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不想再繼續了

那時,宋黎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

盛牧辭再不出院,她遲早先被氣成大冤種。

懷揣着這深重的怨念,走出病房,宋黎從過道盡頭的窗望出去,恍然發覺,前幾天都是陰雨連綿。

而這天的南宜市,無風,晴朗。

好的天氣,能帶來舒暢的心情,宋黎總算不再如之前那般怏怏的。

但在看到自己那靜悄悄的微信置頂時,情緒還是會不受控地産生明顯落差。

誰都看得出宋黎心事重重,時不時就有同事關懷兩句,只有萬姚始終擺着一副等看笑話的臉。

每每有人問,萬姚就會佯作自如,言笑搶答:“還能怎麽了,肯定在盛先生那兒自讨沒趣了呗,人家是大人物,哪瞧得上咱們這小醫院,宋宋不碰一鼻子灰才怪。”

宋黎總一笑而過,沒心思多言。

她是真沒脾氣一姑娘,從來都是秉着息事寧人的原則,覺得忍一忍什麽都能過去。

唯獨戀愛,還是不能混為一談。

當晚,宋黎意外收到了“生吃小孩兒”的一條微信消息。

是一張科普圖。

圖中解釋了心理學上的“費斯汀格效應”,意思大概是,生活中有10%的不可控事件,而剩下的90%,是根據你的心态決定的。

他居然主動來疏導她了,還算有人性。

宋黎趴着枕頭,回複:【遇到不開心的事要想開點兒,別因為這區區10%壞了其他90%的好心情,是這個意思嗎?】

生吃小孩兒:【不是】

宋黎:【……】

宋黎:【托腮.jpg】

她洗耳恭聽地等着。

半分鐘後。

生吃小孩兒:【意思是,遇到脾氣差的,還留着是要和他比命硬嗎?】

“……”他不愧是話糙理不糙。

不知為何宋黎竟然有些想笑。

随後她還真的開始想,明明幾句話就能說開的心結,為什麽靳時聞就是要冷着她呢?倒像她犯了天大的錯,被丢進冰窖關着。

她一點兒都不喜歡這樣。

不過這種情況,止于拍婚紗照的前一夜。

這天夜裏,宋黎趁空閑多留了會兒班,在辦公室用模具練習縫合打結,将近九點半她準備趕地鐵回家,正收拾東西,接到了一通電話。

是靳時聞媽媽的來電。

“黎黎,最近工作累不累?”

“都好久沒見着你了,改明兒空了和時聞一塊兒回家,阿姨做你愛吃的糖醋魚。”

“對了,明天拍婚紗照,阿姨和那邊都招呼過了,你們上午過去就成。”

“時聞和他爸一個樣,一工作起來就沒譜,你可得幫阿姨提醒提醒他,這麽重要的事別忘了啊。”

……

“哎,時聞剛出生那時候,你媽媽還說過,将來她要生的是女兒,就結個娃娃親,你和時聞能走到一起,也算圓你媽媽的心願了……還有你外婆,肯定也很高興的……”

……

面對非親非故卻撫養她到大的人,宋黎沒辦法強硬,她心懷感恩,故而靳母期望越高,她和靳時聞鬧別扭的事也就越無法坦然說出口。

而且,靳母還提及了她媽媽和外婆。

宋黎垂着眼一言不發,最後低聲說:“知道了靳阿姨。”

這通電話,仿佛是将這段關系打上了孝順的标簽——你要多薄情,才能不顧生母的遺願和老人家的期許,和靳時聞了斷呢?

宋黎才醞釀出的那點分手的念頭,直接被攔腰斬斷。

到家洗漱過後,宋黎窩進卧室的小沙發裏,盯着手機屏幕糾結了很長一段時間。

矛盾繁衍出的芥蒂,在宋黎心底紮根深埋,她時常質問自己,這段感情已經走到了婚姻面前,可是,它真的能開出花來嗎?

誰都不知道最後會是什麽樣。

這段戀愛,始于學生時代那被稱之為“暗戀”的情感,小孩子的純真是能将別人的一點點好都記在心裏。

後來畢業,曾以為自己暗戀成真,可當初的情結在不知不覺中,似乎漸漸化為泡沫了。

到現在,宋黎其實有些退卻。

只是方才靳母的話又柔中帶刺地推搡着她,宋黎前思後想,終究還是深吸口氣,撥出了靳時聞的號碼。

沒見一周有餘,開口第一句說什麽好呢?

要先對那晚的事表個态嗎?

不等宋黎決定,電話通了,随後那邊傳來一聲淡淡的“喂”。

聽見他聲音,宋黎一緊張噤了聲。

宋黎也不想自己處于卑微或被掌控的一方,但她寄人籬下多年,實在沒法有骨氣。

“……是我。”宋黎示弱出聲。

說完,她便做好了準備面對他的高冷。

“知道,有來電顯示。”靳時聞的語氣稀松平常:“今晚這麽遲了還不睡。”

他的口吻流暢且溫和,含帶着每回和她獨處時的那種關照和柔情,一絲生氣都聽不出。

說實話,宋黎當時如釋重負。

心想,他們終于都冷靜下來,能好好談談了。

可惜靳時聞的後一句話,瞬息之間讓宋黎的心情摔回谷底,跌得更狠更深。

“找我什麽事?”

他的若無其事,宋黎剛到喉嚨的話一下哽住,前面沉浸的情緒在一秒鐘裏碎了個徹底。

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

原來傷悲春秋的只有她自己,那夜的争執他早都抛之腦後了。

宋黎突然就感覺,自己這麽多天單方面郁郁寡歡,還動不動盯着手機發呆……

是那麽愚蠢。

“噢,沒什麽事,”宋黎把原本要說的話壓了回去,盡量控制自己的聲線不太過生硬:“明天……要拍婚紗照,阿姨讓我提醒你。”

“嗯,我知道了,明早去接你。”

“好。”宋黎指腹摩挲着手機,猶豫着,艱難開口:“那天……”

她想提那晚的事,剛出了個聲,就被靳時聞打斷:“我約了人談事,乖,你先休息。”

宋黎愣了愣。

似乎,他并沒有放在心上。

“……那好,晚安。”她最後說。

“晚安。”

落地燈靜靜映照下一圈昏黃的光暈,宋黎獨自陷在沙發裏,不聲不響放下耳邊的手機。

這事就這樣揭過了,又好像沒有。

宋黎心裏仍堵着,仿佛指甲縫裏紮進一根小刺,無關痛癢,靳時聞選擇了無視,可它明明就還在,沒有被拔掉。

獨自想了很久。

臨睡前,宋黎微信告訴許延,明天自己請了事假不在醫院,而後又認認真真編輯了一條短信。

【外婆,最近身體還好嗎?明天我和時聞就要去拍婚紗照了,這個月醫院好忙,等一有時間我就過去看您。】

信息送達後,宋黎就躺上床。

宋黎隔三差五就會給外婆發短信,內容都是些慰問和分享日常瑣事。如果翻一翻短信記錄,會發現往上都拉不到底。

只不過,全是發出的。

她幾乎沒收到過對方的回複。

翻來覆去一夜,經過激烈的思想鬥争後,宋黎還在要不要忘掉這次的不愉快裏糾結,不承想,事情又有了不順利的發展。

翌日一早,到鹿枝苑接她的只有助理。

靳時聞不在。

“今早合作方的人剛到南宜,靳總一時難走開,我先送您過去做妝發。”年輕的男助理向她說明情況。

宋黎靜默頃刻:“是很重要的人嗎?”

“是的,很重要。”

助理人端正,知道這位未來夫人性子軟,也有些于心不忍,便多言了句:“是盛氏集團的負責人。”

盛氏?靳家和盛氏能有什麽合作?

好突然,也很奇怪。

但宋黎沒再問,她聲音裏有一絲壓抑的平靜,簡略回應後就安安靜靜待在後座。

實話實說,對于今天的婚紗照拍攝,宋黎內心是半推半就的。

特別是,靳時聞還缺席了。

靳母預約的影樓在國內數一數二,為宋黎安排的化妝師自然也是業內頂尖。

妝發和換紗耗費了将近兩小時。

試衣間的隔斷簾拉開,裏面的新娘身姿窈窕,一身白紗露肩席地,大裙擺上碎鑽浮華,長發半編半散,別着珍珠細冠,發尾燙成了溫柔的波浪。

宛如小說裏走出的高貴的豪門千金。

她的亮相驚豔了整個拍攝團隊。

在一衆贊譽中,宋黎只是興味索然一笑。

忘了從何聽聞,據說,好男人一生都會流三次眼淚——出生時的懵懂、初見愛人穿上婚紗時刻骨的感動,以及雙親去後的悲怆。

靳時聞正在經歷其一,他人卻不在這裏。

那這一身華美的婚紗,是要她穿給誰看?

“靳太太,我們先到樓下的花園拍幾張單人照如何,這樣等您先生過來,進展能快些。”總攝過來溝通,打斷了她的思緒。

好歹喜事,宋黎不想敗興,便應了。

陽光再好也是秋冬,室外有風,很冷。

中午十一點多,終于拍完幾組單人照,宋黎已經凍得鼻頭泛紅,手指都要沒知覺了,剛準備回樓上等,迎面遇見助理匆匆步來。

“宋小姐……”

宋黎禁不住一個寒顫,兩條細胳膊抱住自己,在冷風中等這麽久,脾氣再好也該有情緒了。

“他還在忙嗎?”她将“還”字咬重了些。

助理似乎難于啓齒:“陳總監臨時邀請靳總飯局,您知道的,對方是盛氏,不好推脫……”

宋黎輕輕蹙眉。

“靳總的意思是,您換身衣裳,我帶您過去,婚紗照另尋時間再拍。”

助理的語氣很委婉,但并不能降低這件事給宋黎帶來的難過。

風透過肌膚,把心都吹冷了。

宋黎突然有些低血糖,眼前黑了一下,她閉了閉眼,抱住自己慢慢蹲了下來。

婚紗裙擺很蓬,她陷在中間,像是挂不住凋落下的花,心累,無望,沒了掙紮的力氣。

所有委屈積蓄到這一瞬間,都成了閘門關不住的災洪,将宋黎善解人意的好脾氣都狠狠沖散。

宋黎很困惑。

為什麽這段感情她只感受到了周而複始的絕望?

或許,她和靳時聞就是兩塊錯的拼圖,無論她再怎麽妥協,他們都不可能拼不到一起。

這一刻,宋黎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再次橫生出強烈的念頭——不想再繼續了。

……

也是在這個中午。

一輛軍綠色越野車高速飛馳,穿梭在擁擠的城市幹道,直奔目的地。

“怎麽就非要親自出面,你腰還要不要了?”副駕駛座,程歸肅着一張臉譴責。

許延娴熟地操縱着方向盤,替盛牧辭回答:“盛嚴霄這狗東西就等着三哥自顧不暇,這不就趁機派人和靳氏狼狽為奸來了?三哥不去他們該偷樂了!”

“二院收購案他不同意,決議還能通過?”

“老程你不懂,總公司肯定是行不通了,盛嚴霄八成是想以個人名義,所以得要跟靳氏合資。”

“那就能胡來了?想把你三哥送走?”比起生意場,程歸作為醫生,更顧慮某人的傷。

許延理虧,尴尬一咳,問後座的人:“三哥,你還行嗎?”

盛牧辭阖着眼,整個人往後靠着,借椅背支撐腰椎受壓的力。他穿得一身黑,因右胳膊吊着康複帶,那件冷黑調的西裝外套只能披在肩上。

這一套正經西服,在他身上竟顯現不出半分紳士感,反而凜冽更甚。

像個不可一世的黑老大。

“開你的。”

盛牧辭嗓音沉冷,短促而利落。

三十分鐘前,他們得到消息,盛氏總部的項目總監陳庚秘密抵達南宜,将與靳氏洽談二院收購案合資事宜。

這個陳庚,是盛嚴霄的爪牙。

他這同父異母的大哥是什麽樣的人,盛牧辭自幼深有領教。儀表堂堂,內裏卑劣,八字足以概括。

盛嚴霄想得到南宜二院的控股權,目的是為名下藥企拓展市場,獨占穩定資源。

無利不商,罔顧改制積弊,以及民衆所面臨的高昂藥價。

盛牧辭說不上自己有多高尚,或許他也同樣陰暗至極,但他既然選擇了離開軍校,那他盛嚴霄在商海多年壟斷的時代就該到此為止。

甭管出于何種心态,總歸這勁兒他是較定了。

盛牧辭左肘搭着窗延,睨了眼腕表。

十一點半。

沉默片刻,他忽然說:“告訴宋醫生,中午不用過來了。”

窗外,人行道兩側常綠的香樟樹飛速後退,如影而過。餘光,途經一棟歐式洋樓,掩映在片片橄榄綠後。

外牆上的logo十分顯眼。

“Deja-vu高級定制婚紗攝影”。

随着車輛不停向前行駛,相隔人行道不遠,一道熟悉的身影湊巧進入了他的視野,一瞬捕捉。

盛牧辭怔了一下,眸光凝過去。

車窗放下,入目的色彩變得清晰。

薄霧純白的婚紗,如絲如綿的江南,是屏上紅蕉,是青梅未落,風浴在陽光裏,捎來一抹溫柔意。

Deja-vu,詞意大致是,既視感,情景的似曾相識感。

好比她此刻蹲在那兒。

他的記憶跟随她落寞的身影倒退,退到十多年前那夜,他騎着單車回到四合院,在門口看見一個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兒,蹲在一盞橘光下……

“宋醫生今天剛好請假了,說有私事。”

同時,盛牧辭聽見了許延的話。

十字路口的一盞紅燈跳亮,車輛有了停留的時間。

許延等得心焦氣躁,點着方向盤,左顧右盼,突然他“咦”了一聲:“那是不是宋醫生啊?”

他臉直往窗上貼:“還真是!”

情形一目了然,許延頭腦立刻清醒,遺憾滿滿地嘟哝:“靠,原來宋醫生名花有主了……”

“你還有過想法?”程歸瞅他一眼。

“我沒有,”許延嘴硬,指指外邊:“你看宋醫生,像不像新郎逃婚了?”

程歸不慌不忙說:“逃不逃婚不知道,但燈馬上綠了。”

“……”

車再起步,從她面前駛過只用了兩秒。

盛牧辭的目光卻一直追随到,她白色的身影和後退的香樟一起徹底隐沒。

忽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

“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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