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 哭得嗲死了

他說這話時, 人是往前挨近的。

宋黎面對面拖着腮,隔半張方桌的距離,輕煙缭繞在眼前, 她目光都無處可避。

心在跳, 臉頰貼着手心逐漸發燙。

也許青白煙霧太迷眼, 輕輕拂面的海風讓人恍神, 宋黎自己都意外,當時竟然沒有閃躲。

反倒是有些舍不得那一時氣氛的意思。

“盛叔叔!”

剎那一聲叫喚, 敲碎了空氣裏的暧昧。

有個小男孩出現在天臺, 七八歲的模樣,雀躍地跑過來, 在盛牧辭身旁蹦蹦跳跳, 小孩子心純, 毫不遮掩地說着想他了的話。

能從他們的言語中聽出, 這小男孩大約是盛牧辭口中那位犧牲戰友的兒子。

盛牧辭笑着後靠回椅背,夾煙的手朝宋黎擡了擡:“叫姐姐。”

小男孩長得很萌,小圓臉糯叽叽的,個頭只比方桌高出一些。他很聽盛牧辭的話, 仰起小臉看宋黎, 奶聲奶氣地喊她姐姐。

嘴還很甜:“姐姐真好看。”

讨喜的小朋友誰都容易心軟,宋黎身子往前略微低俯, 莞爾問他:“叫什麽名字呀?”

“應歲清。”他口齒稚嫩地慢慢念道。

歲歲平安, 海晏河清。

宋黎是個感性的姑娘,想到他爸爸, 不由感慨,她柔下眉眼,輕聲細語:“好好聽啊。”

宋黎不是頭一回和小孩相處, 過去時不時有小朋友住院,一來二去的,她也懂怎麽把小孩子哄得服帖。

她拿出包裏常備的幾顆奶糖,翻掌到他面前:“姐姐請你吃糖好不好?”

“謝謝姐姐!”歲清正值換牙期,一笑就露出空了幾顆的牙齒,特別可愛。

宋黎也彎了眼,摸摸他腦袋。

那畫面還蠻暖心的,陽光下,她笑盈盈地歪着頭,眼裏溢滿溫柔,像釀着一江春水。

其實她自己都還只是個小姑娘。

眸光落在那只揉頭的手,白皙纖細,動作輕柔。盛牧辭不禁想,等以後她有了自己的小孩,肯定會是個好媽媽,溫柔懂事好脾氣。

而他,正好在另一個極端。

“有糖你怎麽不給我?”盛牧辭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住院那段時間還沒蹭夠嗎?宋黎腹诽,顧忌有小孩在場,話還是要得體。

她故意說:“聽話的小朋友才能吃。”

不知怎麽的,她沒明說,可盛牧辭就是聽出來了,這姑娘在暗指他品性惡劣呢。

他笑。

歲清那時也咯咯地笑起來:“盛叔叔不是小朋友了。”

宋黎用力點頭,心想這孩子真是前途無量。

誰曉得他還有後半句:“是姐姐的男朋友!”

“……”宋黎忙說不是,可歲清像死死認定了這件事,否認無果,她向某人投去求救的眼神。

盛牧辭起初不準備搭腔。

但她苦惱地看過來,那一頃刻間,他內心深處生出無端的罪惡,感覺靠近她,是禍害她,會摧殘了這朵純潔的小茉莉。

倚一會兒後,盛牧辭沉默牽了下唇,咬住煙,重重抽完最後一口,摁滅在桌面的煙灰缸裏。

然後,他好整以暇地叫了歲清一聲:“你叫我什麽?”

歲清老實巴交:“盛叔叔。”

“她呢?”盛牧辭指了下宋黎。

“姐姐。”

盛牧辭細了細長眸,特意掠宋黎一眼,問的卻是歲清:“那她應該叫我什麽?”

“?”宋黎預感不妙。

歲清撓撓頭發,思考其中的輩分關系,随後眼睛一亮:“也叫叔叔!”

“真聰明。”他笑,又去瞧她:“怎麽不叫人?還沒小孩兒懂事。”

宋黎:“………………”

盛牧辭!你還做不做人了!

不過日後再回想起這頓午餐,宋黎依然愉快居多。沒有重口的菜肴,也就幾樣清炒時蔬和特色海鮮,但舒姨廚藝很好,每道菜都鮮得原汁原味。

盛牧辭想得沒錯,宋黎的确是個很簡單的女孩子,口腹欲得到滿足,近幾日的煩心事忽地就煙消雲散了。

吃螃蟹是技術活,她戴着塑料手套,頭低下,一點點咬出蟹殼裏的肉,全神貫注地,吃得很用心,仿佛眼下沒有任何東西比手裏的螃蟹更吸引人。

盛牧辭發現,看她吃飯還挺開胃的,尤其當她嚼着成果,美味得眯眼笑。

誰能想到前幾夜,這姑娘還蹲在馬路邊,醉眼迷離地,甩着根點不亮的仙女棒悶悶不樂。

吃得差不多了,盛牧辭叫歲清過來,說:“給姐姐拿點兒喝的,不要芒果汁。”

宋黎捧着小碗喝湯,唇含住碗沿,在盛牧辭說出後面那五個字時,她頓了頓。

當沒聽見,低着頭,繼續小口喝。

離開前,盛牧辭到沉船那兒走了一圈,沒帶宋黎,獨自去的。

宋黎沒問,能猜到他和歲清的爸爸一定感情很深。真正的離別從來不是隔山海,而是隔陰陽,死去的人永遠不再,活着的人永遠懷念。

這種無力,沒人比她更能感同身受了。

天臺風景闊遠,海風惬意,宋黎站在護欄邊,居高臨下,遠遠望見盛牧辭踩着一塊石礁,縱身一躍,跳上了沉船。

他背後是一片蔚藍色,往船裏走,進入了她的視野盲區。

仿佛他人消失在了秘境裏。

宋黎從舒姨那兒得知,這房子是歲清的爸爸生前托人設計的,因為歲清的媽媽向往海邊,可惜設計圖剛出來,人就沒了。那時歲清才三歲,歲清的媽媽過度抑郁,不久便追随丈夫而去。

如果不是小孫子還在,舒姨當初大概也是撐不過來的。于是在征詢舒姨的想法後,盛牧辭買下這塊地,按照那張設計圖建了這棟房子。

自此,舒姨便帶着歲清在這裏居住。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看盡每天日月出落,好像地老天昏,只要山河還在,總能等到兒子兒媳歸家。

風迎着面,宋黎眼眶漸漸濕潤。

她突然想媽媽了。

冗長一段安靜,宋黎默默取出口袋裏的手機,輸入那串爛熟于心的號碼,指尖空懸在撥號鍵上方,猶豫很久,才落下去。

提示音響了半分多鐘,電話通了。

可能是不抱有期待,故而宋黎愣住少頃,半驚半喜出聲:“外婆。”

那邊沒什麽情緒地“嗯”一聲。

對方慣常不冷不熱,願意接她的電話,宋黎心裏足夠高興了。

她甜着聲:“外婆在午睡嗎?”

“什麽事,要說快說。”老人家似乎一句廢話都不想和她說。

宋黎張了張嘴,失了片刻聲。

“也沒什麽,就是想問問您,最近身體好不好,”宋黎慢吞吞地往下:“還有就是告訴您,我和時聞……分手了。”

對面明顯肅了聲:“什麽時候?”

“元旦前。”宋黎不敢明說具體時間,做錯事般,聲音越來越低:“我和他……不合适。”

安靜三五秒,老太太恢複那冷冷淡淡的語氣:“分就分了,你自己的事,跟我說什麽。”

這話,宋黎那時很驚訝,還以為外婆會責罵她一頓,再撂下不和靳時聞複合就別再見她之類的狠話。

她一直擔心到今天都不敢坦白。

居然沒有。

宋黎竟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可外婆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宋黎另一只手攀着護欄,眼睛垂下去,落到鞋面,喃喃輕語:“不跟您說跟誰說……”

她一有抒情的意思,老太太就丢下句別吵她午睡,然後挂斷了電話。

一如既往,不正面回應她的情意。

好像和她的這份親情是不祥的始源,要避如蛇蠍。

耳畔的手機空餘一段忙音。

宋黎一動不動良久,呼出口氣,慢慢垂落下耳邊的手。

其實宋黎知道外婆為什麽這樣,她還在介懷媽媽年輕時的任性,不聽勸阻,寧願斷絕母女關系,也要為一段虛假的愛情孤注一擲。

所以這個家支離破碎了。

宋黎能理解,但她不是能夠完全坦然接受。

世上唯一的親人都不接納自己,免不了要沮喪的。

宋黎眼底噙出薄薄一層淚霧。

倏而,她感覺有東西在蹭她的短靴,低頭,便見十四不知何時在她腳邊蹲着。

宋黎無意識地激靈了下,當瞬她的确想躲,但轉念想到它曾是盛牧辭的軍犬,一種莫名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還是有些懼意的,畢竟是大型犬,都高到她大腿的位置了,但宋黎強迫自己止步原地。

她微微屏息,試探着喚它:“十四……”

聽懂名字,十四搖了搖尾巴。

“十四?”宋黎又小心喚了聲,她聲線不能自控地染了哭腔,含着一點嬌和嗲。

十四繼續揚着尾巴搖,吐出舌頭,看起來仿佛是在沖她笑。

宋黎沒想到模樣比狼還兇猛的德牧犬,會是這樣溫順善良的性子。

她倏地笑了,眸子一彎,那滴眼淚随着掉下來。

宋黎抹了下眼角,把手伸過去,緩緩放到十四的腦袋上,見它依舊很乖,宋黎大些膽,摸了摸,輕輕拍撫。

德牧摸着很健壯,卻又如此可愛。

宋黎笑起來。

“十四——”

男人低沉的嗓音自側後方響起,宋黎恍然回眸,看見了不遠處的盛牧辭。

他不知道何時回來了,抱着胳膊斜靠在玻璃門邊,做了個手勢。

命令:“卧下。”

十四接收到他的指令,僅僅一秒,立刻伏倒,卧在了地面。

宋黎沒見過,難免大驚小怪,陰霾頓時全散了,燦爛地笑開來:“好厲害呀!”

“誰呢?”盛牧辭步子悠哉地走過去,往她身邊的護欄一倚。

外套敞着,襯衫痞痞地解了三顆紐扣,他摸了摸自己臉部硬朗的輪廓,一臉壞氣。

問:“它還是我?”

顏值即正義這句話,有時你不得不服。當一個男人有了姿色,不管他言行如何,輕易都能将人迷得神魂颠倒。

宋黎驀地蹲下身,佯裝想和十四互動。

她承認,她當時有些慌了。

難以招架。

稍後沉住氣,宋黎摸着十四,把他先前的話一字不差地奉還:“它比你乖。”

盛牧辭輕挑眼尾,不可置否,唇邊勾起一道括弧:“走了。”

一不留神已過三點,是該回去了。

“哦……”宋黎忸怩地站起來,對十四說了聲再見。

和舒姨歲清告別後,他們開車駛回城區。

周末的緣故,道路略堵,一小時的車程足足開了兩小時,才到鹿枝苑。

冬季的傍晚,天暗得早,盛牧辭将車靠到小區門口。停的位置,正前方有一盞路燈,橘光照着擋風玻璃,透進來,宛如上天向這尺寸之地投下一束聚光燈。

宋黎沒着急下車,盛牧辭也沒提醒。

回顧中午到現在,情況的發展讓宋黎開始懵起來,約過半分鐘,她眼神懵懂地看向駕駛座的人。

“我還是沒請你吃飯。”

那頓午飯當然不需要付錢,和她今天出門的初衷背道而馳。

盛牧辭降下車窗,透了口氣,手臂搭在窗邊,回過臉笑:“急什麽,有的是機會。”

心裏頭幾經盤算,宋黎皺眉:“盛牧辭,你不是在忽悠我吧?”

這姑娘無城府,偏就是對他戒心無比強,幾次三番重申和他不熟,就連那天醉得說胡話了都沒忘記他不是好人。

這趟下來,可算是肯叫他名字了。

“不叫先生了?”

他話裏帶着玩笑,有意調侃她,宋黎察覺到又不經意打破了和他“不熟”的決心,呼吸一緊,兀自懊惱。

其實面對盛牧辭,宋黎也很有幾分他的嘴硬。她咬牙切齒,逐字地念。

“盛、叔、叔。”

就差把“老男人”三個字貼他腦門兒了。

盛牧辭笑了。

這人有時真的很愛使壞,她學歲清叫他,他便也學着歲清:“姐姐,你還是喝醉的時候可愛。”

“……”

語氣都變了,很不正經,宋黎被他喊得,頓時難為情得說不出話。

似乎是回想到那夜的情形。

過兩秒,盛牧辭在她面前晃了晃自己的手,很有求知欲地問:“手指頭粉是什麽意思?”

“……!”

空氣聽了都只想安靜。

宋黎甩下句“我回家了”,頭也不回地下車,車門關得砰一聲響,随後,盛牧辭便見她裹緊白色外套的身影從前面碎步跑過。

可能是白日天太藍,海太碧,現在看夜都不是純黑的了,倒似有藍調暈開,她陷在深藍的夜裏,像白鷗掠過。

關窗,準備走,手機振動了。

盛牧辭斂眸,掃了眼來電,舉到耳邊。

“小盛爺,收到消息,明天上午九點,南宜二院召開內部公改動員會議,不出意外,靳氏集團以及盛總名下藥企的代表會私下前往。”

內線禀報完畢,盛牧辭瞳仁的溫度一點點冷下來,在夜色中越顯得漆黑。

此時,響起三下叩窗聲。

盛牧辭側過一眼,窗外站着去而複返的人。

結束這通電話,盛牧辭放落窗玻璃,宋黎在車門前彎下腰,往裏遞進一瓶酸梅汁給他。

他不知就裏,接到手中。

接着聞得她柔聲說:“提提神,不要疲勞駕駛。”

盛牧辭瞧着手裏的酸梅汁,聽着她溫聲細語,這個就要陰冷的夜忽而好像又值得回味了。

颠了颠手裏的瓶子,盛牧辭撩起眼皮,雖是笑着的,語氣卻難分真假:“小小年紀,倒是會照顧人。”

習慣他總耍花腔,宋黎哼一聲,不理。

唇邊笑痕無聲加深,盛牧辭朝她勾了勾指。

小姑娘起了疑心:“什麽?”

“手機。”他平靜說。

宋黎眼神遲疑,慢慢吞吞摸進口袋,不曉得他打的什麽主意,但還是把手機給了他。

盛牧辭接過,垂着眼,手指靈活地,往通訊錄裏存了個號碼。

再還她手機。

還沒來由地說了句:“以後想哭悠着點兒。”

“……”這話讓宋黎瞬間意識到,自己在他面前哭過不止一次。

正想反駁,這人又笑得漫不經心。

說:“哭得嗲死了。”

宋黎一口氣悶在喉嚨裏出不來,抿抿唇,兇巴巴說“不送”,而後再次扭頭走了。

邁着大步,宋黎邊走邊想起盛牧辭剛剛用她手機,不知道做了什麽。

她亮起屏幕,顯示着通訊錄。

有串新的號碼。

備注: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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