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方少鈞

沈不渡醒來時, 已經不知道過去幾天幾夜了。

他頭疼的厲害,也不知是喝酒喝的還是被氣的。在床上掐着眉心緩了好一會兒,才遲鈍的意識到有人在敲門。

也是, 他這一睡不知道睡了幾天, 店家怕是以為他醉死在房裏了。

沈不渡下榻, 整理了一下衣容:“進來吧。”

門立刻被推開了, 進來的卻不是店小二, 而是一個帶着兜帽、看不清面容的高大男子。對方進來後就定住了,一字不發的站在原地,直勾勾的盯着沈不渡看。

沈不渡打量了這人一眼,疑窦漸升。

不會是姓謝的又回來了吧?

他緩緩蹙眉, 心生警惕, 還未開口詢問,只見對面那人猛的把兜帽掀了, 一嗓子竟喊破了音:“師父!!”

沈不渡望着那張年輕激動的臉,亦是呆怔住了,分外意外道:“……少鈞?”

方少鈞方才還是眼中含淚,被沈不渡一喚名字, 熱淚直接抑制不住的往下滾落,哽咽着喉頭大步上前, 一把将沈不渡抱住了。

方少鈞今年十九, 馬上就要行加冠禮,人長的矯健挺拔,手長腳長,幾乎要把沈不渡那瘦弱的身子整個包起來。

他其實是容易害羞的性子, 以前雖對沈不渡敬重萬分, 卻總是不太好意思和師父過分親近, 如今親眼得見沈不渡還活着,激動狂喜之下什麽禮節都顧不上了。

“我就知道您不會死……”方少鈞顫着聲音,“我就知道您一定還活着!”

久別重遇故人,沈不渡心中亦是感慨交加,伸手拍了拍二徒弟寬厚的肩背,又摸了摸他的頭:“師父讓你們擔心了。”

方少鈞眼眶酸澀的更厲害了,努力克制了許久,才終于把沈不渡放開,又定定打量了他許久:“師父,您為何變成這般模樣了?可是用了易容術?”

沈不渡關好門,示意他來桌前坐,倒了杯水讓他穩定情緒:“不是,這就是我現下的身體。我好像是借屍還魂了。”

“借屍還魂?”方少鈞吃了一驚。就算是再厲害的修士也不可能超脫生死輪回,幾百年來沒聽說有哪個隕落的大能換了具身體就能活過來的,“是一種秘術嗎?”

沈不渡搖了搖頭:“這件事,我也很糊塗。醒來後就已經在這具身體上了。”

雖說修真界一直存在着一種傳說,有種秘法的确能讓人起死回生,但沈不渡從未在任何古籍中找到過相關記載,因此一直認為這是人們不切實際的幻想。

就算真的有這種秘術,那一定也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

“先不說這些。”沈不渡話題一轉,問,“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的?”

“哦,”方少鈞回,“是大師兄告訴我的。”

沈不渡拿着茶壺的手一個不穩,将水倒灑在外面:“謝見歡?”

“嗯。”方少鈞沒聽出他語氣的異樣,搶過沈不渡手裏的壺給師父倒茶,“我本來在靖平界,離這不遠,收到大師兄的傳信說你在北荒,就立刻趕來了。”

他順着謝見歡信中所說地址找到這家客棧,雖然開門第一眼見到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年輕公子,但他很快就确定了對方的身份。

那是悉心教導他四年的恩師,他不會認不出來。

他說着還四處張望了一圈,問:“大師兄不在嗎?”

原來他還不知道謝見歡的事。沈不渡想。

“嗯。”他淡淡說,“我沒見着他。”

方少鈞還挺納悶:“不應該啊,大師兄這麽擔心師父你,居然沒親自來找您?當初您……之後,他就一塊失蹤了,我也是前幾天才接到他的傳信。吓的我還以為……”

他還以為,師父死後,大師兄承受不了,陪着師父一塊去了呢……

畢竟誰都看得出,天涯滄海門中,最關心最重視師父的人,就是謝見歡了。

沈不渡心頭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躁,問:“我死之後,門派發生了什麽?詳細和我說說。”

“是。”方少鈞嚴肅了眉目,沉吟半晌緩聲道,“那天是元夕節,我和三師弟兩天前出了任務,不在門派中。待聽到消息趕回來時……”

他和路丹緒聽聞消息後,都不肯相信那是真的。沒日沒夜的奔回門派後,卻連師父的遺體都沒見到。

“人呢!?我走的時候他還好好的,僅僅兩天你告訴我,師父他練功走火入魔自己跳崖了!?”路丹緒怒不可遏,揪着李宏駿的領子吼,“你是不是把我當傻子!!”

李宏駿面色難看不似活人,咬牙甩開他的手:“我說的句句屬實。我登上孤影峰時,師兄已經跳崖了,我只看見謝見歡緊跟着他跳了下去。”

他停頓一下,僵硬道:“或者,是謝見歡害了他,随即愧疚尋死也不一定。”

“放狗屁!!”路丹緒撲上去沖着他的臉就是一拳,“我看師父其實是你害死的!是不是!!”

李宏駿也紅了眼,反手打了過去:“路丹緒,你休要血口噴人!”

方少鈞雖悲痛欲絕,但起碼還有些理智,撲上去把兩人拉開,制住自己的師弟,面向李宏駿問:“大公子,既然你只見到了師父跳崖的背影,那為何篤定他是走火入魔呢?”

“我沒有篤定,我只是猜測!”李宏駿鐵青着臉說,“我知道你們懷疑我,但我有那個本事害死沈不渡嗎?你們也太看得起我了!不只是我,天底下有誰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他?”

方少鈞和路丹緒咬牙不言,但內心知道李宏駿說的是實話。

“縱使已經登頂天榜,師兄也一直在尋求突破,這點你們都知道。”李宏駿抹了抹出血的嘴角,陰沉道,“只有練功出岔,走火入魔,他才有可能身負重傷,神志不清的自己墜了崖。除了這點,我實在想不出其他緣由。”

方少鈞:“那師父的遺體為何不見了?”

“我也不知道!”李宏駿煩躁說,“事發後我和心寧立即帶着弟子通過懸天索吊入崖下尋找師兄和謝見歡的蹤跡,但把崖底都翻遍了,卻一根頭發也沒找到!你們若不相信,可以自己再去搜!”

路丹緒狠狠瞪他一眼,一言不發的沖去了孤影峰。

方少鈞和路丹緒花了兩天時間,把孤影峰下翻了個底朝天,連峰壁上任何一處可以藏人的凹陷都找遍了,也沒有任何發現。

而更令人絕望的是,沈不渡的命牌已經碎了。

有底蘊的修真世家會為每名弟子供奉一塊命牌,命牌和修士有着魂魄上的聯系,命牌一旦碎裂,即意味着魂魄離體,不久便消散于天地之間,再無存活的可能。

可方少鈞和路丹緒都不願相信沈不渡真的死了。

從李宏駿那再三詢問也得不到什麽有價值的線索,李心寧更是整個人都不對勁,幾乎瘋癫一般,誰的話都聽不進耳中。他們這才無可奈何的離開了天涯滄海門,試圖去其他地方尋找沈不渡的蹤跡。

這件事分明有許多疑點,就算沈不渡真的是走火入魔而亡,屍體怎麽可能不翼而飛了呢?

更別說有謝見歡緊随其後,方路二人都篤信,只要有一線生機,大師兄絕對不會放棄師父。

所以他們也不會放棄。

“好在,我們的堅持是對的。”方少鈞嘆了口氣,紅着眼圈笑道,“這不,總算是見到您了。”

沈不渡拍了拍他的手:“丹緒呢?”

“他在靖平界和我分開行動了,不過想必大師兄也給他傳信了,我在收到信息後也立刻給他傳了一份。”方少鈞說,“估計他很快也就趕來了。”

沈不渡嗯了一聲,若有所思。

所以謝見歡被自己趕走後,第一時間傳信給方少鈞和路丹緒,是讓他們趕來保護他嗎?

這個人,到底在瞞着他什麽?

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沈不渡煩躁的揉了揉眉心。

方少鈞看着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口:“師父。元夕節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您真的是走火入魔了嗎?”

“沒有。”沈不渡頓了一下,沒有瞞着他,“我是被李宏駿推下去的。”

方少鈞霎時面色巨變,手臂立刻繃起了青筋!

“竟然……竟然真是他!”縱然總被人贊譽是正道君子,方少鈞此刻也抑制不住滿目的仇恨和憤怒,“他怎敢這樣對您……當真是狼心狗肺,畜牲不如!!”

沈不渡不置可否:“孤影峰下布了天罡奪魂大陣,我沒有防備,讓他鑽了空子。”

方少鈞立刻聽出了不對,眼中驚駭更甚:“李宏駿不懂陣法,那天罡奪魂陣難道是……”

見沈不渡沒有否認,方少鈞出離憤怒了,匪夷所思道:“他們李氏兄弟是瘋了嗎!?為何要做出這等恩将仇報之事!?”

方少鈞所言非虛。雖說李雍收養沈不渡亦是大恩,但李雍死後,若不是沈不渡以一己之力撐起整個天涯滄海門,在當時狼虎環伺的情況下,這個門派幾乎沒有存活的可能,早就被上靈界虎視眈眈的各方勢力鯨吞蠶食了。

說沈不渡對李氏有恩,沒有任何人能反駁這個事實。

“或許十幾年的手足之情,還是抵不上一個掌門之位吧。”沈不渡輕聲道。

李宏駿和他的關系不能說不好。他們相差四歲,似兄弟又似朋友,小時候日日一起練功,也曾結伴出去調皮搗蛋,回來一起被李雍罰站。

李宏駿信任他,依賴他,崇拜他,但也嫉妒他。

沈不渡一直清楚這一點。

他嫉妒自己天賦高,明明只是李雍的一個養子,名氣實力卻遠遠超過他這個天涯滄海門堂堂正正的大公子。

提起修真界年輕一輩的佼佼者,人人第一個想到的名字是沈不渡,卻甚少會有人提到李宏駿三個字。

年紀小的時候還不太在意,但随着年紀的增長,外界那些聲音越來越多,那些眼光也越來越偏頗。許多人當着李宏駿的面感嘆,李氏長子其實也不差,但和沈不渡放在一起就沒法看了。

說沈不渡為什麽不是李雍的親兒子呢,天涯滄海門交給沈不渡才是最合适的。

聽的多了,李宏駿看他的眼神就漸漸變了。沈不渡有意不讓他聽這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可聲音比最小的蚊蟲還可怕,它們無孔不入,腐蝕入骨。

沈不渡阻擋不了那些聲音,更阻擋不了日益變化的人心。

他和李宏駿隐而未發的矛盾,在李雍逝世并将掌門之位親口傳給沈不渡時,徹底堆積到一個至高點,然後不可避免的爆發了。

所以,對于李宏駿積怨成恨,伸手給了他那一掌,沈不渡事後是能夠理解的。

他想不通的是,李心寧為何也想殺他。

李心寧小他五歲,從小因為身子不太好,李雍并不強迫他修煉。李心寧的性格也很安靜,像個女孩兒似的,從不跟着他和李宏駿上樹下河,卻總會坐在一邊,手裏捧着一本書,目光安靜的追尋着他。

沈不渡從來不會忽視這個小師弟,每次找到好玩的總是先給李心寧一份,還被李宏駿指責說偏心。

每當那時,李心寧就會輕輕笑起來,小心的捧着他遞過的小玩意兒,目不轉睛的凝望着他,說:“謝謝師兄,我好喜歡。”

李心寧雖體弱,卻極其聰慧,煉丹陣法皆十分精湛,再加上容貌俊秀,文雅如竹,待人溫潤有禮,在外頗有佳名。可他面對沈不渡時,卻總像個長不大的小孩子,愛撒嬌,還膽子小,碰到打雷下雨天,都會要沈不渡來寧靜堂陪他睡。

沈不渡也很寵他,對他的要求幾乎是無所不應,真心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來疼。

所以他想不明白,那個總是挽着他的手臂,彎着眼睛含笑喚他師兄的人,為何會親手布下那天罡奪魂陣,在那個雪夜給了他致命的最後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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