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
看着他的眼神瞬間暗了下去,鄭隐好像感知到了什麽道:“拾得,我知道你志不在官場,但是我也知道,你并非只知道吃喝玩樂的纨绔,你日後,究竟什麽打算?‘’
“別說的你多了解我似的,”沈約又是一幅沒心沒肺的樣子,“我可是落京第一惡人。”
唐夜哂笑一聲,道:“錯。現在落京的第一惡人,應當是我才對。”
沈約道:“怎麽說?”
“今天的落京,早就不是三年前的落京了,”鄭隐不自覺地笑了,道,“三年前的落京,宦官假天子之名殘害百姓,中飽私囊,只是都被你當年翰墨書閣的一把火給掩了過去,你現在的惡名,恐怕還是有些威力的。”
頓了一下,鄭隐看向唐夜,有些戲侃的威迫意味,但是更像是小情人之間的小別扭,“唐默之唐夜,風流好色,殘害忠良,驕奢淫逸,君王生辰持劍起舞威視君主,章和大殿之上杖打良臣目無君上,落京嬰孩聞之止啼,雖不在落京,仍落京第一惡人也。”
唐夜挑了挑眉,道:“過獎。”
沈約叱舌,他頓了一瞬,道:“難怪楊聽昶那小子告訴我他不及你風流,原來實在這樣嗎?”
營造出一種皇帝與燕雲王不睦的假象,讓太後放心。
先皇去的突然,整個朝局形式複雜,簡略可分為太後黨、皇帝黨、宦官黨,當年勢力最大的是以劉寶鏡為首的宦官勢力,而三年後的落京,劉寶鏡死後其舊日勢力大多都往太後一黨投奔而去,太後黨以沈家等外戚為代表,其中除了像楊家這樣的文官宰相外,還有不少有像沈長明這樣有軍事大權的武官,而皇帝只有孤零零的先皇帝師孫閣老一派的清流文官支持。
除非争取到在外有勢力的異姓王支持,皇帝想要真正親政簡直是一句夢話。
先皇在上一輩的戰役之中封了三位王,分別是世代坐鎮青州、鍛安的青州王許均澤、鍛安王鄭振,在滅國之戰中力挽狂瀾的被封到苦寒燕雲十六州的前燕雲王唐諾。
許均澤娶了沈約姐姐沈沅沅,自然也被隸屬入太後勢力之中,而鍛安王是皇族同宗室,為了避諱,一定會站中立,這燕雲王唐夜就成了至關重要的一個拉攏勢力。
鄭隐道:“無奈之舉,不過是為了大局着想。聽昶心性稚幼,怕他随口說出,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楊聽昶背後是整個楊家,楊家又站在太後一邊,自然不能讓他知道。
“那楊家……聽昶怎麽辦?”沈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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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夜道:“楊家向來是牆頭草。雖然會削減些羽翼,但是無礙于富貴。”鄭隐也點點頭。
沈約想想也是,楊家似乎也未曾做過什麽公然明示立場的事,對于鄭隐也還算敬重。
“拾得,”鄭隐看着沈約,“我需要你。”
唐夜的眼神瞬間不是很好了,但也明白鄭隐說的什麽意思,只好黑着一張臉一言不發。
沈約斂了眼,道:“我會參加科舉。”
曾經有那麽一個人,說為生民立命,山寒天下空。
鄭隐唇角舒展開來。
一切麻煩都不是麻煩了,只要有這幾個人在。
“你自負才高,可要是你三年前就參加科舉,那金榜之上,首名也未必是你。”唐夜調侃道。
沈約挑了挑眉道:“哦?”
很是自負地說,沈約不相信誰能比的過他。
鄭隐輕輕笑了出聲,道:“你啊,還是這個樣子,心性那麽傲,也不知道以後你能看的上誰。”
唐夜道:“孫與非的外孫,哦你可能不認識,畢竟你當初最後整天被關禁閉,他的才學能力,絕對不遜于你。”
就算當初不被關禁閉,他哪裏能裝得下一個整天說其他比他厲害的人。
沈約心裏默默想,其實現在也不在意,道:“是嗎?”
鄭隐道:“他在你去寒山前墜了湖,救起來的時候,人都快沒了,後來來了個雲游四方的高人,硬是把人給就回來了,就是成了個癡的,真是可惜了。”
傻子?沈約心中倒是沒甚麽感想,畢竟不認識,而且還是孫與非的外孫,他可是一點也不喜歡那個總是念叨着君君臣臣之乎者也的孫閣老,只能在心中腹诽。
唐夜道:“過幾日就是孫與非的壽辰,你說不定還能看到。”
沈約有些漫不經心,只想着這幾天就趕緊回寒山那一趟,随口應下了。
沈約最後被沈長明請的人叫了回去交代參加孫與非壽辰的事,唐夜和鄭隐掩好了門。
“剛剛……真是吓死我了。你下次在這胡鬧,我就,”鄭隐假裝生氣,語氣卻沒有示于人前的淡然,反倒有些小小的委屈意味。
唐夜靠近鄭隐,低啞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是我不好。下次,我帶你去我尋得一處溫泉,定讓我的小葉兒喂得飽飽的。”
鄭隐瞬間紅了臉,小聲罵了一句不要臉。
唐夜好像想到了什麽事一樣,道:“對了,那孫與非的外孫叫什麽?”
鄭隐想了一下,道:“好像叫季寒。”
沈約基本上已經計劃好了回寒山的計劃,雖然他爹知道了一定能氣得吐半斤血。那個孫與非老頭的壽宴,他還是要去意思意思。
孫與非老頭的壽宴排場不大,但是卻很高雅,連發的請帖上的辭藻都頗有幾分不俗,果然不愧是一朝當年狀元。
沈約到的時候,已經有些遲了,高朋滿座,座無虛席。
正中間坐着的就是孫與非,大約五十來歲左右,看着板正嚴肅,穿着竹紋袍制,坐的也是板正,頗有幾分君子意味。孫與非看了一眼遲來的沈約,道:“這就是沈提督家的那個孩子?”
沈約心中略顯無語,因為他自認來的已經很早了,但是沒想到這裏其他人竟然是比約定的時間整整早了半個時辰。沈約走上前去,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沈氏沈約沈拾得,見過孫閣老,願孫閣老婺宿騰輝,九如之頌。”
孫與非擡眼看他,道:“翰墨書閣,你燒的?”
沈約心道:又來了。這三年前的仗要翻到今天,早知道就不來了。
沈約臉上溫文爾雅,人畜無害地笑道:“當年稚子無知,三年寒山生活通曉不少事理,當真是謝過閣老大人了。”
要知道,當年把他送去寒山就是孫與非的主意,沈長明聽了書閣權威建議,權衡了下利弊,就真的将他送到寒山了。
孫與非看着面前的年輕人乖巧的很的樣子,生的也清隽,于是略略放下當初的印象:“回來就好,好生坐着吧。老夫記得你天資尚佳,科舉将至,你雖然剛剛回來,也不妨去見識見識。”
沈約心中完全否定。
他何止是天資尚佳?當初在國子監,就算總是逃課插科打诨,最後每一次的考核他都是榜首,他不相信孫與非不知道。這次科考,他一定要讓這個糟老頭子知道,什麽叫做天賦異禀,什麽叫天之驕子。
沈約乖巧地應下:“是,晚輩謹記閣老教誨。”
周圍有人忍不住問:“這個就是當初燒了翰墨書閣的那個纨绔?看着不大像會幹那事的人啊。”
“你可別說,這沈家的小侯爺,可真真是龍章鳳姿,比起聖上都不多遜色。”有人又說道。
孫與非嚴肅道:“諸位,慎言。”
那竟然不知不覺議論了天子容貌的人才驚慌地閉了嘴。
沈約退到位置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這場好戲。
“太後娘娘傳話過來說她身子不大好,就不過來了,派了人将壽禮送來。”看起來像是孫與非的孩兒輩的一個綠衣男子對着孫與非道。
“遇兒,你去送一送那位景秀姑姑,幫老夫好好謝謝太後恩澤。”孫與非吩咐道。
沈約輕輕噙了口酒,忽然覺得這酒還是有些味道的,至少挺有樂趣的。
身側就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沈約一擡頭就看到楊聽昶一張大臉。沈約嫌棄道:“你怎麽來了?”
楊聽昶嬉皮笑臉:“那你又怎麽來了?”
沈約将楊聽昶的酒杯怼到他的臉上,,道:“我不來,我爹恐怕不太好。”
畢竟他還要考慮一下今晚他偷偷溜出府後,他爹的心理承受能力才是。
還是先給顆酸梅子再說。
楊聽昶道:“呵呵,說的好像你多孝順你爹似的。你肯定又在想什麽能夠氣死他的事。”
沈約撇了他一樣:“你又想不開了?”
楊聽昶嬉皮笑臉道:“哪能啊?對了,拾得,你知不知道,孫與非有個寶貝外孫?”
沈約沒好氣道:“所以呢?”
楊聽昶道:“我聽說,那人是個啞巴。”
沈約是不喜歡孫與非,但也不喜歡說人碎嘴,他道:“那又關你什麽事?”
楊聽昶看沈約道:“那傻子現在還在發高燒,沒想到孫與非還有心情辦壽宴,聽說沒傻前多寵來着,現在看來,不過如此。”
沈約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楊聽昶一拍腦袋,道:“是了!你在寒山的朋友是不是叫季寒來着?我聽說啊,那傻子也叫季寒,巧不巧?”
☆、不喜杏花華
“……”
沈約聽到時也是微微錯愕了一下。那孫與非的外孫,竟然也叫季寒嗎?
世間竟會有這麽巧的事嗎?
楊聽昶嘻嘻道:“是吧,當初我聽到的時候也覺得聽錯了。”
“重名罷了,”沈約回過神來,“多稀罕似的,你不也和我家那只倉鼠同名嘛。”
楊聽昶一聽,道:“呵,哪一樣了?我又不是那只蠢倉鼠!”
沈約目光懷疑。他覺得這人的腦袋和倉鼠有的一拼。
楊聽昶道:“不過吶,也不知道會不會遇到這個孫家的季寒,說不定還真把人關了起來。”
沈約有點被酒微醺到,凝了凝神,道:“難說。”
“陛下駕到!”鄭隐自己本人竟然也來了,一身玄色一裝,很是莊重。他身後是一棵足足有兩丈高的長生樹,碧玉枝桠,東方皎珠作裝飾,極為漂亮精細,雖然色彩說不上多濃烈奪目,但是卻很是高雅閑淡。鄭隐的目光在沈楊之間一閃而過,只是輕輕一瞥,最後又全然回的孫與非身上。
孫與非神情明顯在看到鄭隐這一刻沒有那麽嚴肅,柔和了不少:“臣孫與非見過陛下,多謝陛下來參加老臣壽誕,臣不勝受恩感激。”
鄭隐連忙扶起孫與非:“孫閣老授朕明理知信,是朕的先生,學生來參加先生壽宴,此為本分,不必多禮。”
鄭隐道:“這株長生樹是高麗進貢上來的,朕瞧這雕工精細,模樣也高雅非常,來作先生壽禮,願先生喜歡。”
孫與非正欲謝禮,鄭隐微微一笑:“學生鄭隐祝先生福蔭遍澤子孫旺,富華鹹生屋林盛。”
聞言,孫與非連忙作下跪稽首大禮,鄭隐這次倒是沒攔,說了句慰藉之意的話。
楊聽昶和沈約坐的遠,看這場好戲。
楊聽昶嗞嗞看着說:“好一幅君臣相得的好戲碼。這孫與非跪的……嗞嗞,也不至于吧。”
“當然至于,”沈約将一只蝦塞到楊聽昶嘴巴裏,“送你一街屋子,還保你子孫福蔭滿門榮華,是你,你跪不跪?”
楊聽昶哦哦兩聲,認真細致吃起蝦來:“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些,孫與非根本就是勢在必得的。”
沈約道:“西郊那一排鄰林的屋子,還有文官之首的清流之名,卻是早就是他囊中之物。但是,如果由天子賜予,得到的又何止是東西。”
楊聽昶感嘆道:“遁葉也真是有一套,一句話就能收買人心。”
沈約搖了搖頭:“不,遁葉是在警告孫與非,但是聽不聽得出來,該怎麽做,就是孫與非的事了。”
楊聽昶道:“遁葉真的變化夠大的。”
哪個皇帝沒有套路?
沈約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他看了一眼恩威并施的鄭隐,覺得有些陌生,恍惚中,鄭隐的眼神讓沈約記憶猶新。
那是帝皇在算計的眼神。
另一邊,孫與非和鄭隐的客套也到了頭,兩人都落了座。
“臣侍奉先皇二十餘年,後身負皇命,輔佐陛下,雖然不敢說是東林清流,但是也是為了大燕汲汲營營一生。”孫與非扶了一把自己的胡須,“而今陛下年少,身邊能用之人還是少,臣苦之久矣。今年科舉考,臣預祝陛下再添能臣。”
“今年科考聽聞人才輩出,”鄭隐好一副溫潤清冽的少年帝王姿态,“但願能夠有如同閣老一般的賢臣。”
沈約眯起眼,總覺得他孫與非還有什麽話要說。
果然,不過頓了一會兒,孫與非便道:“承蒙陛下宏福,臣的外孫季寒少時不慎墜湖,後便不能人語,然前日高燒之後便恢複了神志,這委實是陛下的福澤庇佑。臣那外孫也将參與本次的科舉考試,願為陛下與國盡綿薄之力。”
“朕記得季寒年少才高,天資過人,在三年前便有“小清文學士”的贊譽。想來這次科考也不會差到哪裏去。那就恭喜閣老了。”鄭隐也是愣了一下,轉而舒展開笑說道。
就一句話,竟然又為孫家添了一份榮膺,沈約覺得鄭隐真是可憐。不過,孫家支持皇帝,孫家勢大,對天後黨的牽制就越大。雖然會不會有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沈約也不得而知,鄭隐也不像是那樣心狠手辣的人。
沈約忽然一頓:不對,季寒如果真的剛醒,那為何孫與非那麽着急,着急到都不讓季寒好好休息就讓他參與科考,再說了,季寒既然癡傻了足足三年,季寒就算再天資聰穎、博學強記,也不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之內恢複到足以傲視已經含辛茹苦複習三年的考生們吧?”
果然,鄭隐又說:“季寒方醒,且季寒年紀不急,不若讓他再複習三年,準備下次科考,也能更充分些許。”
孫與非嚴肅的眉一動,道:“臣的外孫年少,好好歷練才是,這次參與科考是他自己的主意,并不在能奢求榜上有名,但求有些科考的經驗與體驗。”
沈約心道:好吧好吧,人與人之間、哦不,天才與天才之間的差距就是這麽大的,勉強把孫家的季寒列為天才一列,季寒竟然主動要求科考,沈約要不是為了……或許就會放棄科考了。
鄭隐莞爾:“能有這份心,令孫委實難能可貴。”
話鋒一轉,也不知道孫與非怎麽想的,道:“陛下或許不知,沈家的孩子也會參加此次科考。”
沈約:“?????”
鄭隐轉身看向賓客:“是嗎?沈家孩子,那便是沈家二郎罷?拾得何在?”
遁葉,沒想到你這麽會裝。沈約心中默默吐槽了一下。
沈約和鄭隐目光對上,沈約挑了挑眉,作了個禮:“沈拾得沈約,見過陛下,陛下福體康健。”
“起來吧。”鄭隐道,“朕隐約記得朕少時時常與你為伴,寒山三年,修養心性,也是好事,以你之資,能夠參考,為國為民,皆是善事一樁。”
行吧,沈約道:“多謝陛下,拾得定謹記陛下教誨。”
鄭隐道:“你那外孫兒呢?怎麽不出來為你賀壽?”
孫與非此時卻綻放了一個嚴肅老頭的笑容,臉皺巴巴的,臉上的褶子擠在一起,好在那眉目還依稀能夠看出幾分年輕時的俊朗,像個局促的書生老頭看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不瞞陛下,臣那外孫兒正在書房為臣手書百福圖,因為身子還是不大好,臣便讓他不必來庭中。”
鄭隐贊嘆道:“是個孝順孩子。”
沈約默默看鄭隐一個剛剛十五的少年說這句話并且覺得非常違和。
“老爺,表少爺來了。”下人在一邊輕輕說道。
孫與非嚴肅板正的雙眼忽然溢滿了溫和的意味:“臣的嫡親孫子都遠不如之。”
孫與非旁邊的黃衣男子身子輕微地僵硬了片刻,很快又恢複如常。
沈約也看向那門口,想看一下孫府的季寒長什麽樣。沈約腦海中閃過季寒板正清冷的俊俏模樣,心中不由一滞。
“草民季寒,見過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那人進來之時,沈約正将一杯酒飲盡,縱使他有千杯不醉的海量。但孫與非這酒可是上好的杏花華,很容易醉人,沈約微醺,透過鍍銀的酒樽,看到了那人的臉。
冷白皮膚,面如懸玉,檐黑眼眸,狹長的眼角餘光映出整個書卷中庭的碧色倒影,那眼睛是含着笑的,或許沈約會很熟悉,不僅僅因為沈約也常常是一副慵懶漫不經心的模樣,而且那張臉,是沈約在寒山三年來朝夕相對的臉。
沈約将酒杯放下,看着進來的季寒,一言不發,像是被勾了魂一般。
“拾得,我來的時候我爹說曾經的季寒風光霁月,芝蘭玉樹,簡直把他那個大老粗會的什麽好詞都用上了,”楊聽昶道,“這麽一看,真的還算是所言不虛。”
沈約一言不發。
——“你在找誰?是你的親人嗎?”
——“親人?我沒有那種東西。”
沈約記得三年前他在寒山初見季寒的時候,他問季寒的話。
他在騙他。
季寒目光落在沈約身上只有一瞬,含笑的眸子還和沈約對視了一眼,眯了眯眼,又來到鄭隐面前。
鄭隐道:“你就是季寒?大病初愈,就有孝心為你外祖寫百福圖,不錯。”
季寒道:“陛下過譽了,這本是人之常情,更何況,外祖父為社稷輔君主辛勞一生,本是小人最為敬重的。”
鄭隐颔首。
沈約還是沒有說話,他傾倒了一杯杏花華,将之拿起,向季寒走去。
沈約道:“沈侯府沈約沈二。”
季寒微微詫異,笑了一聲,道:“金陵知府季流之子,季寒季薄山。”
季寒好像完全不認識自己一樣,沈約覺得更加生氣,而且印象中的季寒不喜言笑,板正冷清,端着就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眼前的季寒,眉目含笑,自有風流,能與旁人談笑風生,判若兩人。
沈約憋了一口氣:“聽聞季兄大名,遺憾三年無緣相識,如今一見,果真不凡。不知季兄可否賞臉,飲下這杯酒?”
季寒道:“大名不敢擔。不瞞沈小侯爺,寒向來不喜杏花華。”
季寒不能飲酒。
沈約不動聲色地想。
下一秒,季寒卻拿起來沈約的酒杯,道:“不知可否以這杯春風醉代之?”
☆、為你簪發
季寒将一杯春風醉飲盡,半滴不剩。他朝沈約笑了笑,像是覺得遇上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沈約默了一刻,釋然地笑了:“季兄,好酒量。”
季寒道:“拾得,如此喚你,應當可以罷?我字薄山,若是不棄,不若喚寒的字。”
沈約道:“薄山,那就……科考再見咯。”沈約眨了眨眼,在季寒眼裏,就像一只矜傲漂亮的小鳳凰擡起來眼,連笑都是在賞賜。
季寒忽然想起來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或是暗色的,或是明亮的,浮浮沉沉,在一千個一萬個碎片裏,一張熟悉又看不清的笑臉,那驕矜可愛的話語像是來自遠方的、情人間的呢喃。他執着酒杯,斂了眼,語氣莞爾:“好。”
站在遠一些的鄭隐笑了笑。
一邊的唐夜穿的格外招展,頗有顏色,自內而外地散發着風流的氣息,左邊環住一個美姬,右邊還有個模樣清秀的小倌為之喂酒,他狀似無疑看到小帝王的笑,生了趣味似的,道:“怎麽,陛下怎麽快又看上了哪家的小公子來作賢臣?”
這話說的,不三不四,說的好像鄭隐像個以招賢為借口的昏庸帝王□□昏心、對少年臣子別有用心。
真是不敬。
在場的賓客大多腦海都為年少的帝王嘆了口氣,要知道,小皇帝和燕雲王不睦已久,這種不對頭,是從小時候兩人打架就開始的。
孫與非聽到了,胡子一楸,道:“王爺慎言,陛下心懷社稷,禮待賢能,但是這才學之人,也是要從科舉一步一步來的,究竟能否任用,只能說各憑本事,緣何王爺說的如此輕薄?”。
唐夜一挑眉:“難道在聖上面前提起這科考的人是本王麽?本王也不過是贊譽陛下有知賢之能,難不成季寒與沈約都算不了賢麽?這也能是輕薄?”
說實話,如果燒書閣、整蠱先生也能算是賢的話,或許自己一定是聖人了。
沈約心中默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孫與非聽了氣得很,但他面上不顯,只是嚴肅道:“是老夫失言了。”
鄭隐見唐夜開始發瘋,溫和地充當混泥板:“閣老端肅恪守,是士人之率,默之,你不要胡鬧了。”
唐夜眼底還有笑:“是,陛下,是唐夜玩笑開過了。閣老,本王不過開個玩笑,切勿放在心上。”
“……”
更氣了。孫與非還是迂回地和唐夜虛情假意起來。
楊聽昶在一旁都要憋不住笑了,被沈約一眼給堵回去。沈約回到位置上,鼓了鼓腮,只好低頭吃飯。
楊聽昶奇怪道:“你這是怎麽了?”
“.……沒甚麽。”沈約基本上肉眼可見的心情不好,但是偏偏他還低頭吃飯,倔強的臉上一雙瑞鳳眼像是浸透了涼冽的清水,讓人好生一股沒來由地覺得他受了欺負。
楊聽昶上前攬着他的脖子,道:“行了,你是不是被這個季寒氣到了?我看他那人也是眼睛長到頭頂的,找個時間我一定好好收拾他幫你出氣!”
沈約覺得沒意思地搖了搖頭,笑道:“你想什麽呢?就個不認識的人還能氣得了我嗎?行了行了,你可別亂來。”
楊聽昶道:“那要不然今晚帶你去春風樓?教教你什麽是……”
“你不怕茗之生氣了嗎?”沈約沒來由地搬出唐隽壓他,今天要不是唐隽身體不好還在休息,不然沈約肯定不會讓這人肆無忌憚地和他在這飲酒玩樂。
楊聽昶明顯一頓,讪讪道:“他又不是我夫人,我為什麽要怕他生氣?”
沈約呵呵一笑,道:“剛剛好。”
楊聽昶不解道:“什麽剛剛好?”
沈約指了指他身後,楊聽昶轉過身,看到一個一身緋色錦衣狐裘的少年蒼白這一張臉,眉頭緊鎖,秀氣的眼裏有些悶悶的不高興。
唐茗之。
楊聽昶心中炸開,道:“茗之什麽時候來的?”
唐隽走近,聲音低低軟軟的:“就在你說要帶拾得去春風樓開始。”
楊聽昶看了一眼沈約,心中沒來由地覺得這人在坑他,對上唐隽的眼,心中沒來由地一陣心虛。
但是仔細想想,覺得很奇怪:不就是去個春風樓嗎?唐隽本來就只是他哥們,他心虛個什麽勁啊?
唐隽也開始不高興了。沈約本來就因為季寒的事不高興。這一下子,不高興的人一下子變成了兩個。
于是,楊聽昶使勁逗了唐隽很久,直到後來沈約提出要去春風樓,但是只是喝酒,不作他樂,楊聽昶才覺得不那麽悲傷。楊聽昶哄了好久,又答應唐隽自己不去春風樓,只幫沈約單獨開一間房,用于沈約一人借酒消愁。
“公子,您要的地圖。”
季寒點點頭:“下去吧。”
他拿起那張寒山的地圖,仔細标記沿路的山川事物,最後忽然被什麽東西紮了一樣,一個人的笑忽然從他腦海中浮現。
竟然是沈約。
但是那一閃而過的臉,卻讓季寒覺得有些事情不可控起來。
自從前些日子醒來,他總是能夠看到一些奇怪模糊的片段,但是自己卻實在無法解釋那些片段的來源,但是卻真實得可怕。
就好像……自己癡傻的三年,在別的地方度過了一樣。
可是這豈非荒謬至極?
季寒搖搖頭,繼續研究起來這寒山水利。
隔日,沈約的的确确來了春風樓,還是偷偷摸摸來的。
沈約就想找個借口,能夠讓他回寒山一次。
在自己府上溜出去明顯就不現實,借了楊聽昶的約,一個人在春風樓,就算是青葉攔着,他也有把握翻牆出去。
沈約帶夠了盤纏,在春風樓的廂房中喝酒。這幾天喝的酒有些太多了,沈約腦子都有些暈,但是好在他已經安排好了一切,等下在去寒山的馬車上小小眯一下,也是好的。
房間中只有沈約一人,但是他清瘦勁挺,就算是穿上那特意換的麻色布衣,眉眼的矜傲、昳麗之色是藏也藏不住、掩也掩不上。沈約還想嘗試着自己将頭發盤起來,因為剛剛換衣服的時候因為不小心,将頭發的簪子全散了出來,但是沈約嬌生慣養慣了,平日裏也是侍女幫忙着弄,沈約又有些醉,盤了半天也沒有盤上。
“啞——”房間的門竟然打開了,一張熟悉的臉迎面對上沈約有些迷離的眼。
“.……抱歉,走錯了。”季寒頓了一瞬,覺得眼前的人有些熟悉,正想往後退出去,卻被眼前的人一把握住了袖子。
“季寒,是你啊。”沈約揉着眼,一只手還抓着一把自己的頭發,平日吹破湖水樣清亮澄澈的雙眼現下卻迷迷糊糊地像沾着湖水的霧氣一般,可季寒卻看到那些動人的星子全在那雙眼裏。
季寒這才認出了這人是誰,這不是那天傲的很的那只小鳳凰嘛。這只小鳳凰……是喝了酒?
季寒道:“拾得?你這是?”
在春風樓不找春風一夜,卻在這散發醉酒,真是奇聞。
沈約好像有些發脾氣的樣子:“你怎麽不幫我把頭發弄起來……我弄不了。”
這語氣,似是親昵,又似乎麻煩的理所應當。
季寒頗有趣味地看着眼前的小侯爺,覺得這人這真的夠金貴的,竟然知道是自己竟然還敢讓自己來幫他盤頭發。
就算是醉了,也是個矜傲得不得了的小少爺。
“行……”季寒将門帶上,把小少爺拉到座位上,讓他老實坐好。不過這小少爺似乎不知道什麽叫老實,一只手一直抓着季寒的袖子,半個頭往季寒左側肩胛骨處鑽,像是在尋求懷抱的粘人精。
季寒心上似乎被什麽撓了一下,只是好笑地将人擺正,道:“小少爺,”季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這樣叫這人,或許是沈約這少爺做派罷,“我幫你把發束起來,可好?”
沈約點點頭,乖得不得了。
眼前的小少爺漂亮得不像話,瓷白色的膚,緋色輕輕染上雙頰,眼眉間卻生生有份男子的英氣,微微揚起的眼角,瑞鳳的一雙眼兒,眼窩很深、眼睛忽然很亮,就這樣毫無阻攔地盯着季寒。
季寒忽然覺得心中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像是什麽東西破土而出,重新嘗試着喚醒什麽。
沈約忽然眼裏有委屈:“季寒,你騙我。你竟然騙我,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季寒被指責的忽如其來,又好氣,又有些奇怪的心疼:“我騙你什麽了?”
這小少爺,脾氣大的很,竟然把他的手摔開,好像是他自己一個人将頭發束好的一樣。
“你……你,”季寒看到沈約的眼睛濡濕了一小片,細細的、長長的睫毛黏在一起了,擡眼看他,讓季寒覺得自己真的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一樣,“你騙我……你說好了在寒山等我的……”
季寒聽到“寒山”二字皺了皺眉,他沒有去過寒山,但是醒來也知道寒山發了大水。而他聽說沈家小侯爺,被遣送寒山三年苦旅,所以……
季寒明白了。
那個讓沈約牽挂的人,在寒山,和沈約約好了再見,怕不是這場大水,讓那個沈約牽挂之人葬在了寒山裏。
季寒心中一陣複雜的情緒不斷。
那些情緒,無論是委屈、親呢、撒嬌、信賴,都是給那個人的。季寒勉強笑笑,他覺得奇怪,沈約對于他來說,不過是個只說上過幾句話的陌生人,他心裏卻生出一份酸澀。
沈約猛地一下站起來,道:“送我出去!”
季寒皺眉道:“拾得,你現在醉着,要不我找個馬車把你送回去……”
“我的人在樓下候着,”沈約忽然鑽到季寒寬大的衣袍裏面,季寒覺得懷裏突然多了一個人,心中一跳。
他低下頭看那個人昳麗驕矜的眉眼,那人正狡黠地笑着,又小聲又嚣張道:“我們偷偷回寒山。我帶你回去。”
☆、寒
季寒将那人不老實的手抽袖子裏抽出來,沉沉道:“.……好。”
小少爺這才一臉滿意地傻笑,好像鬧夠了似的,那惺忪的眼睛又斂上,瓷白的臉上只有與方才截然不同的寧靜。
季寒冷聲笑了幾下,将人扶着出去。
沈約醒來的時候,頭有些沉,但是沈約似乎沒沒有什麽頭疼的感覺。
沈約環伺了一下四周,有些陌生和簡陋,沈約不自覺地站起來,喊了一聲:“來人。”
進來一個小厮,穿的衣服寒碜,腳上紮着一個細細的褲腳,看着像是寒山人家的穿着。沈約想起他昨天好像是打算偷偷回寒山的,然後他在春風樓假裝喝酒,後來又想到鄭隐和唐夜,不由地引申至季寒,心裏愁了,就多喝了幾口。
沈約好像隐隐約約見到了季寒,但他的記憶昏昏沉沉,像浮在烈陽照耀下的混沌的河裏一樣,連那開門的人也鍍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霧。
那小厮道:“少爺,有什麽吩咐?”
沈約按住眉心,道:“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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