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多謝您這一點仁慈之心。”胡遠低低地垂着頭,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姚青绶不理會他的忿恨,徑自上了馬車。

當姚青绶回到東宮時,正好遇到林隐霜從外面回來,拿着今日的進度文書來找自己商量。林隐霜一身疲倦,想必今日操勞得狠了。

“辛苦林宮人了。”姚青绶親手将打包的蓮花酥遞給林隐霜。

林隐霜接過,看了一眼,道:“他倒是什麽都和你說。”

姚青绶愣了一會,才明白林隐霜說的這個“他”指的是自己扮演的“于醫官”。這倒是她沒能想得周全,露了破綻,于是裝作不解道:“誰?這蓮花酥是祈香樓的招牌點心,所以我帶了些回來。這當中難道還有什麽故事不成?”

“要裝傻就裝吧。”林隐霜聽說這是祈香樓的點心,就将包裹放在了一邊,似乎就不那麽喜歡了,“你最好別讓太子殿下知道,殿下可不是能容人的主。”

姚青绶實在不想聊這個話題。她和聞于逢清清白白,結果不僅林隐霜咬定了他們有私情,連皇後都受了這傳聞的影響。

“你想多了,我與于醫士不過泛泛之交。還是先說娘娘大壽的事吧。”姚青绶去拿林隐霜帶來的文書,見上面用簪花小楷寫得條理清楚,事情樁樁件件都是安排得讓人順心合意的。

姚青绶忍不住贊嘆:“林宮人當真是有才華又能幹,內書房翰林們教出的大太監們也沒幾個及得上你。”

林隐霜不回答,只是冷笑。

姚青绶也覺得沒意思極了,既然事情都有林隐霜辦妥了,自己又何必操心。将文書還給她後,也不假模假式地客氣什麽,就讓人離開了。

夜深将睡時,姚青绶習慣在洗漱後,卧在榻上讀兩頁書,她一個翻身,卻聽見了什麽東西被壓碎了的聲音。她挪開身子,發現是她帶給林隐霜的那包蓮花酥。

“林姑姑這是什麽意思?”大宮女有些惱怒,連忙過來幫姚青绶收拾,“她分明是不敬太子妃,奴婢明天就去問責她。”

姚青绶倒是沒有和林隐霜較勁的心氣,擺擺手,道:“或許只是忘了,收拾幹淨就好。幫我換一身幹淨的寝袍吧,這都髒了。”

大宮女還是咽不下這口氣:“娘娘惦記着她愛吃才帶的,想來她是在诓娘娘,看起來她也沒多喜歡。”

可惜,任大宮女如何說,姚青绶都不為所動。立志要躺平的人,怎麽可能被三言兩語給喊起來?

“娘娘啊。”大宮女恨鐵不成鋼,“林隐霜不過就是仗着有殿下撐腰嘛!殿下也未必不疼惜您,最多太子殿下兩不相幫。沒有了太子做依靠,她不就是個可以随便拿捏的玩意兒嗎?”

“你今天話怎麽這麽多,須知道,禍從口出。”姚青绶不再理會,換好了衣服就躺下睡覺。

許是大宮女睡前太聒噪的原因,姚青绶在床上躺在,卻沒有什麽倦意,耳朵裏反反複複都是大宮女恨鐵不成鋼的話。

姚青绶覺得有些好笑,自己都不在乎,她們也沒有缺了銀兩用度,怎麽比她這個正主兒還着急?

姚青绶強迫自己閉眼睡着,在迷迷糊糊間卻突然被一個念頭驚醒。

沒有太子做依靠,林隐霜就是人人可欺的奴才。所以,上一世,她為什麽要刺殺已經成為末帝的太子?

更多的問題接踵而來。林隐霜不喜歡她帶來的蓮花酥,是因為不是從懷仙閣帶的嗎?林隐霜那一手的好字、和主理慶典也能面面俱到的本事是從哪裏練來的?

樁樁件件在腦中飛快盤旋着,姚青绶能想到的答案只有那一個,林家,林隐霜的父親,燕北道禦史林肅。

“挽月,你過來。”姚青绶喊着大宮女的名字,她在東宮的日子不比林隐霜短,應當是知道些什麽的。

“娘娘,奴婢在這,您有什麽吩咐嗎?”大宮女挽月怕她前些日子的傷複發了,急急端着燭臺小跑至床前。

姚青绶低聲問:“我記得林宮人是因家裏獲罪而進了掖廷,後又因殿下封了儲君,在外建衙,才跟着殿下來的東宮。是也不是?”

挽月不明白她為何大晚上的問這個,但主子既然問了,她當即就點頭應是。

“她家裏獲了什麽罪?”姚青绶語氣急切,“是三年前聞征造反之事上受的牽連嗎?”

挽月點點頭:“她父親是最早被流放的一批人,聽說死在了流放途中。”

“當年聞家的事是孤親自看着辦的”太子早上說的話再次在姚青绶腦子裏響起,這件事不是什麽機密,林隐霜在東宮多年也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林隐霜上一世是知道了什麽,比如太子在這個案子裏做了些不該做的事情才使得林肅流放并因此而死,所以她才想殺死太子複仇嗎?

聞征,太子,劉貴妃……

姚青绶覺得毫無頭緒,明明三個看起來毫無牽扯的人,為什麽會出現在同一件事情中?

聞征是清白的,這已然被張其立和吳臨風證實了,這毋庸置疑。

姚青绶突然有了個可怕的想法,但她需要驗證。

“太子殿下今晚在哪裏休息的?”姚青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嗓音,可是聽起來還是有些細微顫抖。

挽月以為主子終于對争寵的事情上心了,歡天喜地地答道:“在曼娘那裏,您有什麽要吩咐奴婢去做的嗎?”

姚青绶咬了咬嘴唇,下定了決心:“明天卯時初刻你便喚我起床,我們去曼娘哪等太子殿下。千萬別遲了。”

其實也無須挽月來叫早,姚青绶一夜未能入眠。隔着窗棂,她瞧見天邊亮起一條細細的金線,就立刻讓挽月來替自己梳洗打扮了。

挽月有心幫她細細打扮,姚青绶卻等不了,收拾得略平頭整臉些,就獨自一人出了門,朝曼娘的院子走去。

她在院外等了好一會兒,心中反複斟酌着詞句,掌心被摳出血也不自知,終于等到要去上朝的太子。

“殿下,妾身有急事。”姚青绶立刻迎了上去。

太子有些驚訝,道:“孤要去參加朝會了,你能等孤回來再說嗎?”

姚青绶搖頭:“不行,真的很急。妾身可以随殿下去上朝,在馬車上說嗎?”

太子有些為難,但還是點點頭:“那你随孤來吧。”

二人坐上了馬車,當車門關上那一刻,姚青绶就迫不及待地道:“聞征謀逆案,殿下是否在其中做了什麽手腳?”

太子先是驚訝,繼而大怒,道:“你以為孤是什麽人?內帏不得幹政,你好大的膽子!”

姚青绶瞧見他驚訝神情時,心已經涼了半截。按照已然想好的說辭,道:“妾無意間聽市井傳言,說當年聞征是被陷害。妾本來也不信,可是終究是留了個心眼。林宮人一家正是受那案子牽連,若是被她聽見了,怕是要和殿下離了心。”

太子收斂了怒氣,道:“傳聞而已,豈能當真。”

“正是,是妾身想差了。妾身今日就去京兆尹府報官,讓知情人來将真相公之于衆,豈能讓市井小民憑空污蔑殿下?”姚青绶道。

太子連忙阻止:“不必了,他們愛說便讓他們說去。這件事若鬧大了,也是徒讓霜兒傷心。”

姚青绶笑道:“君君臣臣是自古以來的道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是君,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便是您當真要聞征死,誰又能說些什麽呢?”

太子嘆了口氣,道:“可惜天下愚人多,不是個個都如你這般通透。”

“聞征駐守燕北日久,大鄭朝廷的燕北邊軍都被說成了‘聞家軍’,光這一條罪名,他就該死了。”姚青绶試探地說。

太子一撫掌,道:“正是啊!”

複又嘆息:“青绶你當真是有玲珑心,與當日父皇所言一模一樣。孤也不願意連累霜兒一家。可是,你知道的,孤是個沒出過京城的儲君,那些守邊的武夫都不服孤。所以,父皇才出此下策。”

“孤也不願意的,可是,大丈夫當有取舍。不止聞征,張浔、韓齊那些人也讨厭得很,孤也該讓他們吃些苦頭。”

車輪滾滾,無情地壓過地上不平的草芥。車窗外傳來清晨市井叫賣的聲音,間或幾聲沒能在秋時南走、留在此處等待死亡光臨的可憐鳥兒的悲鳴。

在着喧嚣裏,姚青绶安靜地崩潰。她心中最後一絲的幻想也轟然倒塌。

皇帝示意,太子執行。因為有表親在聞家軍中當要職,所以劉貴妃就成了這對天家父子的刀。

姚青绶神色不變,臉上的笑越發溫婉:“妾身都明白,妾身會處理好一切,不會影響到殿下與林宮人間的關系的。”

太子也以微笑回應,拍了拍她的手:“孤向來知道你是懂事的。”

姚青绶于此處下車,擡頭瞧了瞧太陽。許是天太早,也可能是冬日的緣故,太陽被厚厚的雲層遮蓋着,沒有熱,也指不了方向,只有冷冷的光,從雲層薄弱處四射開來。

不過路是走熟了的,沒有太陽做方向指引,姚青绶也能走向正确的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上淅淅瀝瀝地開始下起了小雨。姚青绶終于到了目的地,恰好看見吳夫人從府門中走出想要上車。

“太子妃?”吳夫人微微訝異,瞧着她衣裙都被雨水打濕了,忙将丫鬟手裏的傘送上,“您沒事吧?”

姚青绶接過傘,笑道:“我很好,我來找您是想告訴您,不必去見貴妃娘娘了。關于聞家的一切事情,請務必保密。”

姚青绶打着傘轉身離開。

雨越下越大了,将天都破出一個窟窿來,太陽終于猶抱琵琶半遮面般地露了面,撒了些金燦燦的光在地上。

要是天塌了才能看見太陽,那麽,天就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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