇就覆了上去,“那只好讓你自己嘗一嘗了。”
那一夜星空盛大,月色如水。
墨鴉一襲初遇時的黑衣,不知已于黎佑屋前靜立多久,他似是在凝望黎佑的屋子,瞳中卻一片空寂。憶起白日那個吻、黎佑不迎不拒癱着臉任他輕薄的後文,冰冷漠然的面上終于漾起淺淡的笑意。
而後在他帶着那樣的微笑即将絕然轉身時,盯了許久的門終于被推開發出喑啞的響動,門口的男人随意披了件外袍,漆黑的長發未束、紛紛散落在頰側肩背,連帶凜正俊美的容顏都染上了幾分妖嬈,那道熟悉得發顫的聲音月光般清冷,“你去哪?”
“自然是出谷。”墨鴉一瞬不瞬地深深看着他,語氣随性佻薄,“姬大将軍手下的墨鴉心狠手辣殺人如麻,也無情無心更不知何為痛苦悲傷,這樣的人即使救他性命對他再好,他也不會有絲毫感恩戴德。”
“是嗎,那你走什麽。”
墨鴉垂眸,一點一點地攥緊垂在身側的雙手。
那人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無波無瀾,響在耳中卻揪心得讓他連手指都痙攣起來。他在姬無夜帳下多年,知道的太多,無論背叛與否,早已成了這位暴虐的大将軍必除不可的阻礙,縱然這幾個月相安無事,但不見他的屍首,姬無夜是絕不肯罷休的。他嘗盡紅塵紛擾,亡命天涯更是令人麻木,這深谷之中恬淡的歲月于他而言彌足珍貴,無論如何也不願給予他這一切的人失卻這片寧靜。
他看着黎佑一步步地靠近,每一下都仿佛踩在他心上,終于在他眼前停住,“你若是要走,便親自說與我聽,山谷周圍遍布迷障,我會帶你出去,”修長的手指帶着熟悉的溫涼握住他的腕,緩慢而固執地展開他攥成拳的手,最後縱容地任憑他反手緊緊地扣住,“你若是不想走,便不要走,我既留你,便是絕不懼你留不得。”
那些話語宛如魔咒般動聽,墨鴉終是垂眸輕笑兩聲,兀自喃喃,“怎麽辦呢。”下一刻,他驟然擡手将黎佑按在一旁的樹幹上,炙熱的吻兇狠地印上他的嘴唇,宛如要将他整個人生吞活剝般地侵略撻伐——
……
小船駛入陽翟地界後,又下起了茹毛細雨。
船艙中,黎佑面無表情地看着窗邊看風景看得興味盎然的墨鴉,心情難得有些抑郁。三年前重傷之後,他的部分記憶似乎也跟着丢失了,難得歸谷一次的天玑在他痊愈後又繼續雲游,他便趁此機會出谷試圖尋回記憶,然而……
前一日在桑海聽濤樓,墨鴉邊喝着酒突然就坐在窗邊睡着,他在這家夥差點翻出去的時候接住了他,好心好意将他安頓在床上,卻被緊緊扯住衣袖不能動彈,直到清晨時才被放開,醒過來的男人趕不走,甚至在聽得他此行目的後,不由分說地逼他回谷。
“能夠忘記,便不是需要記得的事。”雖然重新練就了這身刀法,數年積累的內力卻回不來了,面對鐵了心的墨鴉強行将他丢進船艙的行為,黎佑毫無還手之力,“回去,像以前那樣就好。”
一路沉寂,下得船來二人也是一前一後默然前行,直到墨鴉突然停下腳步,口氣是難得一見的沉肅,“來得真快。”
那群黑衣殺手似是憑空出現,在這深碧的林中格外突兀,黎佑剛擰起眉,便被墨鴉攬着腰提上了半空往谷口的方向行去,他全然不顧抵擋身後飛來的暗器,運着絕世的輕功一心一意加快速度似是急于将他送回去,來者并不簡單,似乎決意要将他們狙殺在谷口之前,距離未能拉開多少便又被追上,黎佑被墨鴉牢牢壓在身前,眼睜睜地看着幾根鋼針深深紮入他肩背——
緊緊相貼的身子震了震,墨鴉抱着他旋落在地,将他推出去後迅速轉身妄圖掩去唇邊蔓延的血線,“快走!”他背對着他面色冷肅地低呵,揮手便是一圈黑羽飛出,鎮住了緊咬其後的幾十個殺手,竟是打算僅憑一人之力硬抗!
三年前。
臨風谷迷陣長達十裏,數十年未曾有人破解,姬無夜卻不知從哪裏請來個叫星魂的怪人,帶着一群殺手硬生生殺入谷中。那個時候,他也是被墨鴉這樣護在身後,然而那位星魂武力更在墨鴉之上,并且似乎是沖着他來的,黎佑與他僵持不下,那邊墨鴉以一敵十漸趨弱勢,黎佑只得拼上經脈盡斷的代價,以禁術重創星魂、逼退他們。
此時此刻,他看着前方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腦際一抽一抽地疼,宛如有什麽蘇醒、愈發強烈地脈動着、掙紮着從記憶深處的罅隙中湧出——
那場雨仿佛下了一生一世。
白衣已被血水染得狼藉難辨,墨鴉頹然坐在地上抱着昏死的黎佑,若非近日心下難安的天玑及時歸谷,年輕的毒醫或許那時就已魂歸碧落。如果不是遇見他,這個人此刻當是端立于屋前檐下聽風看雨,而非安靜如死地躺在那裏。安心陪在這人身畔、于這谷中了卻殘生便好——他這樣的人,本不該有此奢望,那便讓這段錯緣都沉睡在這迷霧裏,此後半生流光孑然一身,也無憾無悔。
藥房中,墨鴉循着印象找到那個抽屜,指尖觸及冰冷的瓷瓶時恍然想起黎佑帶他參觀這裏時說過的話,“此毒名為忘川,雖為毒也可做藥引,服下便可抛卻不想記得的記憶。”
他帶着忘川回到屋中,親自喂黎佑服下毒藥,向天玑請求抹除所有與他有關的過往,之後他離開臨風谷趁夜殺進将軍府,運氣竟好到在重重守衛之下挾持了姬無夜,本想威脅對方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擾臨風谷毒醫之後再與他同歸于盡,沒想到卻仍是輕敵,畢竟是鎮守韓國至今、權傾朝野的百年最強之将,即使他絲毫不敢放松,還是被姬無夜掙脫,大概也是懷着他要活着保護那人的念想,才能九死一生地逃出将軍府繼續亡命天涯。
直到十日前于桑海再遇黎佑,偶然得見他與船夫交談,方才得知他此行目的乃是流岚山,便也猜到他定是要去采那火菖蒲的,流岚山之兇險天下聞名,三年前黎佑為護他傷重至經脈盡斷,如何也不能放任毫無防備的他獨自一人前去那般兇險之地。本以為他采到火菖蒲便會乖乖歸谷,沒料到他此行目的竟是四處游歷尋回記憶——
層層疊疊撲上來的黑衣人怎麽都殺不幹淨,先前紮在背上的幾根銀針喂了劇毒,墨鴉不過憑着一腔念想苦苦支撐,然而被他護在身後的人卻對他三番四次的催促充耳不聞,他正待回頭再次提醒,稍一晃神便見黎佑面露驚色,身體被拉過去護住,他掌間銀光一現,小刀掠出削下兩枚袖箭,卻由于內力不足,第三支袖箭雖被擊偏攻勢,仍然擦過黎佑的小腿。
這片刻的變故,二人已全無退路,只得背靠着背對敵,“三年都學不乖,憑你一人退敵,是否太過天真。”
背後的墨鴉又是一震,“……你想起來了?”
黎佑沒有理會,反手遞了個瓷瓶給他,“凝碧丹,我要用毒了。”
名聞天下的毒醫,不止醫術高超妙手回春,毒術自然也非同凡響,三年前星魂用詭異的咒術防了他的毒攻,但此刻可沒有另一個星魂,劇毒的煙霧彌散在林中,所及之處草木凋敝萬物覆滅,無一活口。
雨勢漸濃,黎佑帶着墨鴉走過臨風谷的十裏迷陣,終于不支地跪坐在地。那袖箭上的毒甚是厲害,墨鴉尚有深厚內力可抵禦片刻待到凝碧丹解了毒性,黎佑卻是不同,毒甫沾血,便入了心脈。
黎佑被墨鴉抱在懷中,黑血從他唇角洶湧而出,止不住擦不淨,他眼前一片模糊,依稀能辨出墨鴉在喊些什麽,卻無論如何也聽不清了。
山色空濛,雨簾如織,淅淅瀝瀝下了一天一地。
……
三日後,臨風谷落雲澗。
竹筏既成,其上一人一襲白衣勝雪,青絲如墨,容顏俊美似畫中仙人,安然祥和的閉着眼被黑衣之人抱在懷中,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墨鴉靜靜看着他,長久之後終是微微一笑,斬斷縛繩,小筏離岸,逐流深去,他俯□在他唇上留下輕吻,指尖纏了他一縷發細細把玩,語氣輕佻,“乖乖任我輕薄,如此甚好。”
這人乍看冷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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