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 現在熟了嗎

盛牧辭的脾氣, 在他住院那一個月裏,宋黎多少了解。

頑劣,狂妄, 不可一世。

見他就如草木遇見火焰, 任誰都是望而卻步。

可盛牧辭真真是生了一張禍害臉, 唇是健康的紅, 五官深邃立體,眉眼跟濃墨重彩的畫一般。

頂着這樣一張濃顏, 歪過頭來瞧她, 要亮不亮的暖光裏,宋黎能看到他輪廓清晰的下颔線, 和那雙狹長的眼眸。

他一句, “你剛怎麽叫他的”。

宋黎臉忽熱, 不确定是不是泡過湯的緣故, 她腦袋漸漸開始缺氧。

“我們又……沒那麽熟。”宋黎側開臉,去看樓下歡鬧的湯池。

這是實話。

和傅臣也不過初相識,只是出于年紀和性格的原因,宋黎可以很坦然地叫他一聲哥哥。

但盛牧辭……不行。

哪怕叫他的名字而已, 宋黎都擔心太過親近。

在別人家長大, 宋黎要比同齡人都理性,尤其剛翻覆過一段感情。她通透地知道, 靳時聞是淺塘, 自己還能夠掙紮。

但盛牧辭不同。

他是深而莫測的海底,她不能讓自己有任何沉下去的可能。

那時, 說不上是有意無意,宋黎有在心裏默默劃出一道界限,想和他隔開安全距離。

再近一步, 都怕危險。

某人不冷不淡一聲“呵”,瞬息拉扯回宋黎飄遠的思緒。

“白幫你了。”盛牧辭後靠回去。

他的語氣,與先前說她小沒良心的時候類似,都帶着不悅,以及些許郁悶。

宋黎心咯噔了下。

盛牧辭合着眼,不再說話,宋黎悄悄觑向他,懷疑自己的話疏遠得過分了,她的确虧欠他很多回。

內心被一腔突如其來的愧疚填滿,宋黎躊躇頃刻,別扭着:“我會請你吃飯的。”

盛牧辭瞥她一眼,倒是沒再譴責。

“不下去泡了?”他随口問。

“人太多了……”宋黎心思仍沉浸在方才的羞愧裏,輕着聲,心不在焉:“不想去。”

挂在腕部的透明防濕袋亮起光。

宋黎低頭,取出裏面的手機看消息。

蘇棠年:【草生了出來.jpg】

蘇棠年:【臭妹妹,還不回來!】

蘇棠年:【特意約了這麽多帥哥哥給你釣,你全晾在一邊,游去誰的魚塘了?】

宋黎:【……】

宋黎:【我就……随便走走】

蘇棠年對此表示深惡痛絕:【外面的魚能有我物色的靠譜嗎?崽,你這樣的小寶貝,可得當心釣魚不成反被釣啊!】

宋黎心一怦,下意識偷瞄了眼身邊的人。

見男人翹着腿,永遠一副拽王的樣子,宋黎當時想,她怎麽會被釣呢,想打死他都來不及。

宋黎垂回眼,老實交代說:【哥哥們太熱情了,我害羞】

蘇棠年:【???】

蘇棠年:【新生代釣系小美人怎麽可以害羞!我不準!】

宋黎敲出“我不是”三個字,正想發送,蘇棠年先聲奪人:【是你是你就是你,又純又欲小仙女!】

“……”

宋黎被她的押韻唬住,回複了個省略號,無言以對:【六個……誰一口氣招架得住?】

蘇棠年:【不能n那個什麽p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

宋黎忍不住吐槽:【……你這個人間向日葵】

蘇棠年不解:【向日葵?】

宋黎:【又黃又能磕】

蘇棠年:【……】

蘇棠年撤回了一條消息。

蘇棠年:【滿臉單純.jpg】

蘇棠年:【盛牧辭你都對付過了,還怕區區六個?就是六十個也敵不過一個盛牧辭讓人腿軟好吧!別慫,你是見過世面的女人!】

宋黎:【………………】

蘇棠年沒察覺她異樣:【哥哥們即将送你一場煙花盛會!速歸速歸!】

蘇棠年:【限你五分鐘內回歸戰場】

蘇棠年:【除非你現在告訴我,你把盛大佬搞到手了,對哥哥們沒興趣】

宋黎當場有些窒息。

分明清清白白,可她人就在這位盛大佬身邊坐着,宋黎莫名心虛,她将手機封回防濕袋,起身忙着要跟他告別:“盛……”

話音一止,記起他不想聽她喊“先生”。

這樣,宋黎就迷茫了,拿不定主意現在該要如何叫他。

思考兩秒,她索性省掉稱呼:“我先走了。”

盛牧辭耷着眼,表情困懶:“嗯。”

這一聲可有可無的回應,宋黎隐隐感覺,他好像有點生氣了。

或許不該說生氣,不爽更恰當。

宋黎捏着浴巾的手指緊了緊,輕輕走出兩步,她猶猶豫豫地又停住,轉回身。

“新年快樂。”

輕聲細語對他說了這麽一句後,宋黎沒等他回答,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門口。

酒店露天花園聚滿了跨年的人,都在歡聲笑語中迎接新的一年。

周圍的人默契地開始倒計時十秒。

數到最後的“1”,所有人齊齊朝着天空吶喊:“新——年——快——樂——!”

那一瞬,整排焰火一束一束,随着砰響在身邊綻放,照亮了夜空的雪,再如星雨點點碎碎流落紅塵間。

煙花很美,每一朵都像是在代替你,和過去一年的煩心事說再見。

蘇棠年的仙女棒不知何時點燃了,手舞足蹈地朝她興奮揮舞,歡呼着,新年快樂崽崽!我們小仙女是最美的!

耳邊也有哥哥對她說新年快樂。

傅臣笑着說,宋宋要天天開心。

……

宋黎也在這氣氛裏高興地笑起來。

她把自己裹得很嚴實,圍巾遮住半張臉,毛絨絨的帽子壓下來,只一雙鹿眼露在外面。

在笑,她的眼睛彎得似月牙。

這樣的情景只有在她五歲前,媽媽還在世的時候有過,很溫馨,溫馨到宋黎眼前泛起一層濕潤。

說真的,這些哥哥每個都是理想型男友,但宋黎真沒多餘的邪念,她親情淡薄,很難不跟随本心,享受這種有兄長照顧的溫暖感覺。

那是在靳家,未曾有過的。

但宋黎清楚地知道,再溫馨也只是一時,并不獨屬于她,沒有誰能永遠陪伴着誰。

在她情緒浮現一絲頹唐時候,簇簇煙火聲裏,恍惚間,宋黎聽見了鋼琴聲。

她驀地擡頭,尋找聲源。

可煙花和鬧騰聲太重,再難捕捉到鋼琴的溫柔旋律。

這個夜晚,大家都在放肆灑脫。

煙花結束後,又聚到包間開始後半夜的桌游局。宋黎不太會,留了會兒便借口困了,先回房間。

隔壁正在激情唱K,門半開着,宋黎走過時,無意一眼,從空隙間掃見了坐在沙發的許延和程歸。

她不由頓足一瞬。

包廂裏人很多,拼酒的拼酒,霸麥的霸麥,但并沒有盛牧辭的身影。

也可能是她沒看見。

宋黎當然不可能進去打招呼,直接走了。

在這萬衆愉悅的時刻,宋黎不禁想,自己是哪裏惹着他了?

不肯叫他的名字?還是因為她反複在提……和他不熟?

真是小心眼!

盛牧辭盛牧辭盛牧辭……

宋黎練習似的,咬牙切齒将他的名字默念一路。

經過玻璃房。

淩晨兩點多了,但其實宋黎并不困,她步不由心地慢慢往上,等意識過來,人已走到二樓。

琴房空空的,無一人,但琴蓋卻開着。

之前是誰在彈呢?

宋黎在鋼琴前坐下,指腹搭上黑白鍵,很小心地觸摸光滑的琴身。

五歲住在京市的那一年,她所謂的父親家裏有一架鋼琴,那時候宋黎就很想學了。

只不過同父異母的妹妹碰都不讓她碰。

那個家裏沒人喜歡她,盡管那時她還那麽小,也不妨礙他們将對媽媽的憎惡延續到她身上。

宋黎很慶幸,能夠離開那地方。

所以她對靳家的感激也都是真心的。

可惜現在……

正當她思緒萬千,有說話聲漸行漸近,像是往樓上來了。

“您要真意見這麽大就甭隔三差五打我電話,您省點兒心,我也落個清靜,行不?”

京腔慵懶好聽,滿含嘲弄。

宋黎心一跳,倏地望向樓道。

“是,二院的事兒我就這麽杠着了。”

“岑女士,您上趕着守別人兒子,我回去幹什麽呢?到時一不留神硌盛嚴霄的腳了,半截不是人的還是您自個兒?”

“呵,我什麽混蛋樣兒您還不清楚麽?”

“得了,少跟我說兩句,您命能長幾年……”

話落,盛牧辭垂着眸子,出現在門口。

黑襯衫,黑皮鞋,身高優越,他手機舉在耳邊,另一只手插在褲兜裏。

站在那兒,人比雪夜還冷。

四目一交彙,盛牧辭頓了頓。沒想到她會在,怔住短瞬,他對那邊說“挂了”,擱下手機,慢悠悠走近。

這場面對宋黎而言有那麽些尴尬。

幾個小時前,他們剛在這裏鬧過不愉快……雖然宋黎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記她仇了,但一想想這人的壞脾氣,她也是不能安心的。

宋黎愣愣見他走到面前,還在斟酌開場白。

“你……”她完全沒想好要說什麽。

盛牧辭站到琴旁,低頭看着她,嘴角勾着笑:“會彈麽,就把我地兒占走?”

沒顧得上思索這話的意思,他這般好整以暇的模樣,不像是氣着,倒先讓宋黎松口氣。

宋黎啓唇想要問,盛牧辭長腿一彎,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那是張雙人長凳,一起坐綽綽有餘,但宋黎忙不疊往左挪,騰出多些空位給他。

要不然……挨太近了。

大抵他剛抽過煙,氣息挾着淺淺的煙草味,但寒氣更重,霜雪披身,帶來外面的涼意。

“你不冷嗎?”宋黎偏過頭,雖說裏面有暖氣,但他的襯衫真的很薄。

盛牧辭不答,握手機的手伸到她面前。

湊這麽近才發現,他非但人好看,手也很好看,五指修長,指頭粉粉的。

宋黎臉藏在圍巾裏,半晌,她終于慢吞吞探出一只手指,指尖很輕地碰了下他手背,又倏地收回。

心跳突顫着,回想剛剛的觸覺。

涼涼的,他應該也冷。

宋黎裏裏外外穿得挺多的,就想脫下圍巾給他,手放到頸上準備解,卻聽他克制着笑出一聲。

“幹嘛呢?”盛牧辭略帶嫌棄,可眼裏有笑,他揚了揚下巴:“讓你幫我拿着手機。”

“……”

反應到情況,宋黎耳朵肉眼可見地紅起來。

她低低“哦”了聲,驀地奪走那部黑色手機,羞恥地斂起下颔,不再吭聲。

也不給他圍巾了。

盛牧辭笑痕不經意加深,幾分鐘前因那通電話而生冷的臉色全然放霁。

新年第一天,就不欺負她了。

他雙手落到琴鍵上,不慌不忙試了兩下音,幾聲雜音過後,音符逐漸融合,從他指間流淌成節奏。

宋黎頭埋得跟鴕鳥似的,聞着聲,她驚訝地擡眼,眼前是他在琴鍵上游刃有餘的手指。

這支曲子很熟悉。

某一天下班,她經過那家展示八音盒的飾品店時聽過。

也是今夜破碎在陣陣煙花聲裏的旋律。

宋黎聽得出神,動人的鋼琴曲在她腦中描繪出一個很優雅的畫面。

某位先生伸出手,行着紳士禮,正在邀請公主殿下跳一支舞。

玻璃窗望出去,夜幕深藍如海底,雪絮大朵大朵,無聲地,滿天滿地飄灑着。

宋黎心在這一刻靜下來。

那時她想的是,似乎,不一定性格溫柔,才算是溫柔。

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是在很久以後,《What falling in love feels like》,也是在很久以後,再回憶起這一夜,宋黎依然記得,橘光下,他為她彈奏鋼琴的樣子。

他指尖離開琴鍵,最後一段尾音浸微浸消。

宋黎忘乎所以,驚奇地望住他,雙眸放出盈盈的亮光:“盛牧辭,你會彈鋼琴耶!”

這事不可思議到,她心中的話不加修飾便脫口而出。

她眉眼舒展開來,笑起來唇紅齒白,像潑出了一碗糖水,空氣中都彌漫起溫溫的甜味。

盛牧辭在她的笑容裏靜默一瞬,慢慢挑了下唇角。

他的名字被她叫得……還真是別有味道。

這崇拜的語氣,仿佛有小貓的粉爪子往他心上撓了一下,癢癢的。

片刻後,宋黎意識到自己話的不對勁,人呆在那裏,都忘了怎麽呼吸。

她坐正回去,故作淡定地評價:“你彈得,還挺好聽的。”

“是嗎?”盛牧辭故意問。

宋黎一本正經地點頭:“嗯。”

“那……”

他懶懶地拖着尾音,引得宋黎轉過目光。

盛牧辭半側過身子,胳膊搭到鋼琴上,人閑懶倚着,一言一笑都散逸風流。

慢沉着聲問她:“現在熟了嗎?”

他舉止間的氣質,好似民國時期的貴族少爺,在風月場裏千萬程,噙笑走過,“滿樓紅袖招”。

宋黎聽見他嗓音的同時,也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還……還行吧。”她磕巴着垂下腦袋。

一點點。

盛牧辭笑了下,突然輕描淡寫地提到:“我房間有私人溫泉池。”

宋黎困惑地眨眨眼:“嗯?”

“不是說公共湯池人太多不想去?”

他說:“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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