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怪夢

他瞟來的目光冰冷無情,猶如閃着寒光的刀鋒,似乎要将她的身體片片肢解,拓跋柔只覺有種深入骨髓的疼痛,令她呼吸艱難。

她呆呆望着蕭珩,腳下發軟。

原本齊整熨帖的額發散落幾縷,無風自動,猙獰可怖的青痕若隐若現,那雙黑寂的眸充滿了警告和……一絲殺意。

蕭珩轉過頭,不再理會拓跋柔,抱着長寧離開,朝暖閣奔去。

颠簸間,長寧咳嗽兩聲,微微睜眸,“皇、皇叔……”

蕭珩微微垂下眸光,腳下一刻不停,口中喃喃安慰:“太醫很快就到了。”

大抵是方才那一摔叫長寧有些神志不清,她渾身劇痛,平日輕靈的瞳眸蒙上一層迷霧。

眼前稍顯青澀的少年下颌緊繃,漸漸與前世那張冷峻剛毅的面龐重合。

那時蕭珩也是這般抱着她尋太醫,同她說太醫很快就到了。

兩片蒼白的唇翕動:“對不起,皇叔,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聲音極弱。

耳邊是獵獵風聲,蕭珩聽不清,只當她是害怕,到了暖閣,長寧還死死攥住他的手掌。

長寧喉頭哽咽,“皇叔,對不起,對不起……”

她虧欠蕭珩,實在太多。

午夜夢回之際,憶起蕭珩曾數次護她,她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将劍鋒指向他,長寧便會在哭泣中醒來。

明明他可以做一個潇灑自在,受萬人敬仰愛戴的王。

偏偏與一個毫不相幹的失寵皇後扯上關系,殃及性命。

蒼穹幕落,烏雲逐漸籠罩皇城,一道銀蛇般的閃電劃過長空,滂沱大雨傾盆而下。

沈長寧一身慘白雪衣,墨發披散,獨自執劍伫立在雨幕中。

小皇子今日下葬,沈長寧親自操辦葬禮,随後在陵園呆坐了一日,終究是咽不下那口氣,強烈的恨意與不甘支撐着她來到王府。

她一直以為,蕭珩那日為她保住孩子和後位,就算不是後黨,也不該與李貴妃一路,她才會對他心懷敬重,屢次示好。

即便蕭珩一再拒絕,她對他也不曾有過一絲懷疑。

正是因為她的信任與不設防,讓她失去了這個孩子。

為何,他要聯合李貴妃,調走太醫,害她小産?

王府親衛不敢對皇後動武,只是形成方陣将人攔在門外。

厚重的雨絲拍在臉上,刺得臉頰生疼,沈長寧渾身顫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吼出聲:“蕭珩,你出來!”

蕭珩聽聞皇後駕臨,拖着病軀趕忙下榻,抱起綢傘匆匆出門。

遠遠瞧見沈長寧衣着單薄立在雨中,蕭珩呼吸一窒。

“娘娘……”

他剛将綢傘撐開為她擋雨,冰冷的劍鋒轉瞬就到了脖頸上。

蕭珩錯愕了一瞬,擡眸,對上一雙淬着刻骨恨意的桃花眼。

那日沈長寧大鬧王府,蕭珩挨了她幾劍,傷痕累累,卻始終咬着牙,沒有為自己辯駁。

直到皇帝回京,沈長寧方知,皇帝出行,發現江南爆發時疫,亟需太醫。

那日調走太醫是皇帝之命,而宮中的調動之權,在李貴妃手裏,蕭珩知道皇後待産在即,只帶走了半數太醫。

可皇後生産那日,李貴妃頭疼,餘下的半數太醫全在椒風舍。

唯一在意過皇後的人,那一刻遠在江南。

這次太醫來的及時,長寧身上除了一些皮外傷,就是崴了腳,将養一兩月便能痊愈,倒也不算嚴重。

就是受了驚吓,現下發着燒,有些糊塗,一直拉着蕭珩不肯撒手,口中不停說胡話。

太子和沈氏與太醫是前後腳到的,掀開竹簾,見到坐在腳榻上的蕭珩,夫妻兩面面相觑。

“九弟。”拓跋碩率先開口打破暖閣中的寂靜,“阿寧怎麽樣了?”

蕭珩這才注意到有人進來,他擡起頭,看向拓跋碩和沈氏,只吐出幾個音節:“崴了腳,在發燒。”

沈氏眼淚嘩的一下就出來了。

她都懷疑自己女兒是不是和太學犯沖。

蕭珩知曉眼前之人是長寧的父母,便将長寧露在外面的手放回錦被裏,起身去看藥煎好了沒。

剛到門口,床榻上的小人就喊了一聲:“皇叔!皇叔不要丢下我!”

正給長寧擦汗的沈氏驚了一跳,輕輕拍了拍她的身子,“阿寧乖,大家都不會丢下你的……”

“皇叔,皇叔……”長寧小臉皺成一團,眼角淌着淚水,小手在空中虛抓了一把,“皇叔你不要死,不要死,對不起……”

睡夢中,長寧不可遏制地痛哭起來。

拓跋碩和沈氏手忙腳亂地哄,卻怎麽也哄不好。

蕭珩快步折返,坐到榻邊握住她的手,低聲安撫:“我在,我沒死。”

雖然他也不知道長寧夢見了什麽。

他的聲音仿佛天然帶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加上手中驟然有了溫度,長寧這才安靜了些,卻依舊緊緊攥着他,生怕這一絲溫暖稍縱即逝。

拓跋碩和沈氏都有些不是滋味,明明他們才是長寧的爹娘,怎麽還不如一個叔叔親近呢?

“罷了,就勞煩九弟陪一陪她。”拓跋碩做出妥協,到了傍晚,長寧還沒醒,拓跋碩便讓蕭珩一道回去,在東宮暫住一晚,也好照看長寧。

有蕭珩在,長寧這一覺确實踏實很多,夤夜,她睜開眼,稍稍側過身子,就瞧見蕭珩正趴在床頭,呼吸悠長,已然是熟睡了。

盡管長寧醒來的動作很輕,但向來警覺的蕭珩還是醒了過來,他用手背試探了一下長寧額上的溫度。

已經不燒了。

“口渴麽?”

雖是在問,人已經将茶水倒好遞了過來。

偌大的房間裏,只有他們兩人。

長寧雖然知道二人是叔侄,可到底是小娘子,面上又熱了起來,她捂着被子嘗試坐起身,腳踝傳來一陣疼痛,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動,動不了了……

蕭珩放下茶杯,有力的臂膀将她托起,拿了一個金絲軟枕墊在長寧身後。

長寧抿着唇,乖乖接過茶水,水溫正好,灌下一大口後,才讷讷道:“皇叔,你怎麽……”

蕭珩看了過來,墨眸漆黑。

長寧的話便哽住,隐約察覺到什麽。

就聽蕭珩平靜地說:“你發燒了,皇兄讓我照顧你。”

長寧高懸的心稍稍安定,還好還好,她還以為自己睡夢中說了什麽胡話。

蕭珩替她掖好被角,道:“既然醒了,我去叫人,躺好不要亂動。”

長寧乖巧地嗯了一聲,老老實實靠在床欄處。

蕭珩直至走出房間,才按了按太陽穴,面上具是疲憊之色。

方才,他做了個怪夢。

夢裏下着蒼茫大雪,屋前梅影搖曳,朦胧間,他見一道紅色麗影款款而來,腰間碧色鸾鳥佩随着她的步子輕輕晃動,環佩叮咚。

不知為何,他下意識緊張,擱在岸上的長指微屈。

随後畫面一轉,紅衣女子來到他跟前,嫣紅的唇上一張一合,似乎說了什麽,接着便仰頭欲将手中的酒杯送至唇邊,他卻鬼差神使地劈手奪過,将杯中液體一飲而盡。

入口微涼,茶香淡淡,略微苦澀。

他還沒來得及疑惑為何酒壺中會是茶水,喉嚨間便湧上一股腥甜。

過往一幕幕飛速掠過,回憶跨山海,他卻半點也抓不住,萬千情緒在剎那間肆意翻湧,心髒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倏地用力,便疼得他無法呼吸。

只餘一絲愛而不得的蒼涼與不甘。

他一生孤苦,征戰沙場,無後顧之憂,亦無後顧之喜,或生或死,于他而言似乎沒有太大幹系,他以為自己能平靜的離開,可那一刻,巨大的哀傷席卷全身。

原來他不是沒有執念的。

他望着窗外皎皎明月,庭下紅梅暗香,眼前一切愈加模糊,他想伸手去觸碰,卻總害怕觸碰的一瞬,萬物湮滅。

他的神識一點點剝離軀殼。

“對不起,你不要死……”

聲音悲怆又熟悉。

蕭珩頓時靈臺一陣清明,心中大駭。

他極力瞪大眼睛,卻怎麽也看不清女子的相貌,只是隐約瞧見了她烏黑鬓發上的點翠環繞的九尾鳳釵。

九尾鳳釵,是皇後才能佩戴的發飾。

蕭珩步子漸漸停住。

夜風吹拂,讓蕭珩回過了神,他搖搖頭,将那支離破碎的夢境抛之腦後。

許是白天長寧一直嚷着,讓他不要死,他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拓跋碩和沈氏都在偏殿歇着,見蕭珩走來,便知長寧醒了,夫妻二人急忙進屋。

溫玉軒今夜擠滿了人,幾處偏殿都住着随時為長寧診脈的太醫,蕭珩便到小書房将就一晚。

書案上點着兩盞燭火,蕭珩走到案前,掃了一眼,上面有幾張歪歪扭扭的字帖,都是長寧臨摹過的廢紙。

他将紙張整理好,眸光不經意間掃到了角落裏的紙團。

蕭珩本想一一撿進紙簍裏,卻按捺不住好奇,将紙團展開。

大都畫的是硯臺和迎客松圖騰,可有一張,畫的卻是一對玉佩。

畫技稍顯稚嫩拙劣,可他一眼便認出,那是鸾鳳和鳴的圖案。

蕭珩瞳仁震動。

其中的鸾鳥佩,竟與夢中紅衣女子腰間所佩,一般無二。

屋外,靈霜敲了敲門框,随即進屋,打開食盒,“九殿下,這是郡主差奴婢給您送來的。”

長寧得知蕭珩今日守着自己寸步不離,一直未曾進食,便讓人給他送來一碟芙蓉餅。

蕭珩看着那碟芙蓉餅,沉下眼眸,“郡主歇息了嗎?”

靈霜道:“已經歇下了。”

見他在收拾書案,靈霜放下點心,一拍腦門,“今日忘了打掃,奴婢這就收拾幹淨。”說着便上前将四散在角落的紙團拾起。

見蕭珩捏着那張畫了鸾鳳和鳴玉的圖紙,靈霜解釋道:“郡主平日裏喜歡畫些東西,這些都是廢棄的草稿,讓九殿下見笑了。”

蕭珩不知為何,忽然問了一句:“只是随手一畫麽?”

靈霜愣了愣,不知蕭珩此話何意,怔怔地點了點頭。

一絲奇異的想法劃過蕭珩心頭,但旋即又被理智壓下。

只是巧合罷了,鸾鳳和鳴玉,遍地都是。

便不做他想,将圖紙交給靈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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