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家宴

清早,長寧從睡夢中睜開眼,就見床榻前幾個人影來來回回晃動。

“阿寧醒啦?”沈氏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沈氏将她抱起,嘴裏念叨:“哎喲,怎麽感覺阿寧又變沉了。”

“孩子就是一天一變樣。”沈媽媽在旁笑道。

沈氏也笑了起來,“說的是呢,得趕緊給阿寧做新衣裳了。”

長寧被沈氏放回床上,葡萄似的眼珠子滴溜溜轉動,打量起陌生的環境。

她一覺醒來,差點以為自己又在哪裏重生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現在的自己只是個奶娃娃,每次醒來,她都要緩好久。

這次又呆呆坐了半天,腦子才清醒過來,原來是換寝殿了。

只是這滿地狼藉……又是怎麽回事?

沈氏瞧着宮人打掃,轉過身問道:“阿寧,娘親抱你出去玩好不好?”

長寧直接伸手。

沈氏今晨剛搬到溫玉軒,宮人還在打掃,搬來的東西就都停在外頭,沈氏便抱着她在附近随意走走。

溫玉軒曲廊環繞,茂竹林立,是稍顯偏僻了些,但勝在環境清幽,前殿四面通透,到了夏季,也是個納涼的好去處。

“這溫玉軒看着還不錯。”

沈氏走在曲廊上,聲音柔柔,“雖不如望月閣那般熱鬧寬敞,但好在咱們人也不多,住着倒舒心清靜。”

沈媽媽點點頭,“是不錯。”

“分明是娘娘心寬。”靈霜晃着垂在身前的辮發,不滿道:“您瞧咱們才來,太子妃就留下這麽一堆爛攤子給咱們收拾。”

沈媽媽插嘴道:“聽宮人說,太子妃昨個兒回來後就發了好大脾氣,把屋裏頭的東西都砸了。”

沈氏抿唇微笑。

太子妃會發脾氣,意料之中。

就聽沈媽媽又說:“今日一早還怒氣沖沖的,直到奴婢去溫玉軒傳了話,太子妃面色才好一些,不過還是拿着賬本,帶了人回娘家。”

靈霜納悶:“今日也不是回門的日子呀。”

新婦進府三日後才是回門之期,這才第二日。

沈媽媽使了個眼色,道:“方才不是說了嘛,太子妃是帶着火氣回去的。”

靈霜怔住,“不會是回娘家告狀的吧?”殿下也沒怎麽苛待太子妃呀。

“瞎說什麽呢。”沈媽媽擠擠眼睛,“太子妃連夜清點庫房嫁妝,你自個兒想想是什麽事嘛……”

沈氏垂下眼簾,握着撥浪鼓逗弄長寧,聽着兩人竊竊私語,心中和明鏡似的。

大家族,難免多是非。

李姿這一去,估摸着最近不會得閑來找自己的麻煩了。

果然,後面一連兩月,李姿都沒主動找過沈氏,又因為之前小長寧尿了她一身的緣故,李姿就更不想見到她們母女。

拓跋碩也變的刻苦許多,常常在書房裏一待就是一整天。他胡鬧多年,落下不少學問和政務,得抓緊補補。

沈氏則樂得清靜,除了帶長寧去太極殿給皇帝請安之外,就是到承華殿探望太子,夫妻兩說說話,剩下的時間就幾乎都是在溫玉軒給長寧做衣裳、看話本子。

小長寧便跟着吃了睡,睡了吃。

直到五月初五,端午節,拓跋碩攜家眷赴太極殿,與皇帝共進午膳。

打從長寧被接回皇宮以後,建昭帝隔三差五讓高公公送來禦膳,太子爹爹也怕她會吃不飽似的,專門在溫玉軒給母女兩開了小廚房,每頓都比別人多出兩道點心。

這才多久,長寧就胖了好大一圈。

“小圓球,過來。”

禦案前,建昭帝又親切地呼喚長寧。

“噗。”

長寧本人還沒作反應呢,席間就傳出突兀的笑聲。

建昭帝沉下臉。

演王妃王氏忙不疊用帕子捂住兒子的嘴,責怪道:“瞧你,喝點果子露也能嗆到。”說着假裝替兒子擦擦嘴。

一句話,将方才的噴笑聲遮掩了過去。

沈氏剝着芙蓉蝦的手微頓,下意識看向自己的夫君拓跋碩,拓跋碩只是淡笑。

王氏笑吟吟道:“皇兄的郡主長得真真像個小仙童,粉雕玉琢的,難怪父皇如此喜歡。”

小長寧正抓着蝦仁嘬得津津有味,掀開眼皮瞧了一眼。

對面的婦人約莫二十來歲,身穿藕荷色大洋花紋暗花緞宮裝,烏黑鴉發梳成倭堕髻,似墜非墜,鬓邊簪了對赤金鳳尾珠花。

裝扮雖老氣了些,但因眉間那點嫣紅朱砂,卻也平生幾分成熟的妩媚風情。

憑着那點朱砂痣,長寧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建昭帝第三子拓跋演的王妃,也就是後來的王皇後。

在長寧的記憶裏,前世的王皇後并不似眼前這般妩媚多情,光彩照人。

因為從軍的緣故,那時長寧并不常在上京,只在宮宴上遠遠見過幾次,王氏面上雖仔細敷了妝粉胭脂,卻也只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逢人只得勉強假笑,維持住表面風光。

再後來,秦王登基,李姿被尊為太後,這位正宮娘娘進了冷宮,長寧就再也沒見過她。

長寧心底不覺泛起苦笑。

如今回想起來,她與王氏也算同病相憐。

一樣是外表光鮮的皇後,一樣的敗給李氏寵妃,一樣的不得善終。

“昭兒也快四歲了吧?”拓跋碩看向王氏,回以禮貌的笑容:“該學學他弟弟,早些開蒙讀書,少玩鬧。”

王氏的笑容僵了僵。

她身旁坐得歪歪扭扭的小男孩,正是太子口中的昭兒,演王府嫡子。

方才笑的就是他。

一聽二皇叔說要把他早早送去讀書,他立即閉緊嘴巴,正襟危坐。

建昭帝懶得理會他們,又朝長寧招手,“小圓球,過來,皇爺爺這裏也有好吃的。”

長寧只好把嘬了一半的蝦仁放下,屁颠屁颠晃悠過去。

“真乖。”

建昭帝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見,金玉箸夾了一塊杏仁酥,送到長寧油膩膩的小爪子裏。

皇帝賜,不敢辭。

長寧拿着就往嘴裏塞。

建昭帝将她抱到膝蓋上,見她吃完了,又夾了旁的送到長寧嘴邊。

王氏瞧着,撇撇嘴,食不知味。

三皇子數月前被皇帝派遣到西南巡視,是以這次端午家宴,整個王府只有她們母子倆出席。

然而看情形,皇帝壓根沒惦記着她遠在西南的夫君。

她的兒子更是難得進宮一趟,皇帝也沒過問一句。

現下建昭帝年邁,有些臉面的皇子幾乎也都長大成人了。

而這些皇子間,只有她的夫君膝下有兒子。

那可是皇帝正兒八經的皇孫。

堂堂皇孫,居然比不上東宮的小丫頭片子。

王氏越想越氣,覺得皇帝就是偏心。

身旁的兒子拓跋昭見長寧吃的歡,也抓緊了猛吃,忽然就捱了王氏一指頭,“吃吃吃,就知道吃!”

拓跋昭摸摸頭,一臉莫名其妙。

娘怎麽又生氣了?

王氏的聲音不大不小,恰好傳到幾位宗親耳朵裏,建昭帝和長寧也聽到了。

建昭帝顯而易見地再次沉下臉,“孩子愛吃是天性,難不成小小年紀不好吃,好争權奪利勾心鬥角麽?”

他話中有話。

王氏吓得急忙跪下,“父皇息怒,臣媳只是怕昭兒吃多了不克化,随口訓斥一句,并無他意啊。”

拓跋昭見狀,只好放下銀箸跟着跪下,不敢擡頭。

偏建昭帝就叫他擡起頭,上前來。

拓跋昭瑟縮了一下,想躲到王氏身後,被王氏一把揪出來。

王氏推了他一把,“快去你皇爺爺那兒,快。”

拓跋昭哪敢啊。

他總覺得皇爺爺陰晴不定的,太吓人,所以平日裏都不愛進宮,更別說親近皇帝。

拓跋昭雙腿打顫,不情不願地朝前挪了兩步。

長寧捧起一塊桂花糖藕,水亮的明眸一眨不眨。

三皇子與太子向來不合。

太子是先皇後嫡子,三皇子是如今李皇後的嫡子,論出身,兩個都有資格成為儲君。

偏拓跋碩比拓跋演先那麽一步出生,為長。

所以一個成了太子,另一個卻只是演親王。

建昭帝明面上是讓三皇子拓跋演代父巡視西南,實則是不想讓他回京,以免他與太子之間産生沖突。

演王妃與其子拓跋昭留京,更是變相的人質。

前世,這場暗潮洶湧的奪嫡之争中,三皇子拓跋演勝了。

思及此,長寧微微失神。

拓跋昭努力往前走,乍一對上建昭帝的黑沉的臉,他克服不了恐懼,轉身拔腿就跑,躲到王氏後面。

這次王氏是怎麽用力都拽不出拓跋昭。

“是該好好訓斥訓斥。”建昭帝冷哼,“你這兒子見了朕,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朕是會吃人嗎?”

王氏想哭,“父皇,昭兒,昭兒就是年紀小,不懂事,他父王又常年不在身邊教導,這才……”

她想拐着彎提醒皇帝,演王已經很久不在京城了。

“行了。”建昭帝不耐煩地打斷,“太子說的不錯,這孩子是該早些開蒙讀書,好識禮數,免得來日長大些了,還是這般畏畏縮縮,丢盡天家顏面!”

建昭帝正在氣頭上,長寧忽然一拍龍案,看向建昭帝,“爺爺……”

稚嫩天真的小奶音再度軟化建昭帝,她嘴裏咿咿呀呀叫着爺爺,又拍了一下案角。

桂花糖藕吃完了,快給她來點別的。

建昭帝的注意力瞬間轉移,笑眯眯地問她想吃什麽,都給她夾。

太子有些吃味,他想把女兒抱回來,這是他女兒!又不是建昭帝的!

沈氏暗暗偷笑,“阿寧這膽大包天的,也不知是随了誰,竟敢使喚她皇爺爺。”

長寧聽到她的話,咯吱亂笑。

“朕就喜歡小圓球這股子機靈,又愛笑,讨喜。”

建昭帝殺伐果斷,輝煌一生,如今膝下兒孫雖多,可年長的各有圖謀,年幼的又懼他如虎,身邊沒有一個是真心親近自己的。

唯獨長寧是個例外。

長寧這次吃完,身旁的高公公給她淨手,待手洗幹淨了,長寧又拽住建昭帝的腰帶。

她看上了這上面的寶石,阿娘肯定喜歡,于是小手指不停地摳。

高公公吓得一哆嗦,“喲,小郡主,這可不能亂摳。”

好吧。

長寧眼巴巴地瞧着,還是縮回了手。

建昭帝卻心情愉悅,“剛說你機靈,這就演上了,還知道朕身上什麽東西值錢。”

他打趣着,又吩咐人賞了不少珍寶送去東宮。

長寧笑得更歡了。

席間,同樣食不知味的還有太子妃李姿。

近來李姿一直忙着查娘家人,顧不上東宮,沒想到沈氏那賤人勾了太子的魂不說,居然還靠女兒争寵,讓皇帝對她女兒也稀罕得跟個心肝寶貝似的。

随便撒個嬌,就讨了一堆賞賜,連帶着沈氏也得了皇帝青眼,得以出席皇室家宴。

照這個形勢發展,将來東宮哪裏還有她這個太子妃的地位?

李姿咬緊銀牙,染着丹蔻的玉手死死摳着酒杯。

她要想辦法,也盡快生個孩子。

“咳咳。”

殿外,傳來兩聲輕咳。

聽到聲音,在座衆人除了皇帝,紛紛站起身。

就見披着明黃色繡牡丹平金團壽氅衣的中年婦人,在女使的攙扶下走了進來,朝建昭帝盈盈一拜,“臣妾給皇上請安。”

與此同時,衆人也朝她拜下。

原本一肚子郁悶的太子妃,臉上頓時洋溢着欣喜,“拜見姑母!”

來人正是建昭帝的繼後,太子妃李姿的姑母,當朝丞相的親姐姐。

李皇後淡淡嗯了一聲,示意衆人平身,微微上挑的鳳眸不着痕跡劃過李姿身旁的太子和沈氏。

長寧心中一咯噔,直覺大事不妙。

果然,下一秒,李皇後那淩厲的眼刀子就落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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