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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溫書處變不驚,擡頭對上謝安雙帶笑的雙眸。
近在咫尺的面容使人驚豔得幾乎挪不開視線,熾熱鼻息灑在臉側,如輕羽般緩緩掃過,掠起一片葡萄酒的香甜。
他與謝安雙平靜對視:“近日天氣寒涼,陛下飲冰酒極易受寒,望陛下以龍體為重。”
謝安雙輕挑眉,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邢公子莫不是想轉移話題?”
邢溫書承認得幹脆:“陛下聖明。”
“……你倒是實誠。”謝安雙輕哼一聲,“不怕孤降罪于你?”
邢溫書态度不變:“臣方才說了,陛下聖明,故而臣相信陛下不是這般不講道理之人。”
聽他這般言語,謝安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邢二公子這溜須拍馬的功夫,倒是比你那死板的爹和兄長要好上不少。”
“不敢當,臣只是直說心中所想。”邢溫書說得真誠,就好似他所言确如他所想。
謝安雙只将他這話當耳邊風于耳畔過了一遍,半個字的印象都沒留下。
畢竟這兩年的昏君他可沒有白當,該有的自知之明他自然還是有的。
他踱步回到軟塌前坐下,将手中酒杯遞給身側女子,單手支着下巴,饒有興致地看着邢溫書:“你既是回來當丞相,那孤可得再好好考考你對近日京城朝堂的了解。”
說到這裏,他停頓片刻才意味深長地繼續:“孤的朝堂可不養什麽都不知道的廢物。”
邢溫書拱手:“臣願接受陛下考察。”
他應得幹脆,想來是早有準備。
倒是謝安雙摩挲一下下巴,沒想出什麽問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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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作為一名合格的昏君,他自己好像才是那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廢物”來着。
他神情不變,最後幹脆随口道:“那孤便問你,近日來京城內可有何大事?”
邢溫書思索片刻,回答:“臣回京時察覺道路人煙稀少,聽聞是近日來京城中出現一名蒙面賊人,幾日內已招致五人重傷,京城百姓人心惶惶。臣以為此事應是京城內亟待解決的首要大事。”
謝安雙聽他說完,單手搭在軟榻一側撫上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敲擊,清脆聲響回蕩在重歸靜谧的禦書房內,似乎在思考什麽。
包括邢溫書在內,無人能猜出他此時的想法,邢溫書也做好了再被刁難的準備。
然而好半晌後,謝安雙疑惑地扭頭看向一旁的老太監:“福源,有這事麽?”
被他喊到的福源神色多出幾分無奈,規矩上前道:“啓禀陛下,昨日吏部尚書曾向陛下禀報此事,當時陛下在與身側姑娘談笑,最後只以都是些雞毛蒜皮小事為由将尚書大人打發走,興許是沒細聽。”
“噢。”
謝安雙面不改色地應一聲,将視線重新轉回邢溫書身上,繼續問:“那依邢二公子之意,此事又當如何對待?”
邢溫書只簡略沉吟片刻,規矩回答:“京城乃是陛下日常活動區域,賊人敢在京城中這般作為,并且屢屢得手,可見賊人膽量身手并不一般。臣聽聞陛下平日喜好獨自出宮散心,萬一那賊人找到空檔傷到陛下就不好了。”
“故而臣以為陛下可以加強京城與宮中的守衛,抓緊對賊人的搜查。此外平日減少獨自行動的次數,最好安置一名信得過的侍衛,保護陛下安全。”
謝安雙坐在高出一階的位置上,不緊不慢地輕抿幾口酒,看起來興致缺缺,在邢溫書講完後漫不經心地開口:“短短幾息便能思及此,邢二公子果真是有備而來呢。若孤不給你個丞相當當,還真是孤的不是了。”
邢溫書像是聽不出他話語裏的陰陽怪氣,平和應聲:“承蒙陛下擡愛,臣只願能追随陛下左右,為陛下效力。”
“呵,為孤效力。”謝安雙輕嗤,“漂亮的場面話孤早就聽膩了。孤要的,是你的誠意。”
邢溫書恭敬回答:“臣願聽憑陛下一切差遣。”
謝安雙輕抿口酒,勾唇一笑:“那孤要你當孤的侍衛,做孤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看門犬。丞相大人可願意?”
他的話音落下,便見邢溫書擡眸看向他,烏黑的雙眸中似乎浸出一抹淺淺的笑意。
“臣願聽憑陛下一切差遣。”
邢溫書依舊是這樣的回答,謝安雙卻總感覺他之前一直就在等着他這句話似的。
謝安雙垂眸微斂情緒,唇角笑意不變:“看來丞相大人誠意還不錯。那孤便允你今日回府同你那木頭兄長過個元宵,明日起就到宮中來兼任孤的侍衛。”
“謝陛下。”邢溫書拱手行禮,言行叫人挑不出分毫錯處。
謝安雙将杯中餘酒飲盡,懶洋洋地擺擺手:“行了,都下去吧。孤乏了,還有何事等下次再說。”
邢溫書和其餘大臣們也只得依言告退離開。
官員們離開後,謝安雙又将屋內其餘人統統屏退,只留下身旁女子。
待到最後一位宮女走出禦書房關好房門,原本還靠在謝安雙身側的那名女子二話不說站起身,拉開與謝安雙的距離。
謝安雙故作傷心:“人剛走就嫌棄我,茹懷師父好無情哦。”
被他喚作“茹懷師父”的女子更加無情地送他一個白眼:“要不是為了維持你那勞什子的昏君形象,你以為我樂意陪你瞎折騰?”
茹懷是謝安雙在十歲左右時無意中救下的一名江湖人士,當時他還是一名沒有自由的小皇子,偷偷給茹懷送過傷藥,幫助她恢複。
後來茹懷就教他武功作為報答,他不想平白占人便宜,幹脆拜她為師。
如今茹懷年至三十,看起來卻仍是桃李年華,平時以賣藝不賣身的花魁身份隐匿于京城最著名的煙花之地。在謝安雙登基為帝之後,茹懷是陪他逢場作戲最多的,也時常會給他提供一些京城市井內的消息。
他今日把茹懷喊來,也是為了讨論方才邢溫書提及的蒙面賊人之事。
茹懷顯然也想到了這點,嫌棄完謝安雙後又轉回正題:“方才你說不知道蒙面賊人的事情,應當是你裝出來的吧?你今日找我來是想問這個?”
謝安雙點點頭:“師父知道什麽別的消息麽?”
茹懷沉吟片刻,将自己這幾日了解到的梳理一遍後才給出回答。
“這件事情直到這幾日才開始傳遍京城,我了解到的還不多,大致是聽說那蒙面賊人如今已致五人重傷,三人是普通百姓,兩人是官家子弟。”
“那兩名官家子弟就是前夜和昨夜被刺傷的,因為他們這件事情才傳開來。”
謝安雙聽完,眉間輕蹙:“可有傷及性命?”
茹懷搖搖頭:“那賊人似乎沒有打算下狠手,看起來更像是想制造恐慌,或者……”
“或者是想警告什麽。”謝安雙接過了茹懷沒說完的話,眉頭皺得更深。
茹懷長出一口氣,憂愁不減:“這幾次那賊人都沒有下死手,難保下一次會不會真的對什麽人動殺心,此事還得盡早解決才是。”
謝安雙深以為然。
他明面上裝作是昏君,但實際他并不希望百姓們無辜受難。
他思索半會兒,又問:“師父可知那賊人大概的活動範圍。”
茹懷回答:“依照之前遭遇不幸的五人來看,應當是京城的東南面。”
“東南面?”謝安雙愣了一下。
茹懷覺出他的不對,疑惑看向他:“怎麽了嗎?”
謝安雙連忙回神,搖頭道:“無事。那今夜我潛出皇宮,去東南面那邊看看。”
茹懷随口又問:“那你今夜的元宵宮宴還辦不辦?宮宴可和你之前假裝夜夜笙歌不同,往來人員會更多更雜,恐怕不好潛出來。”
平時朝堂中出現什麽事情,謝安雙都是表面裝作毫不在意,到夜間就于殿內作出徹夜笙歌的假象,将場面交給同樣是陪他逢場作戲的“妃子”,然後穿上夜行衣偷偷自己去探查。
這次也不例外。
謝安雙思索過後開口道:“無妨,我把宮宴交給賢妃師姐去辦,她宮裏的宮人們口風緊,而且她的宮殿距離皇宮宮牆也近。”
見他有了打算,茹懷不再多問:“那你切記小心些,真碰上了蒙面賊人也不要硬碰硬。”
謝安雙點頭應下,再簡單和茹懷商讨一番後便派人将茹懷送出宮去。
偌大個禦書房,只餘他一人尚且坐在軟塌上。
謝安雙輕吐出一口氣,看着桌面上盛放冰塊和普通的精致果盤,微微垂下眼睫,腦海中回想起茹懷說賊人常出沒的位置是京城東南面。
——而他記得,邢府也在京城的東南面。
夜晚,華燈高挂。
寂寥的深宮內只有一處熱鬧非凡。
賢妃宮內正舉辦着皇帝特地安排的元宵宮宴,後宮內的妃子們齊聚一堂,推杯換盞,笙歌不斷。
方圓百步內,巡邏的宮衛、過路的宮人幾乎都能聽到宮殿內穿出來的絲竹管弦之樂,紛紛感慨當今皇帝的金迷紙醉。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在他們看來驕奢放縱的宮宴主角謝安雙,此時根本就不在宮殿內。
在宮殿不遠處的城牆上,謝安雙避開附近巡邏的宮衛,輕車熟路地走到宮牆某個長滿雜草的角落。
他四處看一眼,确認附近無人後才撥開足有半人高的雜草,拉開藏在雜草後邊的薄石門,順利離開皇宮。
“呼,可算是出來了。”
身穿夜行衣的謝安雙輕呼出一口氣,褪去平日裏僞裝昏君時的慵懶做派,擡頭便看見一輪皎潔圓月挂在寥寥無星的夜幕中。
元宵佳節,本該是京城中熱鬧得皇宮附近都能聽見歡聲笑語的日子,今日卻顯得格外冷清。
謝安雙輕皺眉,找準方向徑直往京城的東南而去。
京城東南是整個京城中比較富庶的地方,家世中等的普通百姓和一些達官貴族多居住與此地,因而此處也擁有全京城最大最繁華的集市與街道。
平日謝安雙來此地時,基本不論白日夜晚都車水馬龍,今日卻只有稀少的部分人來賞花燈。
謝安雙藏匿于樹上,在人最多的地方掃視一眼,發覺來此處的都是結伴的男子或者夫婦、兄妹、父子女,沒有只身一人或是單獨女子小孩結伴的。
看來這個“人心惶惶”确實不是誇大之詞。
謝安雙不由得想到了同樣住在京城東南的邢溫書。
他往邢府的方向看去,握着身側樹枝的手稍稍攥緊。
邢溫書與他的将軍兄長同住邢府,他自己武功也很好,還曾經得過先帝舉辦的圍獵比試魁首。
不管怎麽想,那蒙面賊人都不可能會對邢府下手。
……吧。
謝安雙腦海中這麽想着,腳下卻不知不覺地往邢府方向去,等他回過神來時已經站在了邢府附近的一棵大樹枝幹上。
……來都來了,那就去看一眼吧。
謝安雙給自己編織出一個理由,半會兒後便輕車熟路地繞到了邢溫書以前所住院子的附近,果然看見邢溫書就坐在院子裏擦拭自己的佩劍。
夜間天氣寒涼,邢溫書仍穿着早晨時的那件白鬥篷,低頭專注而認真地看着銀白劍柄。
謝安雙躲藏在葉隙的黑暗中,将自己和自己的情緒統統掩藏起來。
兩年過去了,他終于在這個院子裏見到了他一直想見的人。
皎潔月光恰好斜斜地穿過院牆,落在邢溫書雪白的身影上。
明亮而柔和。
這樣溫和美好的人,或許比習慣活在黑暗當中的他更适合當皇帝吧。
謝安雙垂下眼睫,不由得又回想起小時候偷偷關注邢溫書的事情。
邢溫書從小就很優秀,十五歲時便能與先帝對答如流,被先帝看中入朝為官。當年随兄出征邊境,年紀輕輕便立下顯赫戰功,十七歲回朝後升任兵部尚書。
而在那段期間裏,謝安雙只是以不受寵的小皇子身份偷偷看着他,看着他意氣風發溫和自信的模樣,被他身上獨特的光彩所吸引。
謝安雙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單薄漆黑的夜行衣,眸間掠過一抹淺淡的思緒,轉身準備離開。
然而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從院子內傳來的一道清朗聲線。
“閣下于樹上觀望許久,不出來打聲招呼就走,是否有失禮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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