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錯頻

駛出車水馬龍的城市大道,出租車在暢通無阻的近郊飛馳,道路兩旁成排的茂密白楊被太陽耀着,葉子翠綠,卻鑲着絨黃的金邊兒。

坐在後排座位的鬃爺掏出口袋裏的結婚證笨手笨腳地展開,拇指輕柔撫過紅底二寸照中笑得喜慶的經芋,至今仍感到神奇。

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生命體,因為這麽個不起眼的小紅本生活在了一起,好像做夢一樣。

鬃爺端詳了好一會兒,用新手機翻拍了他倆的合影。

只是,他不知道怎麽做能讓照片一直顯示在手機屏幕上,一按亮就能看見的那種。

巨型雲朵建築擠進餘光,鬃爺将經芋塞給他的一百塊紅票子遞給主駕位的司機,收到找零後拍了拍口袋,确認沒落東西才下車。

往治亂所裏進的時候,鬃爺還不死心地悶頭捅咕新手機,也不知道是碰了哪裏,照片嗖地沒了影,只剩下一排排彩色圖案的小方塊。

他有些不高興,不沖別人,沖自己。

這股情緒自治亂所一直延續到了家門口,入職手續辦妥都沒能打開他緊擰的眉頭。

鬃爺收回伸向指紋鎖的手,轉身推開安全通道奔到了樓上,他還不太習慣按門鈴,屈指敲響顧垣一家的門。

“卡爾斯?”

剛下班的顧垣一拎着棕色公文包出電梯,見鬃爺臉色灰突突的,關心道:“怎麽了?進屋說吧。”

“先不進屋了,你教我弄一下手機可以嗎?”鬃爺再次将結婚證掏了出來,“我想把這個照片固定在屏幕上,就像你手機屏幕的樹影一樣。”

神情被誤觸暫停鍵般失落地卡頓了一下,顧垣一如果不是知道自己已經死透了,右上腹忽然的隐痛感會讓他以為肝癌複發了。

“啊,行。”顧垣一愣愣地伸手,腦袋是空的,“手機給我,我幫你弄。”

“你告訴我就行,我自己弄。”鬃爺側過身不讓顧垣一碰他的手機和結婚證,強調說,“這些很重要。”

顧垣一反應了一下,才讷讷地“啊”了一聲。

他知道鬃爺性子簡單,絕非有意氣他,妖族領地意識比獸族強,此刻鬃爺多珍惜經芋,曾經就有多珍惜他,是他把鬃爺作沒了,為了一個根本不愛他的男人。

眼眶酸得要蓄淚,顧垣一別過臉舔掉唇上的苦笑,“拍照會吧?先把照片拍下來,然後點左下角的圖片,再點右下角的更多,接着是設置為,壁紙,應用,同時應用,就可以了。”

鬃爺按顧垣一所說的步驟操作了片刻,欣喜地拍了下顧垣一大臂,“弄好了,謝了。”

搞定屏保,鬃爺原路返回。

電視裏說情侶的手機屏幕都是合照,這一步完成後,他要打第一通電話,給經芋。

滑開沒有密碼的鎖屏,鬃爺按了數字1和撥出鍵,聽筒內拉着長音的“嘟”讓他興奮不已,食指無意識地撓手機後殼。

“喂,你到哪兒了?沒打車嗎?”

電話那頭,經芋的語氣似乎有些着急,鬃爺猜想可能是分開時間太久的緣故。

一針高濃度甜蜜素注射進心髒,鬃爺暈乎乎地靠在門口牆壁上,握着手機的掌心滲出一層激動的細汗。

低垂的羽白睫毛去遮眸底的光,有些喜悅過分張揚。

“小芋開門。”

放低的嗓音帶着唱針剛落在黑膠唱片上的沙沙聲,僅一門之隔,鬃爺聽得到經芋從沙發起身的動靜,熟悉的腳步聲朝他靠近,門鎖發出溫情的咔嗒聲。

經芋摸不着頭腦地看向面色緋紅的鬃爺,以為是熱的,問道:“錢不夠打車嗎?”

他算過大致公裏數,鬃爺單位到小區往返打車撐死能跳到八十塊,他給拿了一百,餘出了買水的錢。

除非,鬃爺節約,回程坐的是公交車。

側身讓開進門的路,經芋把下午新買的拖鞋往鬃爺腳邊送了送。

“錢夠打車,還有剩呢。”鬃爺邊換拖鞋邊竊喜說,“是嫌我回來晚了嗎?我下次……”

“不是。”經芋急于否認搶了白,“你都要工作了,時間上肯定得跟着工作走,晚點沒什麽,以後我下班可能比你還晚呢。”

經芋說這話時,看了眼在廚房忙活飯菜的栾麗,他的整個童年都是和栾麗一起等經凡旭下班的。

六點飯菜上桌,七點半再熱一遍,八點栾麗唉聲嘆氣,九點半打電話問還回家吃嗎,十點半經凡旭被同事架回家抱着馬桶狂嘔,十一點細碎的争吵聲順着門縫鑽進他房間……

他不想重複栾麗的等待,更不會幹涉鬃爺的自由,想回家的人下了班自然歸心似箭,不想回家的人寧可爛醉在外頭,也不願清醒地踏進家門。

這個“強求不來”,他很小的時候就懂了。

鬃爺看着經芋神情不明的臉,半晌動不了唇,只覺注入心髒的甜蜜素被抽了出去,可能帶走了些別的,讓他刺刺的疼。

他淺淺的“嗯”了一聲,将口袋裏的結婚證放在茶幾上,轉身進了洗手間。

關門的瞬息淚珠茫然滾落,他仰頭大口大口地吸氣,心口的阻塞感才略微緩和了些,只是二度湧出的淚沖刷掉了最後一絲歡喜,明亮的眸子墜入深海五千米,再不見星光。

這一晚,鬃爺沒在家睡。

準确地說,他是經芋睡着後才離開的。

叫夏的知了見半夜遛彎的大妖精情緒頹喪,識趣地停止振動腹部的鼓膜,蚊蟲更是不敢近身,就連風也靜了下來。

剛被放出縛妖相機那會兒,鬃爺很清楚自己是戴罪之身,他要自由,要內丹,就得跟經芋和平共處,他也的确通過示弱和撒嬌達到了目的,他理應滿足的。

可不知從何時開始欲/望出現了無底洞,自由和內丹丢進去遠遠不夠,他觊觎完整的經芋,不止外在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發絲,他想占據經芋的全部注意力,要經芋的心永遠向着他。

他絞盡腦汁去吸引經芋的目光,不惜在天敵的管制下讨生活,哪怕打心眼裏覺得麻煩,仍然積極主動地與栾麗接觸,時至今日全無收獲,他的沮喪有理有據,唯獨……發脾氣師出無名。

因為經芋和他的心思不在一處,經芋對擁有他這件事,一點都不感興趣。

經芋這一覺比以往醒得早,睜開眼一點刺目的光都沒有,他轉臉看向壁鐘,夜光指針才轉到淩晨三點出頭。

慣性地伸手在肩頸位置摸了摸,經芋這才意識到苗子精睡丢了,他小聲呼喚“鬃爺”,給他回音的只有嗡嗡制冷的冰箱。

不在肩膀,也不在腿邊,那會是去哪兒了?

困意頓時全無——

經芋光腳踱到洗手間,空空蕩蕩的黑一悶棍敲在了他後腦,他踉跄半步擡手扶住牆面,緊咬的後槽牙将柔和的五官繃得冷冰。

除了樓上,鬃爺沒別的地方可去,這個時間不在家睡覺,在顧垣一那裏做什麽?

緊攥的拳頭顫抖不止,情緒的巨浪掀翻了理智的小船,經芋快步行至玄關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順安全通道直奔顧垣一家所在的樓層。

可真到了樓上腳步又彷徨了,他從未去過顧垣一家,面對三扇一模一樣的門,他不知該砸哪一個。

他站在走廊愣神良久,最終還是違背了道德觀鬼鬼祟祟地貼耳偷聽了。

一家,接一家。

他唾棄這樣的自己,他到底還是成了像栾麗一樣可憐的人。

捂着酸脹的眼,經芋數度無聲嘶吼,末了跌跌撞撞逃到二樓半,他實在走不動了,渾身力氣被抽的幹幹淨淨,他緩緩蹲地,将壓抑的抽泣埋進雙膝,抱着膝蓋雙臂抖得無可附加。

他一想到鬃爺與顧垣一擁吻,心就被鏽刀狠劃一下,傷口血肉模糊,潰爛難愈……

大概過了很久,水泥地的寒氣鑽進赤/裸的腳底板,經芋不受控的打了個寒噤,臉頰皮膚被鹹苦的淚水刺得通紅,他直起發麻的雙腿,艱難地挪蹭到家門口,之後把自己關進洗手間,再沒出來。

是洗手間門板的輕叩聲叫回了經芋的魂,收起撐在膝蓋上的手肘,轉臉看向磨砂玻璃外高大的身影,痛的心絞。

“你着急用洗手間嗎?我想先洗個澡。”

經芋局促地蜷着腳趾,心率直線攀升,他太狼狽了,無論是臉上,還是腳上。

“是……好……”

到嘴邊的“是感冒了嗎”咽了回去,鬃爺想,還是別婆婆媽媽招人煩了。

鬃爺剛一轉身,撞上了主卧出來的栾麗,栾麗邊往洗手間來,邊攏了攏又短又卷的頭發,眼皮都沒擡一下。

倘若時間退回到昨天中午,鬃爺會大大方方地喊栾麗一聲“媽”,此刻他心很累很累,單單是站在這裏已經筋疲力盡了。

“小芋在洗澡,你要用洗手間可能需要等一下。”

鬃爺說完徑直走向沙發,掌心拂過墊子上殘留的經芋的氣息,身子一歪倒了進去。

作為過來人,栾麗察覺到了鬃爺的異常,她估摸着和自己有關,願意和長輩一起生活的年輕人是極少數,人族如此,妖族更是吧。

但她沒必要和鬃爺交代什麽時候走,她住的是她兒子家,要說也是當着她兒子的面說。

栾麗扭身去廚房準備早餐,圍裙剛套到脖子上,高利貸讨債般的砸門聲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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