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康灼不痛
權化辰到家的時間是六點十分,一個不早但也絕對算不上晚的時間。
如果太早,會顯得他對康灼說的話不真實;如果太晚,“碰巧”截住康灼的幾率就真的為零了。
屋外雨下得很大,權化辰把傘留下門口的房檐下瀝水,用指紋打開了房門。
一進門,懶懶就在門口等着,沖他吐舌頭,興奮得嗚嗚直叫。
權化辰伸手撫過金毛的耳朵,迅速換了鞋走進客廳,靠近玄關不遠處就放着懶懶的食盆,權化辰沒走兩步就看見了。
食盆裏空空如也。
權化辰想到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下午康灼的确來添過狗糧,只不過懶懶又吃完了。
這樣想着,權化辰大步走到廚房,打開了島臺下的儲物櫃,狗糧的擺放位置以及封口上夾子的位置和早上沒有任何變化。
權化辰不死心,他回到玄關,觀察拖鞋的擺放。
權化辰只在家裏準備了兩雙拖鞋,一雙灰色的自己用,一雙藍色的給客人備用,目前只有康灼穿過。
此時那雙藍色的拖鞋就規整地放在鞋架最上層的角落,就是上次康灼離開後權化辰親手放上去的,還被旁邊的皮鞋壓住了一條邊。
康灼确實沒有來過。
權化辰在玄關前站了一會兒,自嘲地搖頭笑了笑。
屋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兇了,把窗戶砸得噼啪作響,權化辰這時候終于想起了自己的花,他兩步沖到窗邊,把窗臺外面的花盆抱了進來。
被大雨蹂躏了一下午,白色的花瓣掉了不少,權化辰很是心疼。他把花盆端到茶幾上細細打量,數着他損失了幾朵花。
花盆在茶幾上轉了一圈,八朵花禿了五朵,剩下三朵的花瓣看着也要掉不掉的,好在十二個花苞一個不少,還算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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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化辰松了口氣,他看着這盆花,覺得它跟某個說話不算話的小孩兒很像。
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也是夏天,權化辰高考結束沒多久,康灼還是個沒有桌腿高的小豆丁。
當時權化辰的母親周媛舊病複發,住進了權家名下的醫院治療調養。住院部的最頂層是VIP病房,總共四套,周媛住其中一套,另一套住着康灼的媽媽艾娅。
雖然他們兩家隔得很近,但從來沒有過接觸,因為權筱經常出入艾娅的病房,而她那時候還不太待見他們母子倆,為避免沖突,權化辰從不靠近艾娅病房那邊的過道。
一天中午,權化辰帶着在家做好的飯菜送往醫院,等電梯的時候身邊來了個小男孩,個子很矮,大概只到權化辰的大腿。他帶着小遮陽帽,背着一個很大的書包,站在權化辰兩步遠的地方等電梯。
權化辰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他背後大得離譜的書包,他猜測那書包的體積一定有這小孩兒的二分之一。
電梯下來後,權化辰本着尊老愛幼的原則,故意慢了片刻,讓男孩兒最先進去,看見他在電梯旁側稍矮的一列按鈕上按下了數字32,這也是權化辰要按的按鈕,VIP病房所在的樓層。
此時權化辰就知道了,這個小男孩是艾娅的兒子。
這部電梯并不是直通VIP樓層的,于是一路上電梯停停走走,人群一窩蜂地擠進來又一窩蜂地湧出去,小男孩始終安安靜靜縮在角落,雙手扶着書包的肩帶,和那些一進醫院就大哭大鬧的小孩兒很不一樣。
越往頂層走轎廂裏的人就越少,最後只剩下他們兩個。
電梯最終停下的時候,權化辰還是讓他先走。
權化辰不喜歡小孩兒,覺得他們又笨又吵,但眼前這個看起來很乖,權化辰樂得多觀察他一會兒,所以他放慢腳步跟在他身後,看着他邁着兩只小短腿在過道裏走出“吧嗒吧嗒”的清脆響聲,有點像動物世界裏獨自行走在冰川上的企鵝幼崽。
前面就是周媛的病房了,權化辰停下腳步準備推門進屋,意外就在此時發生。
大概是地板太滑,那小孩兒突然“咚”得一聲摔倒在地,整個人都前撲在了地板上,他背後的大書包重重壓在身上,仿佛一座五指山。
權化辰不打算上去扶,他不想多事,并且準備在小孩兒哭出聲前溜進屋子。然而他剛擰開門把手,就見小孩兒自己掀開書包爬起來了,安安靜靜的,沒哭。
VIP病房的走廊空曠寂靜,所以權化辰很清楚地聽見了他的自言自語。
男孩兒彎腰揉了揉膝蓋,小聲嘟囔道:“不痛不痛,康灼不痛。”
轟隆————
雷聲近得仿佛就在頭頂,連實驗室裏的日光燈都閃了閃,吓得實驗室裏一衆學生怪叫起來。
新設備大大提升了實驗效率,每一個人都想親自上手試試,等大家被雷聲驚醒的時候天都快黑透了。
“唉媽呀都快六點了,晚上怎麽吃啊?”
“去食堂嗎?可是外面好大的雨……”
“那就點外賣?”
……
康灼還不餓,所以沒有加入他們的讨論,直到聽覺神經突然捕捉一個熟悉的詞,他轉頭問剛才說話的蔡桐:“你剛才說了‘全和’嗎?”
“對啊,就是他們家這麽財大氣粗,一下子給我們實驗室捐了那麽多設備。”蔡桐擺弄着手機,“我想吃炸雞,你們吃不吃?吃的話我就多點兩份。”
康灼突然結束了手裏的實驗,快速把操作臺處理幹淨,摘掉護目鏡拎起包就往外跑,跑到半路又沖回來脫掉了白大褂。
褚衛林在後面沖他喊:“你去哪兒啊?”
“回家!”
“等雨小了你再回去嘛!”
昏暗的窗外驟然劃過一道亮光,兩三秒後雷聲如期而至,炸得窗戶都發出嗡鳴。
權化辰從沙發上站起來,去樓上卧室的床頭櫃裏翻出了一盒白色藥丸,他仰頭直接吞了,然後下樓去廚房找水喝。
這次的偏頭痛來勢洶洶,指望症狀自行消退不知道要等多久,權化辰不得已吃了藥。
即便現在權化辰已經很習慣自己半邊腦袋時不時作怪一陣,在高三偏頭疼第一次發作時,權化辰還是很害怕的,他一度以為自己可能得了絕症,比如腦子裏長了個瘤什麽的,但為了高考,為了不叫周媛擔心,他一直咬牙忍着,誰也沒說。
後來高考雖然結束了,周媛卻病倒了,權化辰怕她擔心,更不想說了。
在醫院給周媛陪床的時候,有天晚上,權化辰頭疼得睡不着,就偷溜出了病房,蹲在外面的走廊上捂着頭痛苦地喘氣。
他太疼了,沒注意到康灼是什麽時候走到他身邊的,他只聽見一個小孩兒稚嫩的聲音突然在旁邊響起。
“你怎麽了?很痛嗎?”
痛疼讓人暴躁,權化辰不耐煩地叫他走開。
但康灼執意朝他伸手,在他頭頂輕輕摸了兩下,說:“我給你揉一揉,揉一揉就不痛了。”
權化辰啧了一聲,擡頭兇狠地看向康灼,希望這小孩兒能識相一點自己走開。
權化辰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一副什麽樣子,但他從康灼後來的反應裏猜到,他恐怕面色白得像鬼,所以康灼驚慌地問他:
“你是不是快死了?”
權化辰一聽這話瞬間氣笑了,心想這小孩兒還真會說話,他故意騙他:“是啊,我馬上就死了,等我死了以後變成鬼天天晚上去找你。”
不出所料,小孩兒被吓哭了,左眼正下方的那顆小痣被淚水浸濕。
權化辰想叫他閉嘴,卻見康灼拉住了他的衣角哭道:“你別死,求求你,不要死掉……”
剛開始權化辰以為他是怕鬼,後來才意識到自己可能誤會了什麽。
因為一個星期後,艾娅搶救無效,死在了病床上。權化辰為表哀悼去看了一眼,一個美麗憔悴的omega在病床上枯萎死去了,面色蒼白如紙。
康灼趴在床邊哭:“媽媽你醒一醒,求求你不要死……”
雨下得太大了,雨刷器根本來不及清掉前窗的雨水,這種天氣開車上路有很大的安全隐患。
在暴雨天氣裏,靠刮水器難以改善視線時,要立即減速行駛,選擇安全地點停車——這是科目一裏就出現的題目,康灼到現在都記得考試中的每一條規則,他拿到駕照後已經開車一年,沒被扣過一次分。
路上的來往車輛不少,都是下班時間趕着回家的,康灼用抹布擦掉車窗內的水霧,遲遲沒有開動轎車。
懶懶一直跟在權化辰身邊,它雖然個頭很大,膽子卻很小,在被雷聲吓着的時候只會嘤嘤叫着縮到權化辰腿邊。
止疼藥的藥效上來了,權化辰舒服了很多,他蹲下身安撫了懶懶一陣,然後從櫃子裏取出狗糧袋給它添飯。
球狀的顆粒嘩啦啦跌落進不鏽鋼食盆,權化辰又開始走神。
康灼有那麽幾年,幾乎是寄養在權家的。他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在外工作根本顧不上他,權筱心疼康灼,就把他帶到自己家裏和尹東凡一起養着。
就算權化辰不知道康世成的身份,也知道他在市政廳裏的位置不低,因為到了除夕家家戶戶吃年夜飯的時候,如果打開電視看直播新聞,十次有八次能看見他在走基層。
這也意味着,康世成很少能回家過年。
權筱見不得康灼受委屈,所以他們一家三口回老宅過年的時候也會把康灼帶上。
康灼很乖很聽話,又是個漂亮的混血兒,沒有人不喜歡他。
吃完了年夜飯,大人們聚在一起說話的時候,尹東凡和康灼就在院子裏嬉戲打鬧。偶爾有一些權家的旁系親戚經過,那些尹東凡不需要在意的人,康灼卻要停下來,叔叔嬸嬸哥哥姐姐的挨個喊過去。
他們像逗貓那樣逗弄康灼,捏捏鼻子,掐掐臉蛋,哪怕把他弄疼了他也不說話,只會乖巧地對所有大人說:新年好,恭喜發財。
然後他終于走到了權化辰的面前,怯生生地擡起頭,學着尹東凡叫他:“舅舅……”
溢出的狗糧落了一地,懶懶急切地湊上去舔。
權化辰這才回神,收起了狗糧袋。
屋子裏很安靜,除了滂沱的雨聲再沒有其他聲響,但仔細聽的話似乎有滴滴的密碼按鍵音,權化辰懷疑自己幻聽了,他正要起身把狗糧送回廚房,身旁不遠處的大門突然開了。
狂風卷着一股潮濕的塵土氣息沖進房間,還暗藏着一絲淡淡的茉莉香。
康灼濕漉漉地站在門口,氣喘籲籲的,雛鳥般明亮清澈的眼睛看着權化辰。
“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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