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父女相見

馬車一路疾馳,終于在傍晚時分到達淮揚城。

桑府位于淮揚城東,桑瑤本想直接回桑府找柳氏對質,但想到此時正是飯點,整日忙于生意的父親桑明海很可能在外跟人應酬,便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柳氏當家做主多年,早已将整個桑府掌控在手裏,便是她院子裏的人,怕也早已被她滲透,否則出嫁那日她不會莫名昏倒在閨房,這會兒也不會出現在這裏。

眼下即便回府,她也不知誰可信誰不可信,反倒容易失去先機,給柳氏狡辯脫罪的機會。

還是另找地方先見到父親,将真相揭露再說。

這麽想着,桑瑤就用陸湛給她準備的一小截炭火棍,寫字示意他調轉方向,去了城南一家名為茗香樓的茶樓。

這茶樓是桑家的産業,掌櫃名叫錢忠明,是桑明海的心腹,跟随桑明海多年,對桑明海十分忠心。他與桑瑤已故的母親也有些交情,且曾得無意中罪過柳氏,柳氏很不喜歡他,不可能跟他有什麽往來,所以桑瑤才會放心來找他。

“大小姐?你……你怎麽會在這裏?!”看見本應在嫁去京城的路上,這會兒卻面色蒼白,形容憔悴地靠在雅間小榻上,明顯是受了不少苦的桑瑤,錢忠明十分震驚,“可是迎親隊伍出什麽事了?!”

桑瑤下意識想回答,可張口卻發不出聲音。她心裏又是窩火又是痛苦,努力忍了忍,才強打起精神,手口并用地比劃道:【錢叔,我要見我爹,你馬上派人幫我把他找來,別讓別人知道。】

錢忠明一開始沒看懂,桑瑤重複好幾次他才大概明白。看看一旁成親那日見過一面的陸湛,錢忠明心下隐約猜到了什麽,他臉色變了變,鄭重點頭:“我知道了,我這就去!”

說完匆匆離開。

身體難受得厲害,一直在勉力支撐的桑瑤這才心下一松,虛脫般軟下身體。

見她唇色煞白,雙頰卻有些發紅,顯然是再次發起了燒,一直站在旁邊沒有說話的陸湛眉頭微擰,開了口:“小姐若是困了就睡一會兒,我出去一下。”

桑瑤卻是心下一驚,下意識抓住了他的袖子。

這兩日的經歷讓她有些害怕一個人待着。雖然眼前之人與她并不相熟,但只看他不但沒有趁人之危,反而仗義地助她拿下秋露等人,又辛苦護送她回家的行為,便知他是個品行極好的人。

有他在,她覺得安心。

陸湛一怔,目光落在她抓着自己袖子的柔荑上,聲音低緩道:“你還病着,我去給你請個大夫。”

桑瑤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她一下熱了臉,飛快地将手收回來。

看着她眼底晃動着的不安,陸湛沉默片刻,又說了句:“我很快回來。”

桑瑤一怔,臉上更熱,心下卻松了口氣。

【……好。】

她抿着唇,輕點了一下頭示意道。

***

陸湛走後沒一會兒,桑瑤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等她醒來,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屋裏點着幾盞油燈,火光微微跳動,映出昏黃光暈。

“醒了?”見她睜眼,一個蓄着短須,氣質精明,眉眼與她有兩三分相似的中年男人從床邊站了起來,“怎麽樣?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爹……

桑瑤看清來人,神智慢慢回籠,随即鼻腔猛然一酸,忍了多時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奔湧而出。

中年男人,也就是桑瑤的父親桑明海見此有些驚詫。

他這女兒性子驕傲要強,平日裏有什麽不快都是直接發脾氣,很少會跟人露出弱态。自生母過世,繼母進門後,更是再沒在他面前掉過眼淚。今日這般,看來是受了大委屈了。

想到這,他皺起眉頭,不大熟練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發生什麽事了?跟爹說,爹替你做主。”

他不開口還好,一問,桑瑤眼淚掉得更兇了。

偏她嗓子受損,哭都哭不出太大的聲音,只能發出破碎的嗚咽聲。這讓桑瑤越發痛苦,忍不住就抓着父親的衣襟,狠狠哭了個痛快。

哭完後她心裏舒服了一些,加上之前昏睡時,陸湛請來的大夫已經給她紮過針,喂過藥,這會兒身體雖還是難受,精神卻恢複了不少。

“好了不哭了,現在可以跟爹說說,到底怎麽回事了吧?”桑明海見她冷靜下來,才又放緩聲音開口。

桑瑤想起剛才的事,雙頰一熱,頗覺丢臉。但現在不是在意這些的時候,所以她很快就忍着別扭別開臉,示意一旁的錢忠明給自己拿紙筆來——那手口比劃實在實在太費勁了。

錢忠明看懂她的意思,去外間軟榻上搬來喝茶用的小炕桌放在她身前,替她鋪好紙筆研好黑墨。

桑明海見此不解:“這是做什麽?有什麽話不能直接說嗎?”

桑瑤聞言,臉上的熱意一下散了個幹淨。她閉上眼深吸口氣,面露恨意地拿起筆在紙上飛快地寫道:【柳氏讓人毒啞了我的嗓子,我再也說不了話了。】

“什麽?!”

桑明海不敢置信,錢忠明也變了臉色。

【她設計我和桑玉妍換嫁,将我毒啞送去陸家,同時讓桑玉妍假裝成我,上了廣安伯府的花轎……】

顧不上字跡好不好看,桑瑤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将事情的經過簡要概括了一遍。

桑明海看得滿臉愕然:“這怎麽可能?你柳姨那人雖然有些小心思,但這麽荒唐的事……”

他下意識搖頭,“她做不出來的。”

這話讓桑瑤霍然擡起頭,蒼白的臉被氣紅,漂亮的杏眸裏也閃出了尖銳的怒色。

【她做不出來?她做不出來我怎麽會變成這樣?!還是你覺得,我是在說謊?!】

見女兒柳眉倒豎,下筆的速度快得筆尖的墨水都要甩到自己臉上了,桑明海一下回了神:“……爹不是懷疑你說謊,你是我嫡親的女兒,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一邊是脾氣雖然有點驕縱,但從來不屑撒謊的女兒,一邊是雖有私心,但做事向來有分寸的繼妻,桑明海一時間真不知道該相信誰。他轉着自己右手大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帶了幾分遲疑地說,“只是這件事事關重大,爹是想着,這裏頭會不會是有什麽誤會?”

仿佛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冷水,桑瑤擡起因為哭得太厲害而有些紅腫的眼睛,看着眼前這個人人都說十分寵她縱她,這種時候卻根本不相信,或者說不願意相信她的人,滿心的憤怒和委屈突然就凝在了那裏,發不出來了。

“是不是誤會,審一審就知道了。”說話的是突然敲門而進的陸湛,“随大小姐陪嫁來陸家的那幾個人,在下都已經帶來,就在樓下的馬車裏關着,桑老爺随時可以把他們帶上來問話。”

桑明海回頭看見他,先是一怔,而後眼神就變了。

他來的時候,陸湛下樓查看秋露等人的情況去了,兩人沒碰上面。雖然錢忠明去請他的時候,跟他提過一嘴陸湛的存在,但那時他心思都在“發生了什麽事”上,根本沒認真聽。

直到這會兒看見陸湛的臉,桑明海才驚覺這件事根本不存在誤會的可能,否則桑瑤不可能跟陸湛一起出現。

再一想陸湛說的那些人……

桑明海臉色變得難看,半晌,他到底是沉聲開了口:“老錢,你去把那幾個人帶上來。”

“是,老爺。”

錢忠明很快就去了,沒一會兒秋露王平幾人就被帶了上來。

桑明海一看見他們,心頭就沉了下來。

這幾個确實都是柳氏的人,其中的秋露更是桑玉妍貼身的大丫鬟,沒有柳氏的吩咐,他們絕對不敢也不可能做出把兩位小姐偷偷換嫁的事。

但想是這麽想,他心裏終究還是對柳氏抱着一絲希望,于是讓錢忠明嚴刑逼問了幾人一番,想知道是不是有其他人,比如桑家生意上的對頭故意陷害。

然而他得到的答案是:沒有別人,只有柳氏,桑瑤遭受的一切,的的确确都是柳氏指使。

桑明海臉色一下變得鐵青,他怒不可遏地拍桌而起:“去把柳氏給我叫來!還有這幾個背主的東西,拖出去各打三十板子,然後該發賣的發賣,該送官的送官!”

“是!”

***

秋露等人哭喊着被拖了下去,錢忠明也腳步匆匆往桑府去了。

兩刻鐘後,錢忠明回來,但柳氏并沒有跟着。門房說她出門參宴去了,這會兒人不在府上。

桑明海這才想起今日是同知夫人的生辰,柳氏受邀去參加她的私人晚宴,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家。

同知夫人來自京城,是出身顯貴的世家女,背後有着非常龐大的人際關系網,桑明海一直想讓柳氏跟她打好關系,好為以後進軍京城鋪路。

柳氏也是費了很多心思才得了今日這麽個機會,桑明海想到如果這時候把她叫回來,他們之前做的努力就都白費了,滿心的怒火不由凝住了。

他暗暗斟酌片刻,到底是選擇了讓柳氏先處理好手頭上的事。但這話不能跟桑瑤明說,于是他眼神一閃,怒而起身:“做出這樣荒唐惡毒的事,竟還沒事兒人一樣地出去參宴!這毒婦!我親自去找她!”

說罷就大步出了門。

之後他就沒再回來,只讓錢忠明過來傳話,說自己臨時有點生意上的急事,不得不先去處理,讓桑瑤今晚先好好休息,安心睡覺,一切等明日再說。

桑瑤不敢置信,再三确認自己沒聽錯後,用力攥緊了手邊的被子。

有事被絆住了……不會絆住他的人就是柳氏吧?

柳氏那人慣會裝模作樣,還特別愛吹枕頭風,往常她就沒少用這招對付她,她爹也被她吹得犯過幾次糊塗。可這次的事和以前那些小打小鬧不一樣,他應該不會輕易被她糊弄住吧?

也不一定,柳氏畢竟給她生了個兒子,沒準被她哭一哭,他就心軟了……

但柳氏這樣對她,她絕不可能放過她!他要是敢對她手下留情,她就……她就鬧他個天翻地覆,然後再也不認他這個爹了!

桑瑤咬唇垂下發紅的眼睛,在心裏惡狠狠地想道。

一旁的陸湛也沒想到桑明海會在這種情況下一去不返。他眉頭微擰,目光在床上少女看似驚怒,實則更多的是失望,還隐隐有些不安的臉上落了片刻,從懷裏摸出一顆平時哄妹妹用的松子糖。

“吃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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