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求親
夕陽漸薄,廊外林花染上緋色,一抹餘晖籠下,長寧在光暈中醒來。
“就是你克死了你娘!克死了身邊人!太蔔大人都說你是天煞孤星!”
“你是天煞孤星,是怪物!”
“……”
外面傳來尖銳刺耳的嚎叫,長寧倏地睜開眼。
耳邊又是幾個小郎君在喊:“怪物!怪物!”
喧鬧之間,并沒有其他的聲音。
沒有反駁,也沒有人替他争辯。
長寧瞬間怒火中燒,丢開氅衣跑了出去,跨過門檻,就見廊上,楊宜之正踩着一只書箱,在幾個小郎君的擁護下耀武揚威。
楊宜之揚起下颌,“快鑽啊,只要你鑽過去,書箱就還給你。”
蕭珩身姿挺拔,亮如繁星的眸子宛若寒潭。
一個小郎君瞧着害怕,小聲說:“大郎,他是皇子,我們……”
楊宜之卻變本加厲,笑哈哈道:“他姓蕭算哪門的皇子?再說了,他娘可不檢點,說不定他就是個野種……”
蕭珩忽的擡眸,始終沉靜的眸子兇光乍現:“不準侮辱我娘!”
楊宜之在太學欺淩同窗,早已不算新鮮事,從來沒有誰敢明目張膽的和他叫板,見蕭珩眼含殺機,先是愣了愣,旋即又笑得一臉惡劣。
“我偏要說,你是怪物,你娘不檢點!不檢點!”
隐在寬大袖擺間的拳頭一瞬捏緊。
“砰!”
蕭珩忍無可忍,正要出手,一只圓滾滾的身影率先從旁蹿出,小小的腦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楊宜之撞了出去。
“不準欺負皇叔!”
長寧大喝一聲,短腿一跨,将人桎梏,粉拳揚起就開揍。
楊宜之猝不及防被人撞翻,還沒緩過勁兒來,臉上就挨了一拳,離他最近的幾人也摔在地,顧不上解救他。
圍觀的拓跋柔驚叫出聲:“表哥!”
然後沖了上去。
拓跋柔與楊宜之有青梅竹馬之誼,正想上前制止,卻見長寧瘋了似的不管不顧,猶豫着伸手,又不敢真的去拽開兩人,只能焦急地沖長寧喊:“你住手!快住手啊!”
慌亂中,拓跋柔抽出腰間的軟鞭。
啪的一聲悶響,鞭子沒能打到長寧,卻是甩在了蕭珩背上,将衆人驚醒。蕭珩後背擋住鞭子,借機用雙臂托住長寧的腋下,将她抱了起來,轉身朝長廊盡頭的八角亭走去。
長寧被放在石桌上時,還沖蕭珩身後的楊宜之等人揮舞着拳頭,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臉憋得通紅,柔軟烏黑的發絲也散了開來,披在肩頭,頗顯狼狽。
蕭珩皺着眉,将挂在自己身上的長寧稍稍推開,神情嚴肅:“你……”
察覺到蕭珩不悅,長寧便收回手換了幅樣子,垂下腦袋,眼眶通紅,兩滴晶瑩的淚珠悄然滑落。
到嘴的訓斥頓時轉變成無聲的嘆息。
蕭珩聲音軟了幾分,“你不該動手,這不關你事。”
見她還在掉眼淚,又補了一句:“為我,不值得。”
今日這一鬧,長寧是女孩子,即便她還小,名聲也定然受損。
她本就是太子之女,是建昭帝最寵愛的孫女,自幼乖巧可愛,金尊玉貴,犯不着為他這樣的的人大打出手,壞了清譽。
“皇叔值得!”
長寧抽噎着,望向蕭珩的眼神卻很堅定,“皇叔是好人。”
他自幼生存艱難,在欺淩和算計中長大,可成年後的蕭珩,關心百姓疾苦,一生文韬武略,戰功卓著,深受藩地百姓愛戴。後來他大權在握,卻不計私怨,從未報複過任何人。
他是長寧欽佩、敬愛的人。
最終卻被她錯手害死。
長寧眼中含淚,目光灼灼,哽咽道:“皇叔比所有人都好。”
蕭珩怔了怔,欲言又止。
長寧癟嘴,“皇叔不高興,那阿寧就不說了。”
“我……”
蕭珩有些手足無措,生硬地用指腹替她拭淚,“我不是這個意思。”
長寧委委屈屈,“那皇叔定然是見阿寧打架,覺得阿寧不是個乖孩子,心生厭棄了。”
眼看她金豆子越掉越多,方才湧上心頭的怒火霎時被澆滅。
蕭珩只得反過來安慰,“我怎會厭棄……你一直都很好。”
就是因為太好,所以為了他,不值。
蕭珩不常說話,這會兒為了哄好長寧,一下說了好幾句,語調還有些僵硬。
靈霜帶着太子親衛闖進來,動靜之大,将太學的老博士們都唬了一跳,見廊下亂糟糟的,幾個老頭兒開始嗚呼哀哉。
事情捅到了建昭帝面前。
這次動手的是長寧,衆多郎君娘子都可以作證,宋博士本想勸退她,但沈氏先一步自請禁足,宋博士只好作罷。
沈氏正準備将長寧帶回去,長寧卻掙脫了她的手,跪在殿中,“皇爺爺,阿寧有錯,自願領罰,但楊宜之必須要給皇叔道歉。”
宋博士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郡主又何苦咄咄逼人呢?”
他以清高文人自居,皇帝面前也向來直言不諱。
建昭帝近日身子骨不好,雖偏愛長寧,此刻也無奈擺手,“無知孩童之間打鬧,倒也不算大事,帶回去各自管教便是。”
長寧愕然,“皇爺爺?”
“阿寧!”沈氏拽了拽她的手,“你皇爺爺已經是在護着你了,快別鬧。”
宋博士道:“郡主,你既是老夫門下學生,老夫便有義務管教你,還請郡主回去後,好好反省己過,莫再仗勢欺人了。”
一番話冠冕堂皇。
長寧頓時了然,眸光轉向宋博士,“我是郡主,所以哪怕博士并沒有親眼目睹整個事情經過,只因我打了楊宜之,就要先入為主,給阿寧安一頂仗勢欺人的帽子嗎?”
宋博士愣住,未曾料到自己會被一個不足五歲的孩童诘問。
“楊宜之欺負阿昭哥哥,欺負皇叔,我都看到了!怎麽就沒有人給他們一個公道和說法呢?”
長寧氣惱反駁,“我雖然小,但我有眼睛,我不瞎!”
她若仗勢欺人,楊宜之的行為又是個什麽罪過?宋博士對他們百般維護,可又算助纣為虐?
她不管,今天的事,楊宜之必須給蕭珩道歉。
自她重生,她一直都是溫軟的性子,頭一次這般淩厲。
角落裏,蕭珩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長寧,她小小一個人,脊背挺直,稚嫩的臉上,神情倔強。
蕭珩抿着唇,死死摳住掌心。
她看錯了。
他根本就不是什麽好人,不值得她費力維護。
本就頭痛欲裂的建昭帝正要起身離開,聞言停下動作,眸光帶了幾分審視。
長寧自幼聰慧,思路清晰,驀地一番話,倒讓建昭帝明白了什麽。
高公公與建昭帝對視一眼,悄悄退下。
宋博士一噎,再度狡辯:“倘若郡主所言屬實,可還有旁的證人?”
旁的人……
拓跋柔等人不約而同的後退半步。
長寧心中冷笑。
他們都是幫兇,如何敢作證?
無人出面,宋博士暗暗松了口氣,“既無人證,郡主所言恐不能讓人信服……”
“本王妃能作證。”
拓跋昭正要上前,王氏先一步走到宋博士跟前,打斷了他的話,“上回我兒子從太學回來,眼睛都腫了,衆目睽睽,多的是人瞧見了,他們統統可以作證。”
宋博士神色尴尬,“這……”
不等他說話,王氏又逼近一步,“宋博士該不會想說,是我昭兒自己平地摔的吧?”
她這個演王妃向來沒什麽存在感,為了在京城好好活着,她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錯,可一旦碰到兒子的問題,尤其是兒子受委屈,她這個當娘的便不會忍氣吞聲。
過去她不知道,現在知道了,縱使是撒潑打滾也要為兒子讨回公道。
王氏越想越氣,嘴上便不饒人,“還是宋博士打心眼裏覺得,演王長久不在京城,我們便像一對孤兒寡母,可以任由你們做臣子的肆意踐踏嗎?”
宋博士被嗆得險些背過氣去,指着王氏,嘴唇翕動,“你,你……休要胡言!”
他想罵王氏潑婦,當着皇帝的面又不敢,便改了口。
王氏索性不要臉,目光掃過在場之人,定格在榮國公身上,嗤笑道:“你們這些人,不就是踩低攀高麽?你們有臉做,還怕被人說嗎?有本事你們就明着沖本王妃來啊!”
王氏的話,無異于是将在場衆人之間僅存的那點遮羞布撕開。
宋博士老臉大變,忙不疊朝建昭帝的方向跪下,“皇上明鑒,微臣雖是一介酸腐文人,可對朝廷的忠心天地可鑒!斷然做不出踩低攀高、有損氣節之事啊!”
其餘人也紛紛跪下。
高公公已經回來了,在他的攙扶下,建昭帝重新坐回龍椅上,深吸口氣。榮國公等人立時戰戰兢兢。
建昭帝狀似漫不經心地睨了宋博士一眼,“太學,是教書育人之地,出了這等荒唐事,說到底,還是你這個太學博士失職。”
宋博士心中咯噔一下,“皇上?”
他雙眸瞪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建昭帝閉眼,高公公适時上前宣了皇帝口谕。
這場鬧劇,以宋博士流放蠻荒收場。
他一把年紀,判了流放,也與死刑無異,被禁軍拖下去時,口中嚷着冤枉,最後還向榮國公求救,被禁軍堵了嘴。
榮國公趕忙擦去額上的冷汗,再擡頭,對上建昭帝漆黑的眼眸。
那眼神仿佛能将他看穿。
榮國公不禁心頭一顫,脊背生寒,垂首不敢再看。
建昭帝收回目光,他神色疲憊,無力地一揮手,示意衆人散去。
榮國公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楊宜之始終跟在後頭,正滿臉不高興,出了宮門,臨上馬車,榮國公忍不住反手給了他一巴掌。
楊宜之腦袋一懵,“爹?”
“還有臉叫爹?”榮國公低斥道:“老子的臉都被你丢光了!”
現下是在宮門外,榮國公不能把他怎麽樣,等回了府,楊宜之便被家法伺候,直到榮國夫人哭哭啼啼地從內院奔出來。
榮國公一見母子二人抱頭痛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哭哭哭,就知道哭!你可知道,老子今天差點就要毀在你個小兔崽子手裏!”
榮國夫人恍然意識到,這次的事情很嚴重。
當夜,長寧還在溫玉軒禁足,榮國夫人就匆忙進宮求見沈氏。
沈氏也正郁悶着,一聽榮國公夫人親自登門謝罪,急忙讓沈媽媽去請。
榮國公夫人一進門,就帶着兒子跪下,“娘娘,今日之事是犬子沖撞了郡主,還請娘娘勿怪。”
沈氏連忙扶住榮國夫人的胳膊,柔聲道:“夫人不必行此大禮,更不必謝罪,是郡主動手在先,這會兒正在禁足呢。”
她要是承了榮國夫人的禮,只怕哪天就真要傳出長寧郡主仗勢欺人的話了。
倘若言官再借題發揮,可不就要連帶着參太子一本。
沈氏不會給他們任何可乘之機。
榮國夫人聽出沈氏話中的警惕之意,唇邊的笑容僵了僵。
“其實,其實妾身今日還有一事相求……”
沈氏正差人看座上茶,就聽榮國夫人道:“娘娘,妾身想替犬子求娶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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