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二天天還未亮,阿俏就已經起身,先是去惠泉打了滿滿一桶山泉水,拎回宅院的大廚房,将泉水煮開,泡發血燕。待燕窩泡開,則用銀針一點點地挑去黑絲和其他雜質。

與此同時,阿俏還借了好幾個竈眼,一起準備嫩雞湯、火腿湯和蘑菇汁。

上午時分姜曼容進來,見阿俏正忙着,忍不住開口揶揄,笑着道:“阮三小姐,原來你這回張羅的,就還是在阮家做的那一套啊!”

阿俏無所謂地應了一句是。姜曼容再一次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撇了撇嘴,到底還是一扭頭走開了。

阿俏不去理會姜曼容,待到雞湯、火腿湯、蘑菇汁全部熬好,便将三樣混在一起,放了清理幹淨的血燕進去,用文火慢慢地滾,待到燕窩白色的部分完全變成玉色,就将血燕撈出來盛在盞內,再将剩下的高湯熬成茶色的清湯,待最後呈上之前,澆在血燕上。除了血燕與清湯,盞內沒有任何粗物俗物,可以算是至清至貴,不挾帶半分雜質的一道菜式。

姜曼容做的,則是一道豆腐菜。

她也事先熬了濃濃的素高湯,再将嫩豆腐片得粉碎,加入香蕈屑、蘑菇屑、松子仁屑、瓜子仁屑和鞭筍屑,一起炒滾起鍋,盛在一個海碗裏,上面稍許撒些烤紫菜和芝麻做點綴。

姜曼容做好之後,自己嘗了嘗,總覺得缺了點鮮味,仔細一想,這才恍然她以前在酒樓做這道豆腐菜的時候,一向用的是濃雞汁打底,今天突然換成了素高湯,總覺得有那麽點兒不對味。

可是再一想,她總歸要照顧到靜觀師太是位出家人,不用雞汁就不用雞汁吧!

最後為了讓這道豆腐好看,姜曼容特意去尋了一個小葫蘆瓢,擱在海碗旁邊,作為品嘗這道豆腐的盛器。海碗之外,她還特意準備了一副黑色漆器的碗勺,專門供靜觀師太使用。姜曼容自己已經試過,黑色的碗勺,用來盛舀白嫩的豆腐,格外顯眼好看。

到了傍晚,太陽往西天沉落下去,靜觀師太依約來到了山下的宅院裏。附近的鄉鄰百姓聽說靜觀師太今日就會選出一名唯一的弟子,紛紛過來圍觀。

阿俏與姜曼容,各自托着準備好的菜式,來到了靜觀師太面前。

靜觀師太與往常一樣,先是雙手合什,向阿俏與姜曼容兩人行禮,再次感謝她們二人盡心地準備了這兩道菜式。接着,靜觀便說:“你們兩人請上來,說一說,為什麽你們擅長這道菜,品嘗這菜式的人,又該如何看待你們。姜姑娘、阿俏,你們兩人,誰先來?”

姜曼容事先準備了一番說辭,心想,若是教阿俏搶了先,回頭她再說,教人覺得沒新意,該有多不好。于是姜曼容就搶着說:“我來吧!”

說着,她就将手中的托盤端上了桌。姜曼容手腳麻利,馬上用那葫蘆瓢從海碗裏舀了一瓢豆腐,倒在黑色的漆碗中,雙手托着,遞給靜觀師太,柔聲說:“大師請慢用。”

接着她清了清嗓子,開口陳述:“大師想必已經得知,我不是什麽富貴人家出身,又自幼就失去了母親,一向随父親漂泊在外。這豆腐本是賤物,小時候最常吃的就是它,反反複複,做得多了,才發覺,原來這豆腐做好了,也能做出非同一般的味道。”

她提及身世,聲音顯得哀婉可憐,聽得周圍圍觀的人一片唏噓。再說到後來,姜曼容的聲音卻漸漸轉強,教人聽了,憑空生出一股子欽佩之心,欽佩這個看上去柔弱的少女,竟能挺過許多世間的苦楚,不斷錘煉自己的手藝,一步步達到今天這樣的成就。

“大師,這道菜,我只是想讓品嘗的人知道,雖然我的出身不好,見識不廣,所學也不多,可是我肯吃苦,肯學,我也像這種食材一樣,能夠做出各種各樣不同味道的菜肴。”

姜曼容說完,旁人便有鼓掌叫好的,猶以上回那位李善人為最,估計還對那道紅焖牛腩的味道念念不忘呢!

靜觀大師聽見,贊同地點了點頭,說:“這就好,我聽見你這麽說,很是欣慰。”

她說着低頭,送了一勺豆腐入口,細細地品味這豆腐的味道。過了片刻,靜觀大師睜開眼,問姜曼容:“這就是你,最擅長的菜?你平常做豆腐……哪怕是最席面,也是這麽做的?”

姜曼容總不能答不是,她剛才将話說得滿滿的,這時候沒法兒否認,有點兒尴尬地點了點頭,說:“是……素菜裏頭,就是這麽做的。”

靜觀盯着她看了片刻,說:“可我沒讓你們做素菜啊!”

說着靜觀師太轉過臉望着阿俏,問:“阿俏,你做的也是素菜麽?”

阿俏搖搖頭,老實地說:“不是,大師讓我們做最拿手的,我就按平時拿手的,做了一道出來,裏面用了雞汁與火腿汁,主料也……不能算是素的吧!”

靜觀點了點頭,望着阿俏手中,眼中流露出不少期許,“來吧,孩子!”

阿俏就将她手中的托盤捧了上去,托盤裏,只有一只小盅,旁邊放着一只銀匙。阿俏将托盤放在桌面上,自己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小盅,遞到靜觀手裏。旁人只隐約見到那只小盅裏有金紅色物事,而阿俏如此小心地捧着,就真的如捧着一顆心上來似的。

“靜觀大師,我做的這道,是清炖上品血燕。”阿俏見到靜觀低下頭仔細觀察盅裏血燕的狀态,繼續說,“人都說這血燕是燕子的心血所化,我只想說,我呈上的每一樣菜,都是我的心血。我會認真對待每一樣食材,每一道菜式;更會像是奉獻出我畢生心血一樣,去敲打琢磨烹饪上每一個微小的細節。只有千錘百煉之後,做出來的菜式,才是值得流傳下去的菜式。”

“大師,您面前這道炖血燕,盅裏除了燕窩與原汁高湯,沒有加任何其他輔料,純是本真。這也是我的态度,做人就該清清爽爽、坦坦蕩蕩。靜觀大師,這是我依照畢生所學,做出來的一道清炖血燕,也是阮家最經典的一道菜式。”

她話剛說完,就有人驚訝地問:“阮家?省城的那個‘翰林菜’阮家嗎?”此間也有人聽說過“阮家”的名號。

阿俏無聲地點了點頭,雙眼依舊誠懇地望着靜觀。

只見靜觀點點頭,伸手取了那柄銀匙入盅,先舀了一點湯汁,送入口中。

一旁看着的姜曼容徹底被震住了,靜觀的舉動颠覆了她對僧尼的看法:怎麽能……靜觀怎麽能不忌口?

嘗過盅裏的濃湯之後,靜觀點了點頭,說:“我心中已經有了弟子的人選。”

姜曼容登時有了些不好的預感,可是她心裏卻在強詞奪理,想,她為食用的人考慮,豆腐裏沒用葷腥,這難道還錯了?

“姜姑娘,”靜觀轉向姜曼容,沖她溫和地笑笑,點點頭,說:“有人說‘文如其人’、‘字如其人’,而我卻覺得,‘菜亦如其人’。有沒有人說過,說你做出來的菜式裏,其實能品嘗出一種‘迎合’之氣?”

姜曼容身軀輕輕一顫,阿俏轉頭看了她一眼,兩人同時想起當日在醉仙居,阮老爺子曾經說過,姜曼容做的菜式裏,“多少有些媚俗逢迎之态”。

“迎合他人的口味,并不是不好。只是,你若真要迎合,為何又不幹脆事先問個清楚?姜姑娘,你恐怕是不知道我是能吃‘肉邊菜’的吧!”

姜曼容的臉登時變得刷白,她千算萬算,也沒算到靜觀師太竟然能品嘗帶些葷腥的菜式,早知如此,她那道豆腐該能做出多麽鮮美的滋味啊。

“靜觀大師,靜觀大師,您聽我說,”姜曼容心頭一顫,雙膝一軟,又要往下跪,她焦急得很,“求您聽我說,您這裏是我唯一的機會,我如今父母都不在了……”

面對略有些氣急敗壞的姜曼容,靜觀始終平靜,她深深望着對方的雙眼,帶着些悲憫,對姜曼容說:“姜姑娘,我真的不是說你不好,你的手藝已經非常出衆了,只是不大适合做我雲林菜的傳人。”

她說着,擡頭轉向圍觀的衆人,說:“以姜姑娘的手藝,無論到何處,想要安身立命,都不是一件難事,除非姑娘想要以此為憑,求取富貴與名利。”

聽見靜觀說得這麽直白,阿俏就明白過來,這位大師,早已将姜曼容整個人看透了。靜觀為人天真爛漫,單純直爽,卻并不是那等辨不清世情人心的人。姜曼容一定要将世人都當傻子,以為只有自己一個夠聰明,那就實在是打錯了算盤。

“更何況,随我在西林館學藝,很是要過一段清苦的日子,像姜姑娘這樣不甘清貧困苦的人,恐怕不大适合在西林館陪着我這個老婆子。”

說到這裏,旁人也一起勸姜曼容,“姜姑娘,靜觀大師從來不會說假話的,她說留在這裏要過苦日子就是要過苦日子的,再說,大師已經将話說得這麽明白了,你若還要強留,豈不是令大師也下不來臺?”

“是啊,姜姑娘,你若是真的困難,或是想找個落腳的地方,這個好辦,我們這裏樂善好施的居士與善人這麽多,誰都願意幫你一把的啊!”

姜曼容對這些仿佛充耳不聞,而是徑自轉過臉望着阿俏,“我就不信了,你這個阮家高門大戶裏走出來的三小姐,難道就能過得慣這裏的苦日子?”

阿俏淡淡地說:“這個,就真的不勞你費心了。”說畢她轉臉向靜觀師太看看,見對方也正滿懷期待地看着自己。阿俏想了想,低頭向靜觀拜了下去,口中說:“阿俏在來之前,就早已做好了一切準備。阿俏不怕吃苦。”

“能有這種緣分,阿俏真的很開心……師父!”

她終于如願以償,圓了上輩子那個始終沒能達成的心願,能夠開口叫靜觀一聲“師父”。

轉眼天氣轉冷,原本游人如織的太湖鼋頭渚一帶,漸漸地也冷清下來。

這天略有些陰沉,烏雲壓着有些像要下雪的樣子,湖面上原本罕有游船,卻有一只搖橹的烏篷小舟,緩緩地往惠山這裏搖了過來。烏篷船上一名船娘正在搖着槳,一名披着蓑衣的漁翁低頭蹲在船尾,還有一名客商正立在船頭,背着手,望着着冬令時節,太湖上的風景。

“傅五爺,這裏!”

突然岸上響起了招呼聲,有人正在碼頭處沖烏篷船這裏用力揮手招呼。船上的客商見了,馬上予以回應,大聲招呼:“士安”

岸上的人,正是沈謙沈士安。他守候在太湖這一出游船碼頭,已經有一陣了。

船頭上立着的客商,不是別個,正是上回在“飛花”身上贏了八萬塊的傅五爺。這次他依約過來見沈謙,當下吩咐船娘,趕緊調轉船頭,往岸邊那處游船碼頭過去。

“五爺,您好!”

沈謙在碼頭上接到了傅五爺,極為熱烈地與對方握手。

“士安啊,我這回,總算是老臉沒有丢盡,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啊!”傅五爺十分欣喜地上前,伸出雙手與沈謙的互握。

沈謙則笑望着傅五,動情地說:“五爺,您這回可是為國為民,做了一件緊要的大事。士安對您,欽佩無已。話不多說了,五爺趕路要緊,您回到上海,一定請多加小心,千萬保重!”

沈謙與傅五,看上去就像是在游船碼頭上偶遇,然後寒暄片刻。

可就在這時,沈謙背後一名披着蓑衣的人,飛快地上了烏篷船坐在船中打眼的位置上。而原本那名漁翁模樣的,則飛快地脫下了身上的蓑衣,一躍而下,來到沈謙身邊。沈謙立即帶着他往太湖岸上走,兩人走到隐蔽的地方,沈謙才放慢了腳步,伸出手,激動地說:“鄧教授,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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