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前世

紅日西墜,蒼黑瓦檐映着夕陽斜輝,幻出淡淡暖色光暈。

歸巢的鳥兒在空中不斷盤旋,兩道幼小身形靜默相對,在蒼白宮牆上拉出颀長的影子,映照得絢麗如畫。

蕭珩嘗試伸出手,長寧的身子也漸漸前傾。

眼看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靈霜又急了。

她生怕長寧會受到傷害,畢竟,那孩子看起來實在兇狠,一點也不好相處。

沈氏示意她噤聲,和一衆宮人在旁靜悄悄觀察。

終于,蕭珩接過了小長寧的木瓜,飛快道了聲謝轉身就跑。

長寧眨了眨眼睛,還沒反應過來,蕭珩已經一溜煙兒不見了。

地上還躺着她摘下的赤金七寶璎珞。

蕭珩只拿走了她送的小木瓜。

靈霜見狀松了口氣,“萬幸,小郡主平安無事。”她上前将璎珞拾起,給長寧重新戴好。

沈氏盯着蕭珩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方才那孩子是哪個宮的?”

身後一個宮婢說道:“此處是直房,那應是咱們溫玉軒的粗使小太監。”

“小小年紀的,也是可憐。”

沈氏說了一句,不再多想,讓人将長寧抱回去。

長寧窩在沈媽媽懷裏,不似以往那般咯咯笑,反倒噘着嘴,有些不開心。

沈媽媽戳了戳她肉嘟嘟的臉頰,逗笑道:“小主子怎麽不高興了?”

小長寧抓起胸前的赤金七寶璎珞圈,往沈媽媽跟前送。

蕭珩會被欺負,是因為拿了廚房的饅頭,他當時把饅頭緊緊護在懷裏,怎麽也不肯交出來,想必是真的饑餓,很需要一口吃食。

長寧沒有忘記,她被卡住的時候,蕭珩将饅頭拿去砸人了。

木瓜雖然也能吃,但還很青澀,不好吃,她只是順便留下。她真正想補償的其實是那串赤金七寶璎珞。

首飾值錢,可以換很多吃食。

但蕭珩再一次拒絕了她。

沈氏溫柔一笑:“阿寧是想把璎珞圈送給他嗎?”

小長寧認真點頭。

“好,那阿娘幫你找他。”沈氏答應的十分爽快,吩咐靈霜派人去查查,溫玉軒可有六七歲的小太監。

長寧忙趴在沈媽媽臂彎上,咿咿呀呀叫喚起來。

不是的!他不是小太監!

無奈現在的她只能說些只言片語,關于蕭珩不是太監這種話,她怎麽也說不清楚。

回溫玉軒的路上,長寧還在嘗試叫喚,但今日經歷的事情太多,她這幅身子早已疲憊至極,叫喚了幾下,便不知不覺睡着了。

夢裏,她見到了一雙幽黑的眸。

藏身在黑暗裏,神情戒備,冷冷注視着所有人。

可他看向沈長寧時,他的眼底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長寧倏地攥緊被角,心悸得厲害。

明月從東山腳下升起,清光四散。普濟寺庭前,梅樹疏影橫斜,暗香浮動,陣陣清冷梅香和風送入雕花木窗內。

“砰!”

一聲悶響,琉璃酒杯從蕭珩手中無力滑下。

他唇角淌下黑血,觸目驚心。

沈長寧提着的酒壺也随之掉落在地,酒壺內的液體灑了一地。

她呆愣在原地,桃花眼裏寫滿不知所措。

毒性發作,蕭珩神情逐漸痛苦扭曲,身體不可控制地從椅子上滑落,摔在皇後大紅裙裾旁。

他口中不斷溢出的鮮血,在沈長寧裙擺上濺染出朵朵紅花,妖冶奪命。

“皇、皇叔?”

沈長寧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将蕭珩上半身托起,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掉。

“皇叔,你醒醒!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沈長寧慌亂擦拭他唇邊的血跡,仿佛将血擦幹淨了,皇叔就不會死。

可鮮血無論如何擦拭,都擦不幹淨。

“太醫!快傳太醫!”沈長寧聲嘶力竭。

普濟寺外一直都有宮裏人守着,可這一刻,外頭沒有一絲回應。

沈長寧雙目通紅,朝殿外的內侍宮婢吼道:“本宮命令你們,傳太醫!”

“娘娘……”

蕭珩制止道:“不必白費力氣了。”

“對不起,對不起!”沈長寧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明明換了,我明明換過了……”

她瑩白的纖纖素手沾滿鮮血,渾身遏制不住地顫抖。

沈長寧不是沒有殺過人,可這一次,她真的害怕了。

她沒想要他的命。

蕭珩眼一閉,輕笑出聲。

蒼穹深邃,明月皎潔,禪房外滿庭紅梅清幽,門廊下的燈籠散發着融融暖光。

“今日,是個好天氣。”

雖未下雪,梅花已然盛放。

蕭珩唇邊含笑,靠在沈長寧懷裏,打了個哆嗦:“冷……”

沈長寧顧不得什麽禮數,撩開氅衣将蕭珩擁在懷裏,啜泣道:“不冷,很快就不冷了……”

懷裏的蕭珩微笑。

眼前那張明媚嬌豔的臉蛋近在咫尺,可他的視線卻逐漸模糊。

朦胧間,只記得有一雙含淚的桃花眼,睫羽上染着兩顆淚珠,随着輕微的顫動滾落在臉龐上。

眼淚順着臉龐滑至唇邊,和着鮮血,微苦,微鹹。

“阿寧。”

他輕輕喚了一聲,緩緩擡手。

可那只手,終究來不及觸碰到他曾日思夜想的容顏。

沈長寧擁着蕭珩逐漸冰涼的身子,在禪房裏呆呆坐了一夜。

夜裏,她聽着雪花飄落,屋外梅樹枝丫被風吹得搖晃不止,朔風呼嘯,窗棂跟着撲簌作響。

“皇叔,下雪了。”

今天并不是好天氣。

翌日,拓跋臨的禁軍來到普濟寺,恭迎皇後回宮。

前方停着皇帝的車駕,馬車內,拓跋臨靜默看着她,鳳眸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戾氣。

沈長寧踩着雪坑,深一腳,淺一腳,任由雪花飄落肩頭。

長寧哭着醒來。

太子今日一早到溫玉軒陪沈氏母女用早膳,見小長寧沒醒,夫妻二人就坐在床榻邊說了會兒話。

冷不丁瞥見床上的女兒雙眼通紅,呆呆躺着一動不動,兩人吓了一跳。

拓跋碩忙問:“阿寧,你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聽到“阿寧”兩個字,小長寧沒忍住,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前世,她因為李仙兒的緣故,被皇帝禁足椒房殿。

盡管手筋挑斷,她仍想盡各種辦法逃離。

終于有一次,她成功了。

李仙兒被她刺了一劍。

皇帝拓跋臨大怒,意欲廢後,剛從藩地回京述職的蕭珩聽聞此事,上了道折子。

折子的內容只有拓跋臨與蕭珩二人知曉。

但也因那道折子,拓跋臨打消了廢後的念頭,将沈長寧罰入普濟寺為李貴妃祈福三年。

第三年,蕭珩再度入京。

皇帝于普濟寺設宴,讓皇後在旁侍奉。

拓跋臨明明知道,蕭珩一生虔誠信佛,卻在寺廟中設宴,酒肉相邀,皇後作陪。

那場鴻門宴只有他們三人。

宮婢将沈長寧精心打扮,一襲大紅撒花軟煙羅裙,烏黑的發髻間戴着九翅鳳羽珠釵,眉間描了大紅牡丹花钿,盈盈一握的腰間佩着鸾鳳和鳴玉,行走間步步生蓮,環佩叮咚。

蕭珩遙遙望着皇後步入房中,墨眸微沉。

拓跋臨笑道:“皇叔,今日皇後可是特意來謝您的。”

沈長寧深吸了口氣,強忍着心頭的憤怒走上前,在拓跋臨壓迫的目光中坐到蕭珩身邊,親自斟酒。

蕭珩仍舊神色冰冷,“皇後娘娘千金之軀,不必如此。”

他将琉璃酒杯挪走,兀自倒了杯茶水,起身恭敬道:“該是臣敬娘娘,臣在此以茶代酒,多謝娘娘盛情款待。”

他語氣冷硬,如同寒冬臘月裏迎着勁風也不肯低頭的松柏。

他誤以為今日這局是沈長寧所設。

“不是這樣的……”

她知道蕭珩茹素禮佛且滴酒不沾的習慣,這場宴席,不是她本意。

沈長寧忙不疊起身,被腳下拖地長裙絆了一下,手中酒壺摔了出去。

蕭珩下意識擡手扶住她,二人目光相接。

蕭珩迅速移開眼睛,後退半步。

主座上,拓跋臨無聲冷笑。

蕭珩,不愧是他的“好皇叔”。

沈長寧,也不愧是他的“好皇後”。

拓跋臨借口更衣,起身先一步離開禪房,屋子裏頓時只剩下沈長寧與蕭珩二人,相對無言。

沈長寧心口怦怦直跳。

皇帝已經容不下自己的皇叔了,這次的宴席,不僅是為了羞辱蕭珩,更是想要他的命!

還好還好,那壺毒酒已經灑了。

剩下的酒壺,其實裝的都是上好雨前龍井,聽說是蕭珩常飲的茶。

沈長寧倒了一杯灌在酒壺裏的茶水,遞上前道:“皇叔,晚些你就用這只酒壺的‘酒水’應付應付吧。”

見蕭珩猶豫,沈長寧又道:“放心,裏面其實是茶,也沒毒。”

沈長寧作勢就要喝給他看。

蕭珩忽然起身一把搶過杯子,“我信你。”

沈長寧微愕。

這是蕭珩頭一次在她面前不拘禮數,沒有君臣,沒有尊卑,只有我和你。

可也就是那一次的信任,讓蕭珩斷送了性命。

蕭珩死在她懷裏。

她知道皇帝派了人在外頭監視,不敢哭出聲。

後來她從普濟寺回到皇宮的那一整年,她也沒哭過。

對于蕭珩的死,她心懷愧疚,不敢去回憶。

直到重活一世,她夢見過去,再也抑制不住。

小長寧撲進太子爹爹懷裏,眼淚鼻涕一大把的哭。

拓跋碩和沈氏情急之下,正要叫來太醫給長寧瞧瞧是不是生病了,長寧就從拓跋碩懷裏鑽出來,兩只小短腿順着床沿往下爬。

然後噔噔蹬跑到沈氏的妝奁前,拿起自己的赤金七寶璎珞就跑了。

看方向,是朝溫玉軒前殿的直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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