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蕭淑妃
夜色中,點點紅光映照池面,玄色身影與黑暗融為一體,影影綽綽,瞧不真切,唯獨一雙眼睛明亮得驚人。
沈長寧紅唇微動:“皇叔?”
蕭珩颔首,“娘娘。”
算是問過安了。
劉美人和靜嫔聽到“皇叔”二字,臉色煞白。
當今皇室宗親少得可憐,還能被稱上一句皇叔的,也就只有藩王蕭珩。
傳聞蕭珩長得青面獠牙,奇醜無比,性情又兇戾嗜血,陰晴不定,偏手握一方兵權,尋常官宦見到此人都得繞道走,不敢直面其鋒芒。
沒想到今日居然在留園遇上了。
兩人哆哆嗦嗦,就連請安行禮都忘得一幹二淨。
蕭珩斜了二人一眼,聲音冷厲:“沒人告訴你們不允許靠近此地嗎?還不快滾!”
盡管有半張銀色面具遮住額角青痕,卻也遮不住他周身的陰郁之氣。
“這就走,這就走!”劉美人與靜嫔互相推搡,急忙使喚宮人趕緊劃船離開。
沈長寧飛快擡眸掃了一眼。
前方不遠處赫然是一座青石仿木石舫,卷棚屋頂上覆有黃色琉璃瓦,坊身兩側鑲嵌着古樸的雕花欄板。
沈長寧記得,蕭淑妃一心向佛,喜好清靜,是以當年建昭帝專門在留園的蓮池旁建了一座石舫,遠離喧鬧,靜谧又不失清雅。
雖然蕭淑妃後來成了罪妃,但建昭帝始終對其念念不忘,這座石舫再也沒有第二個妃子住進去。
直到蕭淑妃逝世,每年留園避暑,蕭珩都會在這住上一陣子緬懷生母,且從不讓人靠近。
沈長寧眼看劉美人和靜嫔慌不擇路,想到蕭珩心中的忌諱,便沖蕭珩歉意一笑,“本宮忽然有些不适,先告辭。”
劉美人和靜嫔是她引來的,不慎打攪皇叔安寧,沈長寧心中不好意思,面上依舊努力維持着端莊大方的儀态。
蕭珩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點頭,沉默着下了逐客令。
沈長寧身姿迤逦,背影袅袅婷婷,直到拐了個彎才提起裙裾跑得飛快。
夜幕深沉,滿湖紅蓮搖曳生姿。
蕭珩凝望着她慌忙逃離的背影。
他生來不詳,克父克母,茕茕孑立,已然習慣了旁人的恐懼和遠離。
“娘娘!”
碧荷在後頭跑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娘娘,您跑這麽快做什麽?”
确定自己已經遠離石舫,沈長寧拍拍胸口。
好險好險,還好她跑得快。
碧荷不解詢問:“娘娘,你慌什麽?”
“你忘記今天是什麽日子了?”沈長寧反問,見碧荷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樣子,小聲提醒道:“今天是五月初八。”
五月初八,是蕭淑妃忌日。
旁人千不該萬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擾蕭珩。
正當沈氏和靈霜說說笑笑間,外頭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
沈媽媽掀開竹簾,神色焦灼:“娘娘,咱們回不去了。”
沈氏停下手邊的活計。
此去江南,會經過吳興,對沈氏而言,不僅是去消暑,更是難得一次回娘家的機會。
長寧也聞聲轉過頭去。
就聽沈媽媽無奈說道:“冷宮裏的蕭淑妃……殁了。”
小長寧頓時從榻上滑落。
今天是五月初八。
消息來的突然,阖宮震動。
彼時建昭帝還太極殿批奏折,乍然從禁軍口中聽聞消息,握着朱批的手一抖,在箋紙上暈出一點殷紅。
建昭帝下令取消行程,恢複蕭氏位份,以皇貴妃之禮葬于妃陵。
長寧未曾料到,蕭淑妃會在這一年逝世,得知消息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蕭珩,忙不疊從地上爬起。
暮色漸沉,長門殿外,陰風泠泠,樹影婆娑,庭前落了滿地寂寥,全然不同別處的繁花似錦,草木峥嵘。
建昭帝在高公公的攙扶下,第一次踏入此處。
他望着滿殿的荒蕪,胸口忽然一恸。
李皇後用帕子掩住口鼻,說道:“皇上,這冷宮陰氣重,您可要保重龍體,為蕭淑妃入殓的事情,臣妾會安排好的。”
建昭帝沒有理會她,而是緩步踏上石階,透過掉漆的朱紅大門,一片白色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宮人已經用擔架将蕭淑妃的遺體擡了出來。
李皇後忙皺眉催促:“還不快擡下去。”
“慢着。”建昭帝出聲阻攔,“把白布掀開。”
見宮人猶豫,建昭帝再次重複:“把白布掀開!”
宮人諾諾應是。
白布下,是一張蒼白的絕美容顏,了無聲息。
建昭帝滿眼不可置信,他顫抖着伸出手,指尖傳來冰涼觸感。
建昭帝身形一晃,險些暈倒。
“別碰她!”
一道稚嫩卻淩厲的聲音傳來。
蕭珩從長門殿中沖出,擋在蕭淑妃遺體前,目光如鷹,一字一頓道:“你別碰她!”
“放肆!”
李皇後怒喝,“哪裏來的野孩子?還不快拖走!”
禁軍冷着臉上前。
蕭珩仍舊緊緊護住擔架,仰面迎上建昭帝和李皇後,不肯退讓半分。
望着那張與蕭淑妃有七八分相像的臉,建昭帝心中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當年蕭淑妃被打入冷宮,九皇子不過才兩歲。
時隔數年,建昭帝對他的印象逐漸模糊,但對于蕭淑妃的相貌,他記得清清楚楚。
眼前之人的五官與蕭淑妃如此相似……
建昭帝情不自禁往前半步,正想問他是不是珩兒,可對上他額角的青痕,又改了口。
“你是何人?”
蕭珩宛如一只兇猛的幼獸,獠牙漸漸亮起,渾身散發着兇戾之氣,并不答話。
李皇後捏緊帕子,鳳眸一轉說道:“皇上,這仔細一瞧,他長得倒與蕭淑妃有幾分相似,當年您将九皇子一并打入冷宮,他許是您和淑妃所生的九皇子?”
建昭帝驀地扭過頭看向李皇後。
林女史忽然道:“九皇子出生時,皇上娘娘都在場,九皇子面上可沒有青痕。”
李皇後一愣,又開始打量蕭珩,不知想到什麽,掩唇一副驚訝的樣子。
建昭帝見狀,眸子微眯,“皇後可是有話要說?”
李皇後勉強笑了笑:“臣妾不敢胡亂揣測。”
她越是這般遮遮掩掩,建昭帝就越是要知道。
“朕恕你無罪。”
李皇後這才一臉難為情,“臣妾覺得,這孩子多少與蕭淑妃有些淵源,也在想他會不會就是珩兒……”
“可是,”李皇後話語一頓,“皇上,珩兒出生時您是在場的呀,他承了淑妃的美貌,生的白白淨淨,臉上怎會無端生出青痕呢?實在是怪事一樁。”
建昭帝濃眉皺起,“你究竟想說什麽?”
見李皇後欲言又止不敢說,林女史上前一步,“奴婢有話要說。”
林女史自知接下來的話大逆不道,便先跪下請罪,然後禀道:“皇上,您日理萬機有所不知,蕭淑妃曾與人有染,穢亂後宮,可見不是個安分的,那九皇子是否為皇室正統……”
“住口!”建昭帝勃然大怒,指着蕭珩,“你是想說他非朕親生是嗎?簡直大膽!”
此話一出,幾乎可以說明,建昭帝已經認定眼前之人就是他與蕭淑妃的孩子。
林女史飛快看了蕭珩一眼,叩首:“皇上明鑒!倘若淑妃清白,她的孩子又怎會在出生後,面上無端長出青痕?這不是報應和不祥之兆又是什麽?定然是淑妃品行不端,才會給自己的孩子引來災難!”
建昭帝鐵青着臉,“将這胡言亂語的奴婢拖出去杖斃!”
“皇上!”
李皇後大驚失色,忙跪下說道:“皇上,林女史所言并非空穴來風啊。”
建昭帝怒極反笑,“好啊,朕倒要聽聽,你們還能胡編亂造些什麽!”
李皇後小心觀察皇帝的面色,“臣妾統領六宮,确實……确實聽過一些傳聞。”
建昭帝睥睨着跪在青石板路面上的皇後,額間青筋暴起。
“臣妾聽說,蕭淑妃當年來大魏和親時,與一名随行侍衛互有好感,但礙于兩國邦交,蕭淑妃才不得不将此情舍去,直到後來蕭淑妃通敵叛國,将軍情洩露被打入冷宮,這個侍衛再度出現,與淑妃……”
“無稽之談!”
建昭帝拂袖打斷,“朕不想聽什麽傳聞,朕只看證據!既無實證,休要胡言!”
他虎目圓瞪,将在場之人一一掃過,“今日之事,若有人敢走漏半點風聲……殺無赦!”
說着,他又緊盯蕭珩。
李皇後的話,他一個字也不信,林女史的話更是牽強附會,禁不起推敲。
可她們的目的,僅僅是想在他心中放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種子一旦落入泥土,就會生根發芽。
疑心之下,建昭帝迫切需要一個答案。
“你,究竟是誰?”
他們目光相接,交織一處,仿佛迸發出激烈的電石火花。
那雙寒潭般深沉的眸毫不避讓:“蕭珩。”
建昭帝眸子微閃。
果真是他的九皇子。
見皇帝有了動搖,林女史不死心,連忙膝行上前,“奴婢有一法,不如來個滴血認親,倘若真是皇室血脈,也好證明淑妃清白。”
建昭帝再次打量蕭珩,企圖從他臉上找到一絲自己的痕跡。
蕭珩看出皇帝眼中漸漸升起的疑窦。
他冷笑:“我從未說過我是九皇子。”
蕭珩雖年紀小,但思路清晰,墨眸沉靜,透着與年齡不符的安靜睿智。
他眼神掃向李皇後,語氣冷淡:“我姓蕭,不姓拓跋,與皇家無半分關系。”
當初皇帝與她們母子恩斷義絕,世人皆知,建昭帝根本就沒有把他當兒子。
既無關系,再利用他往蕭淑妃身上潑髒水,就顯得可笑至極。
李皇後一噎。
蕭珩确實沒說過他是皇子。
宮人已經端來水碗和銀針,與林女使對視一眼,暗暗點頭。
建昭帝深吸口氣,究竟還是心存懷疑,便示意林女使開始。
林女使得令,也不管蕭珩是否願意,直接拽住蕭珩将他的手指刺破。
林女使拽的正好是骨折的右臂,前幾天剛接上的手臂再次受創,蕭珩額上冷汗涔涔。
啪嗒。
一滴鮮血落入水碗。
很快,又一滴血珠落入其中。
建昭帝屏住呼吸,一息過後,他勃然大怒,擡手将水碗打翻。
“蕭瑞安,蕭瑞安……好你個蕭瑞安!”
建昭帝氣得臉色鐵青,渾身發抖,一腳将破敗的殿門踹倒,高公公急忙阻攔,口中不斷喊着皇上息怒。
皇帝又接連踹翻腳邊幾個花盆,仍覺不解氣,上前一把揪住蕭珩的衣領,目眦欲裂:“說!你爹究竟是誰?是誰?”
脖頸一緊,蕭珩面色蒼白,眼神卻倔強,咬牙道:“我,沒有,爹。”
建昭帝更是怒氣沖天,倏地拔出禁軍佩劍。
“爺爺。”
耳邊驟然傳來軟糯的呢喃:“爺爺,爺爺……”
小長寧一陣小碎步跑到建昭帝腳邊,拽着他的衣擺搖晃,明眸清澈,另一手正拿着破碎的瓷碗。
高公公頭疼不已,“郡主,快放下,這東西危險……”
他上前從長寧手中取出碎片,忽然一愣,又仔細摸了摸,驚呼一聲:“皇上,這碗有問題!”
李皇後和林女使均是臉色一白。
高公公拿着碎片上前,“皇上您瞧,這碗壁上油光滑亮的。”
他指腹一抹,欣喜道:“是清油啊皇上,滴血驗親時若在水中加入清油,即便親生父子也不能相融。”
“哐當”一聲,建昭帝手中長劍掉落,捧起碎瓷片親自摸,果真如此。
原本盛怒的建昭帝突然開始狂笑。
蕭珩從建昭帝手中躲過一劫,幽黑眸子看向靠着建昭帝的小長寧,薄唇緊抿。
又是她。
長寧小臉粉嫩如花,睫毛漆黑而卷長,正傍着建昭帝撒嬌,笑得眉眼彎彎。
察覺到蕭珩投來的視線,長寧松開手,轉而朝他跑去,一把抱住蕭珩的腰,毛茸茸的小腦袋貼着他的衣裳,像只貓兒般親昵地蹭着。
蕭珩木木杵在原地,垂首看向那張粉雕玉琢的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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