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硯臺

“娘娘,她,死了。”林女使小聲提醒,一顆心髒七上八下。

李皇後這才松開手,就見榮國公夫人的身子軟軟倒下。

她茫然了一瞬。

半晌,瞳仁才重新聚集神采,嫣紅的唇瓣上揚,眼角卻淌下一滴淚珠。

望着死不瞑目的榮國公夫人,李皇後指腹輕輕拭去那滴淚,淡淡道:“容娘終究是本宮當年的閨中密友,如今不慎失足落水……厚葬了吧。”

語畢,她望向蜷縮在角落裏的楊宜之,朝他招手,溫柔一笑。

“你過來。”

楊宜之才八歲,親眼看着母親在自己面前死去,他渾身哆嗦,瞪着驚恐的眸不斷往後縮。

李皇後耐着性子,重複了一遍,“過來。”

楊宜之一面害怕,一面目眦欲裂,“是你……是你殺了我娘!”

李皇後鳳眸微眯,銳芒一閃而逝。

“不要挑戰本宮的耐心。”

精致的鳳紋繡鞋緩緩靠近,李皇後将楊宜之逼進角落,冰冷的指尖劃過他的臉龐,“本宮看在你娘不幸去世的份上,暫且饒你一命,從今往後,就在禁軍裏好好歷練,切莫辜負了本宮的一片好意啊。”

李皇後半張臉隐匿在陰影中,笑容越發滲人。

翌日,榮國公夫人不慎失足落水的消息傳遍皇城,榮國公大駭,天未大亮便匆忙進宮為妻子殓屍。

看着棺材裏毫無聲息的妻子,榮國公痛心閉眸,旋即又問楊宜之的下落,得知被皇後調入禁軍歷練後,頃刻間就明白始末。

榮國公攥緊拳頭,額上青筋暴起,極力忍下心頭的怒火。

榮國公夫人的死,不是意外。

禁軍一路護送榮國公夫人的遺體直至宮外。

榮國公沉默着,坐在靈堂裏,耳邊是幾個兄弟妯娌假惺惺的啜泣聲。

他們表現得傷心,卻各懷心思。

把持中饋的榮國公夫人殁了,世子又成了皇後手中的人質,偌大國公府,将來誰能襲爵就成了未知數。

國公府的老夫人人忍無可忍,怒道:“此事不能善罷甘休!”

榮國公虎目圓瞪,咬緊後槽牙,袖中拳頭捏得咯吱作響。

他壓抑着聲音道;“宜之還在皇後手裏,我們若敢輕舉妄動,只怕宜之性命難保。”

老夫人又氣又怒,手中拐杖杵在地上,發出篤篤篤的悶響,“咱們去找太子,太子定然會為咱們主持公道!”

榮國公嗤笑。

他們會遭此橫禍,就是因為想投靠太子。

皇後這是殺雞儆猴。

榮國公不知想到什麽,轉頭看向管家,沉聲問:“演王何時回京?”

既然皇後要對他的兒子下手,就休怪他不仁不義了。

這幾日,長寧都在禁足,得知榮國公夫人去世的消息,已經是數日後了。

彼時長寧正在小書房裏溫書。

禁足的這些日子裏,她不能去學堂,就讓靈霜代她給蕭珩送藥和吃食。

上次在太學打架,蕭珩可是替她挨了拓跋柔一鞭,長寧一直記着。

結果她送藥的舉動提醒了那個向來認真讀書的皇叔,于是接下來的每一天,靈霜給蕭珩送去吃食,蕭珩就會回贈一卷讀書筆記,叮囑她不要落下功課。

長寧看着案上的書卷,哭笑不得。

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注釋,幾乎是逐字逐字的将詩句拆解,生怕長寧有哪裏看不懂,可見蕭珩是花了心思。

長寧不忍辜負,只好每日騰出兩個時辰溫書,沈氏就在旁輔導。

消息傳來時,沈氏和長寧都在。

沈氏先是一愣,問了事情始末後,便陷入沉默。

長寧觀察着沈氏和沈媽媽的神色,已經猜到一二。

前陣子榮國公夫人帶着楊宜之來溫玉軒,沈氏又多次試探她對楊宜之的态度,長寧便意識到,榮國公想與東宮結盟。

那會兒她懷疑榮國公投靠東宮的誠心,因為前世,榮國公至死都是齊王黨。

建昭帝駕崩後,三皇子演王登基,齊王等人蟄伏多年,直至李皇後和演王相繼去世,年輕的拓跋臨登基,榮國公帶兵與齊王反了。

齊王之亂,最終是沈長寧帶着威遠軍聯合禁軍一起平定的,所以她記憶深刻。

那時沈長寧奉皇命前往齊王府和榮國公府抄家,搜出了二人聯絡多年的密信。

算算時間,榮國公真正與齊王結盟,大概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情。

沈氏嘆了口氣,“……都是命。”

榮國公府出了這等變故,就連世子都在皇後手裏,定親之事只能作罷。

長寧低着頭,伏案在紙上塗鴉。

她現在寫字歪歪扭扭的,實在談不上好看,每次的回信都是塗塗畫畫。

沈氏看了一眼漏刻,摸摸長寧毛茸茸的小腦袋,“阿娘要回去了,你好好做功課。”

長寧乖巧點頭,目送沈氏離開後,便跳了起來。

“靈霜姐姐!靈霜姐姐!”

靈霜剛從廚房帶了一碟點心,遠遠聽見長寧在喚自己,忙走了進去。

長寧小臉凝重,“阿爹在哪裏?”

李皇後此舉殺雞儆猴,儆的不僅是榮國公,還有其他想與東宮聯盟的人。

想到太子爹爹距離前世病逝的年紀越來越近,長寧心中不安之感愈發強烈。

靈霜如實道:“殿下今日一早去榮國公府吊唁,應該也快回宮了。”

“我去等阿爹。”

長寧說着,将箋紙放到信封裏,讓靈霜代為轉達。

自從回到上京,蕭珩就一人住在學舍裏,沒有皇帝傳召,他幾乎不會進宮。

所以長寧禁足這些日子,二人都是靠靈霜傳遞消息。

夜裏,蕭珩洗漱完畢,正準備再看一會兒書,瞥見食盒上的信封,便伸手取過,小心翼翼拆開。

信上畫了個認真看書的小人。

畫像中人頭頂着朝天揪,哭喪的一張圓臉,一副很苦惱的樣子。

落款也是個歪歪扭扭的小人頭。

昏暗燭光下,蕭珩緊抿的唇無意識微微揚起,然後将信收好,放進匣子裏。

匣子中已經有了一沓信紙,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全是各種塗鴉。

長寧每日都會給他寫信,蕭珩想了想,鋪開信紙,提筆。

這是他第一次給長寧回信,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個少年臨窗讀書的畫面。

外間有人輕輕叩響門板。

蕭珩筆尖一頓,收尾之處留下一點突兀的墨跡。

他眸子低垂,纖長的眼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陰影,看不清情緒。

蕭平走了進來,“殿下,隴西傳回來的信。”

蕭平,就是那個傳出與蕭淑妃有染的随行侍衛。

自淑妃進了冷宮,他便杳無音訊,旁人都以為他死了。

其實這麽多年,蕭平一直聽從蕭淑妃之命,潛伏暗處,五年前他随蕭珩前往隴西,如今也跟着蕭珩回到上京。

蕭平遞上密信,瞥見匣子裏的信紙,笑了笑,“長寧郡主十分信任您,這是好事。”

有備受寵愛的長寧郡主護着,他們豐滿羽翼,指日可待。

蕭珩淡淡嗯了一聲,聽不出喜怒,将筆下的信紙攥成一團扔在腳邊。

他不是好人。

又何必給長寧回信,徒增誤會。

“啪”的一聲,蕭珩将匣子鎖上。

長寧将信交給靈霜後,就跑到承華殿外候着,直到親眼看見拓跋碩安然無恙的回來,才松了口氣。

拓跋碩微微吃驚,将她抱起扛在肩頭,笑道:“阿寧怎麽來了?”

“想阿爹了。”長寧軟軟應道,伸手揪着他的冠發,“阿爹辛苦,要多請太醫把脈,保重身體才是。”

見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叮囑自己,拓跋碩失笑。

長寧滿臉嚴肅,“阿爹,你要聽話,不然阿寧生氣了。”

“好好好,聽你的聽你的。”拓跋碩無奈,笑着讓人去請太醫。

往後,長寧幾乎日日都會來問候,漸漸的,拓跋碩自己也養成了請平安脈的習慣。

轉眼到了九月,長寧正好解了禁足。

皇宮四處張燈結彩,準備迎接皇後壽宴。

遠在西南的三皇子演王也終于要回京了。

馬車搖搖晃晃駛出宮門,長寧掀開窗簾,望着來來往往的宮人,思緒跟着飄遠。

建昭帝生怕出現手足相殘的情形,便以巡視為由将演王派到西南封地,數年不得回京,只将演王妃和嫡子拓跋昭留在上京,用來牽制演王,待太子繼位後,就能夫妻父子團聚。

她們母子常年不在演王身邊,感情自然就淡,倒是庶子拓跋臨,自幼長在西南,與演王朝夕相處,父子情義比之拓跋昭更加深厚。

這次演王回京,不知拓跋臨是否會在其中。

長寧出了一會兒神,但很快又斂下心神。

這一世她是拓跋臨的堂妹,總歸不會再有感情糾葛。

便又滿心歡喜地上學去了。

她許久未上學,這次重回學堂,幾乎給所有人都準備了小禮物,娘子們是珠花,郎君們是折扇。

送給蕭珩的依舊和旁人不同。

是一方雕刻着迎客松的硯臺,紋理爛漫,潤而不滑,扶之若膚,磨之如鋒。*

蕭珩收到硯臺時,愣了愣。

忽然想到前幾天長寧的信,上面也畫着一方硯臺,詢問他是否喜歡。

蕭珩沒有回複。

長寧抓了抓頭發,心下忐忑,神色略微懊惱。

蕭珩對于自己的喜好從來不說,長寧送東西,全憑前世對他的了解來送,也不知自己送的東西他喜不喜歡。

上輩子,長寧與蕭珩剛開始的關系不算和睦。

初見時,她強闖太極殿,被蕭珩阻攔,她脾氣不好,當即揮劍。

接着她撞破拓跋臨與李仙兒的私情,拓跋臨更是直言他與李仙兒才是夫妻。

悲憤之下,她動了胎氣,差點摔倒。

可以說,二人初次見面,蕭珩就看到了一朝皇後最不堪的一面。

刁蠻跋扈,又遭皇帝厭棄,更是險些失去孩子,狼狽失寵。

她在蕭珩面前毫無國母的尊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前一刻針鋒相對,下一秒又腆着臉求他保住她的孩子和後位。

蕭珩做到了,她還是皇後。

但李仙兒也成了貴妃,幾乎與她平起平坐。

再後來,她見蕭珩頻繁出入李貴妃椒風舍,身旁的宮女煽風點火之下,沈長寧認定,蕭珩是在端水。

——他既不想得罪皇後,也不想得罪寵妃李氏。

那時皇後與貴妃勢同水火,沈長寧顧念恩情,并沒有為難他。

期間她甚至幾度向蕭珩示好,但都被一一拒絕。

直到生産前一日,皇帝出行。

她親眼看見蕭珩拜別李貴妃,去了太醫院。

結果第二日,她腹痛生産,椒房殿衆人找不到一個太醫和穩婆前來替她接生,她因此難産大出血,孩子剛出生也死了。

她很難不懷疑蕭珩與李貴妃勾結。

孩子下葬後,她沖進蕭珩的王府撒潑,将王府砸了個稀巴爛。

其中,就包括蕭珩最珍視的那一方硯臺。

長寧記得,那硯臺上刻着迎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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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出自徐毅《歙硯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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