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3)
道:“除非有當地的主人帶路,不然的話,一輩子都別想走出虛淨村。”
這個虛淨村,如今已經叫作虛淨崗了,難怪寒山人都對虛淨村忌諱莫深,
沈約恍惚想起自己寒山和季寒日日來這片林子玩鬧的場景,自己也不是沒有獨自出去過?。而季寒,為什麽能輕輕松松帶自己出去?
沈約眉心一跳。看來,季寒不僅僅是只鬼,說不定還是虛淨村裏的主人。
他竟然在人家的墳頭和人家來來往往蹦跶了三年,還一股腦子地後知後覺地喜歡上一只鬼?
真是魔愣了。
沈約揉揉眉心,覺得自己驕傲那麽多年竟然栽在一只鬼身上,不知道說什麽好。
“哥哥,怎麽了?”
奚鹽發現沈約不講話,又道,“哥哥,你也別太擔心了,畢竟,他是死不了的。”
沈約點點頭,道:“走吧。”
……
沈約和奚鹽剛剛進入鎮子沒多久,就看到那些街上本來買東西的男男女女都東躲西藏,就連那些一向穩重的賣貨阿婆阿公都在收拾貨物。
奚鹽疑惑地一把拉住一個想要跑的人,問:“這是怎麽了?”
那個人心急如焚,突然被抓住也有些氣惱:“你他媽的放手!神經病!想活着還不快跑!”
沈約看了一眼奚鹽,默默讓他放開那人,道:“算了再找人問問吧。”
一個步履蹒跚的阿婆撐着拐杖笨拙地走過來,衣裳有些發灰發舊,但是整潔幹淨。那阿婆滿是無奈地看了兩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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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約本想問,沒想到奚鹽先發了話:“阿婆,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街上的人都在跑呢?”
那個阿婆滿是平靜,只是和藹地說道:“小夥子,你們也快跑吧。往山上跑,找高腳的、大水漫不到的地方跑吧。”
沈約道:“大水?發大水怎麽會提前知道?”
那阿婆微微一笑,眼裏還有些許的驕傲,緩緩道:“本來這發大水的确難以被預知到,但是近兒,寒山新來了一位年輕人,是位官老爺,做了一個提前知道會發大水的什麽東西,比那八哥兒說話還準!”
奚鹽眼睛刷的一下亮了,道:“哥哥,好厲害。”
沈約覺得這個小竹靈就是個小孩,但是他在虛淨村那兒的一番話,卻冷靜得不像個小孩子。
奚鹽忽然想到了什麽,道:“那阿婆你怎麽不走呢?”
那個阿婆眼裏的光黯淡了幾分,飽經風霜的臉上扯出一個釋然的笑:“阿婆老了,阿婆走不動了。阿婆不想走了。”
沈約心下存了份疑惑,道:“阿婆我們背你去避水吧!”
那個阿婆搖了搖頭,将兩人往衆人逃跑的方向推去,道:“快走吧小夥子!”
周圍的人有些眼神有些奇怪,除了輕蔑還有些許憎惡。
抱着一個小女孩的麻色對襟襦裙的女人邊跑邊和身邊的女伴說話,聲音一點也不忌諱,連沈約奚鹽他們都能聽的一清二楚:“那個老婆子!上一次大水來了!我記得徐家的二子啊就是為了就這個老婆子哦,哎呦,那孩子才十二啊!就這樣活生生……啊,快跑!”
那老婆子眼裏盡是一片死灰。
奚鹽和沈約對視了一眼,沈約不知道該怎麽說。
奚鹽直接蹲下來,道:“阿婆,快上來吧。”
沈約吃了一驚,他之前以為奚鹽的天真是裝出來的,沒想到,連那句“我很喜歡人類”這句話都是真的。
奚鹽不是妖,他是個小小的竹靈,他很快樂,還很天真。
但他間接地要過兩個人的命。
沈約心中一閃而過,百般不是滋味。
奚鹽臉看着就很小,而身姿雖然不矮,但是卻很清瘦,沈約覺得要是那阿婆真背上去,還不知道奚鹽能不能背的動。
不能再猶豫了。
沈約将那阿婆一背,直接就往山上跑。
奚鹽愣了一下,有一絲笑意。
只不過眨眼睛,寒山原來沈約和奚鹽站的那條街都已經被湮沒在滾滾的洪水之中,沈約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寒山發洪水了,說來也巧,沈約在寒山三年竟然一次大水也沒有碰見過。
洪浪滔天,那顏色全是寒山上的黑土的黑,夾雜着綠綠的、白白的、各式各樣的色彩,像沈約看到落京花燈節的盞盞彩燈,只是亮着的不是燈,是寒山村民眼裏的動魄驚心的滔天驚恐與倒映在一雙雙渾濁的眼子裏的山洪的色彩。
沈約是真的沒甚麽感覺,他對身邊哭喊叫喚的聲音都無動于衷,那些悲傷恐怖的情緒,沈約好像什麽都沒感受到,除了沈約淡漠的同理心外,還有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的緣由。
沈約實在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
分開了不過短短介個月吧,沈約卻感覺好像隔着整整一個時間的長河一樣,看到的那個人從心裏跳出來。
是季寒。
季寒在疏導這村民避洪,甚至還被不甚理智的村民推推搡搡,“你幹嗎攔着我?我的兒子!你陪我兒子!”
沈約沒好氣地快步走到那個推搡季寒的人邊上,不冷不熱地刺道:“你兒子是他弄不見的嗎?要不是他拉着你,你和你兒子都要去見鬼去,你好意思嗎?”
那個人一下子被嗆住了,只是焦慮地看着山下。
季寒好像沒有認出是沈約,他還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樣子,只是也是知禮溫潤的,沈約覺得這樣玉一樣溫潤的人有些陌生:“季寒?”
季寒明顯頓了一下,然後道:“這位公子,認得季某?”
沈約一下子呆在原地。沈約想象過很多次兩個人再相遇的場景,想着第一個說話的人會是他還是季寒,會想季寒會不會說“好久不見”,他或許還會回一句“甚是想念”…….
但是季寒竟然認不出自己了。
奚鹽走過來,瞥了一眼季寒,來到沈約,小聲道:“哥哥,你們怎麽怪怪的。”
沈約低了低頭,道:“沒甚麽。”
季寒看着眼前的兩人明顯金貴、不似寒山村民,于是禮貌地問道:“多謝這位兄臺出言,只是寒山百姓恰逢大水之痛,失了一些理智的也都是有的。”
沈約壓下心中滔天的怒氣,然後擠出一個笑來:“你倒是通透。”
季寒微微一愣,笑笑道:“過譽了。在下寒山人士,辭官歸家,恰逢洪水,我姓季,單名一個寒,字薄山。”
沈約聞言愣住了。
季寒,季薄山?
那…….不是孫府季寒的字嗎?
☆、以德報怨
不對。
沈約剛剛有意識無意識地将這人與自己心上的季寒相提并論,但是卻忽略了這人的年紀。
那人面如懸玉,但是面容上已經有了幾分倦色,雙眸明亮沉穩,即使是面對寒山大水、面對村民的亂罵,但是卻是從容平淡的。
這人看上去顯然已經有了些閱歷,想是沈約遠遠比不上的,而自己認識的季寒比沈約自己還年紀還小,這人,想必不是自己認識的季寒。
“季大哥好。”沈約微微一笑,又道,“這寒山大水來的急促,季大哥也需好好留心才是,切莫傷了自己。”
“寒多謝……”季寒頓了一下,問,“不知公子貴姓?”
沈約緩緩道:“我姓沈,單字一個約,字拾得,如果不介意,大哥喚我拾得就好。”
季寒的眼眸顏色沉了沉,還是一臉平靜:“那便多謝拾得了。”
奚鹽走過來,一臉的好奇地看着這兩個人:“奇了怪了,這是怎麽了?”
沈約和季寒都看向奚鹽。
沈約下意識地拍了拍奚鹽的背,道:“他叫奚鹽,是我的弟弟。”後知後覺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把這個莫名其妙來的小竹靈看做是自己的弟弟,沈約心下不知道說什麽好。
奚鹽乖巧地看向沈約,然後也乖巧地道:“我叫奚鹽,字……”,奚鹽頓了很久,然後道,“我不記得了。”
沈約随口編了一個:“小弟年少頑劣,不喜人喚他小字,小弟小字無鹽。”
季寒聞言,眼裏看着明顯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沈約,唇角微微揚起,平靜的臉上終于不再是冷漠的表情。
“哥哥!”奚鹽有些怨惱,“你說什麽呢,我怎麽——”
沈約笑道:“貌若無鹽,但是卻心性良善,實在是在誇你。”
奚鹽恹恹道:“哥哥你還是老樣子,就喜歡捉弄我。”
季寒有些冷淡的聲音響起:“令弟與其兄一樣,都是心貌兩全之人。”
??
沈約擡起頭來,看着眼前的三十出頭的季寒,忽然有着一種他和三年前那個少年季寒穿透時間對話的感覺。
奚鹽卻是毫不留情面地笑了起來。
此時正是大水減弱,衆人歇息之時,但是卻隐隐有一陣哭聲。
沈約不由地回頭去看那哭泣的女人,竟然是剛剛諷刺過那阿婆的那個婦女。
那婦女看起來很是不好,嘴裏一直念叨着:“我的茹茹,啊,我怎麽一轉眼就不見了……”哭的很是狼狽,連本來的花布衣都髒了。
這女人剛剛還跟着一個小女孩,想必是那孩子出了什麽事了。
奚鹽走到那個婦女身邊輕聲地安慰着,竟然還落了淚。
沈約實在決定這個小竹靈善良得過分,因為他心裏還記得這女人對那個阿婆的諷刺,決定去看看那孩子,他轉頭想要去山下,卻被季寒攔住了。
季寒道:“拾得,你想要去山下?不行,雖然這大水暫時是停了人,但是按照近兩年發大水的形情,這大水一日之內肯定會反複,你現在下去,太危險。”
沈約挑了挑眉,道:“誰告訴你我要下去找人?不是我說,季大哥,我們素昧平生,你不必管的那麽寬。”
這話實在是不識好歹了,但那女人卻聞言撲了過來,哭得臉發青,一邊抽着泣,說:“這位公子,你要下山嗎?我和你一起去!”
奚鹽搖搖頭,道:“哥哥,我陪你去。大姐,你還是在這裏待着吧,這裏比較安全。”
沈約道:“你去了只會分我們的心,等下你女兒找不到,你又出事了,怎麽辦?”
這話有些很刺耳,季寒好像沒有聽到一樣,季寒用溫和地好像在照看自己的後輩一樣的口吻說:“拾得,你說的對,但是這還是有些危險,我去,我會弄水。”
季寒覺得這兩個看起來就錦衣玉食的人不會弄水。
奚鹽還沒有回過神來:“什麽弄水?”
沈約道:“就是凫水。”
決定好了,季寒下來去山腳。沈約總覺得不踏實,沈約其實是會凫水的。寒山三年對于他一個從小就錦衣玉食的高門子弟來說雖然日子艱苦了些許,但季寒在身邊,那次看完他去凫水采蓮後,沈約就經常纏着季寒,下的水次數多了,沈約在季寒的悉心教導下,很快就學會了凫水了。
但是季寒明顯就不想他下山,沈約再拖下去,那女孩子就不用救了,所以草草地答應了。
反正沈約長在一雙腿,誰也管不了他是上山還是下山。
……
寒山偌大生長着許多的狂玉樹,這狂玉樹樹如其名,根系發達的很,樹葉的表面是碧色的,而樹葉的背面則是白色的,呈現出一種奇怪的結晶狀,墜着一個個乳白色的結晶狀的東西,因此得名狂玉樹。
這狂玉樹竟然俨然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洪水給連根拔起,在滔天的黃黑色洪水浪面起起伏伏,沈約很擔心自己的那條船會撞到那些樹。
天地茫茫,在洪水的巨浪面前,他像個弱小的獸。
數不清的農家人的織布、木樁、用具或是浮在水上,或是在混沌的水裏沉着,那些寒山村民辛辛苦苦忙碌了大半輩子的梯田,在這場洪水中,所有凝結的哭笑都付之東流。
雖然人們叫着自己是世間主宰,開墾荒山河田,但是,神不過是動了動手指,一切都毀滅。
沈約極目遠眺,意外地看到遠處的一塊很大的木樁上一只手死死地扣着。
那只手上遍布着發白的猙獰的勒痕,那指尖被那塊木樁凸出的利刺紮着,已然出了殷紅的血。
那雙手下面越過那漂浮的木樁上露出一雙疲憊而平和的眼睛,是一張蒼老而慈祥的臉,一個老阿婆在掙紮着,好像另一只手還死死拽着什麽往自己沒有水那邊扣。
沈約定了神看,是那個阿婆!
阿婆跟着他們到山上後,沈約他們就沒有注意,沒想到,這阿婆竟然又跑下來山下了!
沈約腦子一疼,他連忙加快了劃船的頻率,火急火燎地往那邊劃去。
“阿婆,撐一下!我過來了!”沈約朝那邊喊着,船也是很争氣。倒沒有多久就到了那阿婆旁邊。
那阿婆看到沈約,有些欣喜,但是手已經無力地往水下劃了,那阿婆顫抖着唇,好像要說什麽。
沈約見狀趕緊往水下跳,穿過寒冷的水,抓住了那阿婆的手。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将阿婆的後背轉到自己的面前,但是沈約的目光卻落在阿婆的另一只手上,剛剛因為角度的問題沈約竟然沒有看到,阿婆的懷裏還有一個女童!
那女童好像已經暈厥過去了,全靠那阿婆往自己懷裏拉的那股勁兒,不然那女童早就往水下沉了。
這個阿婆已然年邁,竟然還分了力氣去拽着女童,還要有只手搭在濕滑的木樁上,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沈約趕緊将兩個人拽上船。
過程很痛苦,沈約差點被反拉下去。但是拉了半天,才将兩人拉上去。沈約扭了扭自己酸疼的手,轉過頭去看那兩個人,忽然發現那個阿婆的手指似乎有些冷的奇怪。
覆指上去,發現這阿婆……竟然早已沒了氣。
“拾得!”
季寒的聲音将沈約拉回現實,沈約喊道:“人找到了!但是情況不太好。”
季寒冷靜地落下他的船,然後三下五部地給阿婆做基礎的清除口腔雜物工作,随後沉默了,停止了手上的工作。
沈約急忙問:“怎麽不繼續了?”
季寒站起來,将自己的衣袍解下來,搭在沈約身上:“你剛剛入了水,小心着涼。”
“誰要你這個了!“”沈約皺眉問,“為什麽不繼續?”
季寒頓了一下,一雙冷靜卻顯得寡情的眼眸看着沈約:“阿婆沒有嗆過水。她的心脈已經停了,應當是……力竭而亡。”
“……”
沈約沉默了好一會兒,指着那個女孩,說:“這個孩子還有氣兒在。”
季寒将那女童檢查了一下,道:“沒事,她也沒有嗆到水,應該只是累暈了。”
那女童的母親很快也落在了船上,她将女孩子抱在懷裏,邊哭邊笑,邊念叨着:“幸好,幸好,茹茹吶我的茹茹!”
那女童時而轉醒。她撲閃這一雙葡萄一樣的眼睛,只有無措與剛剛的恐慌,她撲到母親的懷裏,抽泣起來,聲音破碎:“娘嗚嗚嗚!!我害怕!!”
那婦女抱着女童撲的一下跪倒,對着季寒沈約便磕頭便道:“謝謝兩位大善人!!謝謝兩位大善人!!我以為我的茹茹也要像徐二一樣被河神吃了,多謝兩位大善人!”
沈約聽到她提起那個為了救阿婆而死的徐二,心裏悶得很厲害的東西一下子炸了,他嘲諷一笑,話很涼薄:“你該謝的不是我們!”
那婦女猛地一下擡起頭來,看到沈約漂亮的五官都盛着怒意,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了。
季寒幽幽說道:“是阿婆救了你女兒。”
他指向躺在船上的阿婆,然後又語氣淡淡地加了一句:“阿婆走了。”
沈約恍惚中看到那婦女哭得很厲害,圍着阿婆的屍體一直在道歉、磕頭,好似這樣可以拔除語言曾經撒下的惡的種子,好像那個風言風語阿婆的人不是自己,但是沈約真的有些頭暈了。
沈約忽然不知道說什麽。
沈約無法理解他們的行為。
阿婆為什麽要以德報怨?
那女人為什麽要在別人死了才來道歉?
難道沒有犯下滔天大罪,只是說了一些自己以為不痛不癢的話,在自己被救贖是說抱歉就能抹去一切了嗎?這樣就不是惡人了嗎?
這樣的人,有什麽資格被救贖?
☆、山寒天下空
當大水和情緒一起退下去了,沈約在站在山頂發呆。
沈約這次來寒山可是偷偷的、連個招呼也沒敢打,可是沒想到寒山竟然會有新一輪的大水。
沈約這一趟寒山,沒有等到五年之後,同樣的,他也沒找到季寒。
沈約知道了季寒或許不是人,或許寒山三年只是他一時的玩心而起,或許那個“請鹽五年,重反寒山”只是一句随筆而就的承諾。
但是,沈約很驕傲,驕傲到會對這些虛幻缥缈的東西破碎之後都假裝毫不在意。
沈約覺得,他該回落京了。
“太好了!”山上幸存的寒山村民蜂擁地跑出已經盡褪洪水的坡上,甚至有年邁的老人親吻着熱愛着的土地。
“朝廷撥了又一波人來了,聽說帶了好多的糧食!”村民歡呼着,笑得不見牙眼。就好像經歷方才那滔天洪水的人不是他們一樣。
百姓真是蠢。沈約想。
季寒走出來,看着這一群村民,沈約就在他旁邊,看季寒眼裏也有笑意。
“怎麽了?”季寒溫和問道。
沈約道:“沒甚麽,只是想到我的一個朋友。”
“朋友嗎?”季寒問。“真好。我就沒有什麽朋友。”
沈約笑道:“沒甚麽朋友也不算沒朋友。再則,朋友,貴精不貴多。”
“小孩,”季寒突然笑了,“你真是個小孩。就好像見過你一樣。”
沈約的心忽然一跳,他滿不在乎笑道:“也許吧。說不定我們前世見過呢哈哈哈哈。”
季寒道:“你的朋友,在京城嗎?”
沈約頓了一下,道:“不,他……也是寒山人。”
“寒山人,”季寒重複了幾遍,不過又笑了笑,“真好。我就不是寒山人。”
沈約倒是有些意外:“季大哥,你不是寒山人嗎?”
季寒道:“如果說在寒山長大就是寒山人,那我就是寒山人。”
“你……”沈約頓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語氣,“季大哥,你原來是京城的官嗎?”
季寒聞言,笑了笑:“你想說什麽,直接就說吧。”
沈約道:“你是在落京做官嗎?”
季寒有些疑惑,但是他還是道:“不是。我在金陵。”
金陵?沈約心中釋然了一下,原來如此,難怪他以前從來未曾聽說過季寒。
這個季寒,不是落京的季寒,也不是他相處了三年的季寒,而是一個閱歷豐富、飽經官場浮沉的季寒。
“等這場大水之後,我就要回落京了。”沈約道。
季寒道:“你是高門子弟麽?”
沈約聞言,粲然一笑:“是啊,有名的纨绔呢。”
季寒被那一笑頓了神,心想自己也是三十來年的人竟然還能怎麽一剎那的情緒抓住,不由也笑了一笑:“纨绔嗎?我看你倒是個小善人。”
沈約聞言愣住了。
季寒道:“可惜,除了你,我這輩子遇到的人,大多數都是不是善人。”
沈約讪讪笑了:“季大哥你要抒情就抒情,不要給我戴善人這個高帽,我就是個纨绔。”
“你這個孩子。”季寒眼裏是淡淡的笑,就像是在想着什麽。
沈約道:“你在金陵做官,為什麽會來寒山這小地方?你就是那個阿婆說的做了預測儀的新任縣令吧?”
季寒道:“我的回答無外乎是仕途不遇,難道還有別的回答嗎?至于預測儀麽,做着玩的。沒想過別的。”
沈約哈哈一笑,道:“你不會只是個縣令的,我保證。”等沈約回了落京之後,他就去想辦法把人撈到落京。
季寒聞言,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那笑裏,好像只有一種堅韌的自持,沒有什麽驕傲的情緒。
沈約不明白這個“我知道”意味着什麽。
沈約正要說什麽,卻聽的遠處一陣浩大的陣仗:“青州巡撫齊大人到!青州按察要使朱大人到!爾等跪拜!”
沈約遠遠看着兩個穿着朱紅官服的人緩步走來,都是精明的模樣。
寒山村民只好依言迎接,只有沈約和季寒沒有跪。
沈約是覺得自己好歹也是個正兒八經的小侯爺,雖然偷溜出來,但是他只要稱自己是出來游學的就行。其實還是一句話,因為他傲。
季寒還真是不知道為什麽,季寒雙眼拂過了一瞬間的淡漠與狠厲,但只是一瞬,又恢複的平靜。
“寒山縣令季寒接旨!爾為縣令,為一方百姓父母官,然徇私舞弊、暴征民力,忽視寒山堤壩建設,導致巨洪淹沒村莊,百姓流離失所,朕心甚惡之,念及爾曾有為先皇做過功績,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季寒流放漓西,三世之內子孫不得為官。”
“季大首輔不,現在季寒是一階白身而已,”其中一個人看了一眼另外一個官員,蔑笑道。“季寒,還不接旨?”
來人笑得很慈愛,是個笑面佛,但是說的話卻給季寒判了死刑。
季寒好像什麽也沒有一樣,道:“臣接旨,叩謝聖上。”
沈約還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看季寒的表情,好像已預測到了這一切的發生。
為什麽?
沈約再也忍不住脾氣,道:“這什麽聖旨?你不會是杜撰的罷?季寒帶領村民躲避洪水,差點罷命都搭進去了!”
鄭隐怎麽可能做這樣的糊塗事?因此,肯定是太後一黨的意思。
那笑面虎的笑有些變味了,他叱罵道:“你是什麽東西!敢在本官面前放肆!膽敢質疑聖旨,你腦袋不想要了嗎??”
奚鹽的臉色一變,卻被沈約一把抓住要施法的手。奚鹽惱不過,只好護着沈約在後面。
季寒将兩個人都護着身後,道:“他不過是寒山裏一個孩子,一時意氣,望大人海涵。”
“我是什麽東西?”沈約微笑道,“我倒是想問,你是什麽東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本來沈約要搬出自己的身份壓一壓這嚣張的官人,但是想起自己老爹的臉色又生生壓下去了。
那笑面虎心上一橫,他見沈約肯定是個非富即貴的,指不定是哪位高位的家中逆子,只好将鋒芒都對準季寒:“本官此次來,是将季寒押解歸罪的,其餘人等一律閃開,否則,論以抗旨不尊!”
其餘本來還有些憤憤不平的村民聞言,還是有大部分都退了步,只有幾個年輕些許的孩子還是一臉的不理解。
“季寒知罪。”季寒不卑不亢道,“希望大人勿要波及他人。”
“季寒!”沈約聲音裏面有些顫抖和怒氣,但是看到季寒的目光又再一次聲音軟和了下去,”你明明……沒有做錯。”
笑面虎哂笑道:“有沒有做錯,那是聖上說了算,你一毛頭小子,敢質疑聖上決策不成!”
沈約道:“不然,只是大人,大水未過就抓人,是否不太符合規矩?現下寒山村民流離失所,如若當下沒了縣令,豈非陷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
“此時抓人,正是聖上的決議,”笑面虎加深了唇角的嘲笑,“至于寒山的重修建設,自然會有人跟上。”
沈約還想說什麽,季寒卻道:“拾得,別說了。”
沈約不解地看向他,眼裏都是悲傷。季寒溫和地一笑,小聲說道:“小孩,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有時候良善的人必将成為良善的祭品。”
沈約眼眶唰的一下紅了,沈約聲音有些倔強:“就不辯解一下嗎?”
“小孩,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季寒頓了一下,“再說了,我甘願成為良善的祭品。”
沈約不了解這個季寒,不知道這個季寒經歷過什麽事,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季寒會說出這樣的話。本是萍水相逢,沈約卻有些難過。或許,他是為一個心懷百姓的好官卻不得重用反受害而難過罷。
沈約狠狠瞪了一眼季寒,往外跑出去。
“我們這位縣令真是不走運吶,不過聽說他以前可是位風光的大人物,哎……”
“什麽大人物?哦哦對對對,他不就是大翎天和五年的狀元嗎?就是……”
“沒錯,就是那個之前的季首輔!可惜可惜了,這是個好官大人吶!”
“對啊,我聽說,他瓊林宴吟了那句詩至今還讓人記得呢!”
“少窮酸了,不要以為你識得幾個字就在那裏賣弄!什麽啊!”
“這位季首輔這樣說,聽說是什麽山寒天下空……啥意思我也不知道吶!”
沈約忽然如遭雷劈。
沈約猛地朝季寒那裏看去,季寒的身影已經已經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了,幾乎就要看不到了。
押解季寒的人用半是悲憫半是麻木的目光一直看着季寒,季寒卻心中想的是沈約。
季寒看到剛剛最後他說出那句話之後沈約一直沒有看他,但也猜的出那小孩低下的面容上是怎樣的難過。
季寒心裏百般不是滋味,按理說在官場浮沉多年,從開始的鴻鹄之志,到後來明白心懷天下必将身祭天下,季寒理應不再為這些浮沉的事而波動的。
但是,在看到十六七歲的沈約,季寒好像忽然醒悟過來,好像自己那麽多年堅持的東西終于有了意義,在迷霧籠罩的深處,季寒終于看到了那張宿命在追尋的臉。
但是季寒很抱歉,因為他做不到了。
——山寒天下空。
做不到了。
☆、三生石上見三生
“季寒……”
沈約的意識在海裏浮沉,像是熾熱的日在他頭上散發着熱量,絲絲縷縷,全部被沈約承接了一樣,昏昏沉沉中,沈約好像看到了季寒的臉。
十四歲的季寒、十七歲的季寒、三十餘歲的季寒。
即使時光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但季寒的執念和願景卻從來沒有改變過。
沈約不明白時空的錯亂,他只想見到季寒、留住季寒,和季寒親口說一聲歡喜。
隐隐約約,聽到有人在說話。
那是個熟悉的女人聲音:“怎麽樣,這孩子醒了嗎?都這麽些天了,這麽還沒有醒。”
沈約在滾燙的腦海意識裏掙紮了一下,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是母親的聲音。
他掙紮着睜開眼,聲音怎麽也發不出來,好了半天才說出第一個字:“娘……”
葉霜雪驚喜地抱着他,抹了把淚:“你吓死娘了!你這孩子,平日怎麽鬧我都随你,但是你這竟然不聲不響跑到這寒山,你不知道寒山發大水嗎?不知道爹娘擔心嗎?”
一邊靜默了許久的沈長耀才開了口:“逆子!你知道你母親有多擔心嗎?連累着你母親跑來這寒山!”
他爹一開口就是這樣,沈約都不想回他了,他斷斷續續道:“爹。”
一個字,讓沈長耀直接就靜默了。
沈長耀低低聲道:“你個臭小子,你到底去寒山幹什麽?”
沈約直直看着沈長耀,說道:“爹,我有喜歡的人了。”
葉霜雪愣了一下,笑道:“這是好事。不過,你去寒山做什麽?”
沈長耀忽然聲音拔高:“該不會那姑娘在寒山吧?”
沈約頓了一下,聲音低低地:“不是姑娘。”
沈長耀和葉霜雪都沒有說話。
沈長耀看上去震驚大于惱怒,但是久久地一句話也沒有說。
還是葉霜雪晃過神來,低嘆了一聲,道:“兒啊,你在說什麽呢,你現在還發着熱,還是睡下先吧。”
“娘。”沈約擡起透明來,雖然力氣有些不支,臉上蒼白,卻很堅定,“娘,我沒有神志不清。我喜歡上一個人,那人不是姑娘。”
沈長耀看着沈約,眼裏盛滿的是失望和怒氣。,終于,他一字一句甩了出去一樣:“你想學大翎皇帝颠倒人倫嗎?逆子!!”
沈約忽然又低下頭去,聲音很小:“沒機會了。”
葉霜雪察覺出什麽,摸了摸他的頭,道:“別想那麽多了,我和你爹好好說說,你還是再休息一下吧。”
沈長耀心裏覺得那個沈約喜歡的男子已經死在了寒山大水了,看着沈約的神情那麽低落,心中怒火也熄滅了大半,就算沈約喜歡男子又如何,反正左右那人已經沒了,等過個兩三年,沈約就會忘了這荒唐事。
葉霜雪看了看窗外,心緒萬千之際卻發現那一樹的荼蘼竟然提前了那麽多有了花蕾。
“孩兒,”葉霜雪柔聲道,“有空也不要悶在房間裏,出去看看花也可以緩緩心情。”
沈約楞楞地點了頭,直到看着葉霜雪無奈地為他捋好了被角出去。
沈約忽然想起來什麽,開始找書。
史學的書,記載大燕首輔的、記載奇聞怪的,亂七八糟地被丢到地上,一邊的婢女吓壞了,不敢說一句話,想要勸他的,都被沈約癫狂的狀态給吓到了。
沈約眼睛呈現怖人的猩紅色,看起來很吓人,但是那不過是因為睡久了又發熱造成的,其實沈約腦袋很清醒。不過沈約的腦袋很疼很沉,像是把那段日子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了頭上,沈約不停地翻着,只想找到季寒兩個字。
但是他就是沒有找到。忽然,他想起什麽一樣,猛然将之前所有的書打開。
終于,一本治水的書裏,一個“寒”字刺得沈約的腦袋更加痛了。
“寒,季姓也,大翎天和五年狀元,為相十年,改革弊病,肅清剛正,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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