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師徒那些年的那些事兒
沈不渡遇見謝見歡的時候自己年紀也不大,堪堪二十歲。
那一年,李雍病逝,他毫無準備的接過了天涯滄海門掌門的位置。一個方及弱冠的小子接任了偌大一個門派,獲得了如此炙手可熱的地位,可想而知會在修真界引起多大的關注和震動。質疑嘲諷的聲音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不懷好意的目光幾乎要把他淹沒。無數人對這個年輕人虎視眈眈,貪婪的嘴臉和趁火打劫的意圖幾乎藏都藏不住。
除此之外,李雍放着兩個親生兒子,卻把掌門之位傳給一個外姓人,也在天涯滄海門內部掀起了驚濤駭浪——李宏駿一夕之間與他決裂,諸多身居高位的長老供奉蠢蠢欲動,甚至許多不入流的謠言甚嚣塵上,說他其實是李雍的私生子,說李雍的死說不定和他有關,他其實一直在密謀篡位。
外界的威脅和內部的矛盾像兩只饑腸辘辘、面目猙獰的野獸,恨不得撲上來把沈不渡撕成碎片。如此複雜危機的局勢,就算李雍還在恐怕也會覺得棘手,更遑論當時二十歲露頭的沈不渡。
可沒有任何人能幫他。
他只能靠自己。
那段日子究竟有多難熬,縱使沒心沒肺如沈不渡事後也很少願意去回憶。總之,他花了将近一年的時間,才勉強将局勢穩定住,暫時坐穩了身下那個他其實從來都沒興趣坐的位置。
某天,他總算偷得半日浮閑,于是溜達着去了附近的桃花鎮,去酒館喝了二兩桃花酒。
喝酒時聽鄰桌人說,鎮子最近不安寧,前兩天街上出現了一個怪物,披頭散發,喉嚨裏會發出可怖的嚎叫,許是哪裏竄出的妖怪,要吃小孩的。他們請了修士來捉,但還是讓那怪物跑了,現在每天都很擔心,害怕那怪物回來報複。
沈不渡聽完留了心,從酒館出來後繞着鎮子轉了一圈,在一座廢棄的破廟外察覺到了一股異樣的氣息。
他停下腳步,推門進去,看見了一團趴在神像腳邊的小小黑影——對方手裏按着一只老鼠,剛掐死的,送到嘴邊正準備喝血。
那是彼時十二歲的謝見歡,滿身煞氣,神志混沌,茹毛飲血,活的像頭畜生。
陰陽學中有關于“煞星”的記載,道此乃不詳之命盤,兇煞入命,作禍興殃,所到之處必會掀起腥風血雨。這在民間傳說中是無稽之談,但在修真界中卻是真實存在的。有人因天生體質問題,體內真元比旁人要暴戾兇邪許多,被稱為“天煞之體”,若不能采取正确的修煉方式将其控制住,煞氣便會外洩甚至暴走,殃及他人。更甚者,修士會被體內煞氣吞噬反控,失去神志,以嗜血屠殺為樂,成為真正的“降世災星”。
謝見歡便是這種罕見的“天煞”體質。他當時體內的煞氣已經十分嚴重了,但讓沈不渡驚訝的是,他身上沒有任何血氣和殺氣,這意味着他并未失去本性,縱使屢次被人當成怪物高罵喝打,也不曾主動去襲擊傷害過任何一個人。
沈不渡看着眼前滿身戒備、兇狠嚎叫着試圖把他吓走的“小怪物”,沉思了一瞬,上前将對方制住,不顧對方張牙舞爪的瘋狂掙紮,拎回了天涯滄海門。
他給小怪物剃了頭,洗了澡,包紮了傷口,為了讓世上少一個興風作浪的“災星”,于是單方面把對方收作了自己的第一個徒弟。
可謝見歡似乎并不領情。
他像是一只流浪多年的孤狼崽子,遭受過無數的惡意謾罵和毆打,所有人看到他的第一反應都是驚恐嫌惡,繼而拿起手邊的棍棒鞭子開始驅逐揮舞。他遍體鱗傷又無路可逃,對這個和他格格不入的世界充滿絕望和憎恨,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他膽戰心驚,不願意也無法再靠近任何人。
他甚至已經失去了人類的語言能力,喉嚨裏只會發出沙啞粗粝的吼叫,充滿不安痛苦憤怒悲戚,一聲聲聽的人無端揪心。
門派裏的人都不明白沈不渡為何要撿回這麽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兒,甚至還收為徒弟親自教養。沈不渡卻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每天除了修煉、處理門派事務,都要盡量擠出多的時間來陪自己新收的小徒弟。
謝見歡一開始總是嘗試逃跑,沈不渡就用術法把他裝進一個透明圓形結界裏,自己坐在藤椅上悠悠然喝茶,笑眯眯的看對方像只倉鼠一樣倒騰着腿在裏面原地打轉;待謝見歡終于累的跑不動了,他就把結界撤掉,然後端着食物和湯去喂他。
謝見歡自己流浪在外的時候都是打野物生吞活剝,不知許多年沒吃過熟食,對他提供的食物很排斥,死活不肯張口。沈不渡便總是耐心的哄,不厭其煩的收拾起被謝見歡打碎的湯碗,然後讓廚房變着花樣做其他吃食。
第五天,謝見歡盯着他手裏熱氣騰騰、香噴噴的瓷碗,終于嘗試着咽下了第一口小米湯。
半個月後,謝見歡不跑了。沈不渡于是開始教他修煉。
修仙首先要耐得住性子沉得住氣,這對于煞氣纏身的人來說無疑難如登天,因此歷史上記載的“天煞之體”幾乎全部不得善終,要麽幼時早早夭折,要麽變成人人得而誅之的禍害。沈不渡也知道以謝見歡當下的狀态無法修煉,于是他想了個法子,來磨謝見歡的性子。
他讓人制了一堆木頭,表面光滑,形狀各異,圓的方的扁的應有盡有。然後把幾百塊木頭放到謝見歡跟前,要求他把零散的木頭一塊塊堆疊起來,以此訓練他的耐心和專注力。
謝見歡瞥了一眼那堆破木頭,轉身就走。
沈不渡把他扯回來:“試試啊,”他說着挽起袖子蹲在地上,三兩下搭起一個小房子,興致勃勃說,“很好玩的。”
謝見歡面無表情的盯着他,冷若冰霜的臉上刻着兩個鮮明的大字:無、聊。
沈不渡假裝看不見,又三兩下搭出一個缺了尾巴的小狗,沖他一個勁的招手:“來嘛。”
謝見歡在原地杵了好久,終于慢吞吞的走了過去。
這游戲看起來簡單,但對謝見歡來說卻并不容易。這麽多年來,他從未如此安靜專注的做過一件事,再加上體內煞氣的影響,根本靜不下心,勉強疊上幾塊就痛苦煩躁的不行,有一次氣急了,竟控制不住的直接把手裏的木塊生生捏碎了!
雖然沈不渡在讓人制作木頭時已細心的把表面打造的足夠光滑,可碎裂的木頭裏卻無可避免的藏着無數細小的尖刺,頃刻把少年的掌心刺的鮮血淋漓。
沈不渡神色一沉,立刻把他手裏的木渣扔了,然後握着他的手用清水沖淨,再一點一點把嵌進肉裏的木刺挑出來。
“疼不疼?”
謝見歡一開始不說話,後來悶聲點點頭,然後從嗓子眼裏迸出幾個模糊的字眼:“對不起。”
沈不渡給他的手上藥包紮好:“道歉做什麽?”
“你的……頭,”謝見歡艱難的組織語言,“弄爛了。”
“好好說話,這叫木頭,不是我的頭。”沈不渡一臉牙疼,“再說了,木頭重要還是你的手重要?咱們打個商量,以後再生氣,用腳跺,千萬別用手,成嗎?”
謝見歡看着他微蹙的眉,默不作聲的點了頭。
但神奇的是,從那以後,謝見歡飛速的進步了。
他明顯還是會心神不寧,會焦躁不安,可他每次想發洩的時候,似乎都有一種力量讓他克制住了。甚至好幾次他已經把木頭扔在地上擡腳準備跺上去,卻在最後一刻又收回了腳,撿起木塊擦掉上面的灰,一臉苦大仇深的逼迫自己重新搭了上去。
如此反複,兩個月後,謝見歡終于将上百塊木塊全部像模像樣的搭好了。
他看着那群木塊搭成的堡壘,眼中漸漸浮現出一絲茫然和驚訝,似乎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做到這一步。
沈不渡毫不吝啬的狠狠誇獎了他一番,然後笑眯眯的一擡手,把他搭好的木塊全打塌了。
謝見歡:“……”
他望着一地狼藉呆了許久,一點一點調轉脖子看向沈不渡,突然發瘋似的的嚎了一嗓子,直直沖沈不渡撲過去,張嘴狠狠去咬他的脖子。
幹了缺德事兒的某人笑得上不來氣,一邊制止住氣的恨不得咬死自己的小徒弟,一邊好聲好氣的連聲哄,好不容易把對方給勸住,然後挽起袖子蹲在地上和謝見歡一起,撿起地上的木塊,一塊塊的重新開始搭。
再後來,待謝見歡能面不改色的把上百木塊全部搭好,沈不渡開始正式教他修煉。
這是他的第一個徒弟,他教的分外用心,甚至比待李氏兄弟都要用心。他幾乎是手把手的教謝見歡如何引氣入體,如何入定打坐,傳授對方清魄訣,幫助清除壓制體內煞氣。他知道謝見歡适合用刀,但最後卻決定教他劍法,因為劍是器中君子,有正直之風,能修身養性。
而謝見歡也沒有辜負他的教導——他在修仙一途竟意外的極有天賦,學習速度驚人的迅速,僅僅用時一年便成功築基,比那些入門好幾年還在煉氣期打轉的弟子快了不知多少倍,讓天涯滄海門上下驚異不已。他體內的煞氣也漸漸被克制住了,性格磨練的甚至比常人更加沉默穩重。他曾輔助沈不渡煉制護心丹,拿着燃石守着爐火足足七天七夜,期間沒有出現絲毫差錯。
他變的挺拔、俊朗、沉穩、堅韌。縱使人前總是沉默寡言,安靜的站在沈不渡身後不說一句話,可身上蘊含的氣質和光芒,卻已經漸漸讓人無法忽視,乃至令人開始擡頭仰視。
少年的鋒芒是藏不住的。獨挑沖霄門、夜戰紅山谷、千裏擒祝歡、起劍震昆吾……接下來的七年裏,謝見歡耀眼的戰績名揚天下,逐漸像他師父當年一樣,成了新一代裏年輕的神話。
——
躍動的火光将兩張側臉漸漸重疊在一起,沈不渡陡然回過神,之前心頭的那點疑慮和異樣逐漸放大。
相同的姓氏、相似的神态、甚至出現的時機……
是不是太巧了?
他不動聲色的看了謝昀半晌,上前拍了拍少年的手腕:“不用太緊張,不然容易累。”
随即指腹下滑,不留痕跡的搭在了對方的脈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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