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馬上
話說回來,陶爾做的夢,她的意識和偏見說了算。所以夢裏的男生,是醜化後的版本。
真實情況是——
聽到玲姐問他一晚多少錢後,男生就半舉起手,用投降的姿勢隔開與玲姐的距離,然後倒退兩步,躲掉了在他腰間作祟的手。
玲姐的紅腿毛迅速圍過來。
明明是被完全壓制的一方,男生面上卻浮起自負且驕矜的笑。因為長得高,所以睥睨起玲姐來還很有富家公子那種天王老子都瞧不上的傲慢姿态:“你好,我不陪/睡。”
紅毛們勾肩搭背,哄堂而笑:“草,還他娘的裝上了。剛才說不喝酒,最後不照樣灌下五瓶半。”
身後的藍毛也開始跟其他公關們嘲諷:“你看他現在腰杆兒挺得筆直,後半夜指不定在玲姐床上放/蕩成什麽樣呢。”
玲姐則捏起那沓沒花完的現金,這次沒再砸他的脖頸,而是砸了砸他素白的臉:“裏面還有9500,你說,能買你多少個小時啊?”
聽到這些,男生便不再說話,轉身擠開紅毛,從包廂裏走出來。好像覺得有點悶,食指掠過被煙頭燙了個洞的馬甲,勾住領結松了松。
兩三步,已到門口。
而她正站在2號包廂門前,被15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簇擁着。
他停步低頭,她懵怔擡頭。
兩個人凝視彼此片刻,男生先于她皺起眉來,目光緩緩變涼,唇角漸漸抿緊,臉上浮現“這世道要完”的表情。
就在這時,對面四個紅毛接到玲姐的眼色跑出來,兩個拽住男生的胳膊往回拖,另外兩個照着他的小腿踹了幾腳。
他反抗幾次,紅毛們便開始掄起胳膊胳膊猛扇他的脖子,大抵是因為臉還要留着給他們玲姐觀賞。
“長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貨色!玲姐找你是他媽看得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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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跑個屁!來這種地方工作還想立牌坊?你先問問自己配不配跑?”
“再跟玲姐不客氣,就讓你爹你媽來這兒替你!”
在越來越重的毆打和越來越髒的罵聲中,男生始終一言不發。
但在被徹底拖進1號包廂前,他不死心般艱難扭頭,擰眉狠狠瞪着對面的她,厲聲喊出一個字:“跑!”
她确實跑了。
噠噠噠地跑去包廂,拿出書包裏的手機打了報警電話後,又抱着書包跑了出來。
1號包廂的門卻已經被關上,裏面發出乒乒乓乓、噼裏啪啦的碎響,緊接着溢出劈天蓋地的咒罵和嚎啕,最後所有聲音揉擠成一團,因為無法分辨那些聲音是什麽引起的,所以更覺駭人和揪心。
她推了好幾次門卻沒法推開,拿出兩沓現金做懸賞,身旁15個公關經理卻沒一個敢進去撈人。
看向藍毛,藍毛一臉哭相:“陶姐,不是我害怕,是我今天穿的褲子緊,真的施展不開。”
看出她的不信,立刻扶牆蹲下,褲子果然配合地發出“咵嚓”一聲響,裂縫裏出現一道紮眼的本命紅。
她覺得自己要用一生來治愈此刻的所見。
動靜越來越大。
一樓包廂裏所有的人都湧出來,大家歌也不唱了,酒也不喝了,梗着脖子看熱鬧;二樓的客房裏也跑下來不少裹着睡袍、鞋都沒穿的顧客,有的看上去按摩才進行了一半,發型和臉色都叫人浮想聯翩。
警察尚未趕到,沒人能阻止裏面發生的打鬥。好在是沒多久,裏面的動靜短暫停息,包廂門再次打開。
沾血的手指扒開門縫,清瘦的人帶着一身的玻璃碎渣沖出來。
撞開看熱鬧的人群,一騎絕塵跑出十米遠了,卻又想到什麽突然頓住。
他轉身看了一眼。
幾乎沒多想,就帶着滿身的戾氣折回來。朝地面啐了一口血後,幾腳踹開離她最近的三四個公關經理,用還在滴血的手臂,撈起她的腰——
抱她瘋狂逃離,這危險又混亂的現場。
景行大學鳳吾校區,女生宿舍五樓。
發了兩天燒的陶爾,注視鏡子裏蓬頭垢面的人。
默問:你說,是不是因為,我現在就在他曾經讀過的大學裏,所以才會夢見他?
但問出的瞬間,她立刻意識到,這種問題根本不應該出現在她現階段的思考隊列中。
她明明有更棘手的事情要處理。
兩個月前,大三結束。她帶着裴也大學的研究生推免信來景大面試,這邊的教授卻沒有立刻收她,而是布置了一個大作業,說是看她能不能在開學前做出來,到時候再視情況接收她。
現在離開學還有一個月,她仍然沒有完成。景大要是沒有導師收她,那她那血緣關系上的父親——薛望山,肯定會用盡手段逼她留在裴大讀研,好繼續折磨她。
這是讓她想到就覺得惡心的現實。
所以。
砸鍋賣鐵也要留在景大。
撒潑打滾也要留在景大。
抱着嚴教授的大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要留在景大。
啊,最後一條不行。
她眼睛有問題,哭不出來他娘的。
陶爾強迫自己放下中午的夢和夢中的人,又用冷水浸了遍臉,打起精神,叫了杯鮮榨桃汁的外賣送到宿舍樓下。檢查了一遍程序,背着筆記本電腦出了宿舍。
盛夏八月,下午三點的日光格外毒辣。擡眼一看,整個空間處在過曝的強光下,所有景象都被沖淡,虛飄得像是在深夢中,只有在滾燙的空氣刺激皮膚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幾絲辛辣帶來的真實。
景大鳳吾校區是老校區,地貴人多,建築密集,主幹道上綠植很少,從宿舍到9號樓導師辦公室的15分鐘路程裏,只有一棵大刺槐。
陶爾忘了帶遮陽傘出來,摸着被曬紅的胳膊、被曬燙的額頭,不得不在刺槐下暫停避暑。
在這兒遇到了同宿舍的師姐周雪萌。
周師姐眼圈很紅,睫毛密布水汽,一看就是被導師罵哭了。
但她發現刺槐下的陶爾時,還是努力憋住委屈,以手背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怎麽感覺你還有點燙啊,要不我陪你去景大附院那邊看看?”
“不用,”陶爾看了眼遠處的9號樓,面色凄然,“和嚴教授約好了今天彙報進度。”
“剛才幫你跟教授請過假了,他說等你身體好了再去找他。”
“早就不燒了,是太陽曬的,”見師姐難受,就說,“我在宿舍留了草莓和西瓜,你今天先回去吃吃水果,追追綜藝。我這邊估計能被教授罵到晚上,他沒空找你。”
師姐感動萬分,一把抱住她,“乖乖,師姐沒白疼你!”說完三步并兩步往宿舍走,可沒多會兒又踅回來,握住陶爾的胳膊,一掃方才的愁苦模樣,滿臉興奮地盤問她,“師妹,你認識蕭時光嗎?”
蕭——時——光?
夢裏那個千嬌百媚的騷零?
陶爾的大腦被這名字炸得空白了幾秒,緊接着腦殼膨脹,頭皮發緊:“……我說夢話了?”好在是智商迅速上線,她趕緊否認,“沒聽過這個名字啊。”
師姐也困惑了:“哎?真不認識?你早上燒得迷迷糊糊,喊了好幾遍蕭時光,我還好奇呢,他是跟我本科同一屆的同學啊,你怎麽認識的。”
陶爾顧不得收緊的心髒,現場扯大謊:“我在裴大有個師兄姓蕭,編程水平一流。夢裏可能是寫不出作業,喊這位蕭師兄幫忙。所以,我喊的應該是‘蕭師兄’?”
“你還念叨了幾句什麽‘我有錢’……是在夢裏跟你蕭師兄炫富嗎?”
陶爾尴尬望天:“……可能是蕭師兄拒絕了我的求助,所以我想用錢收買他。你不了解,我這蕭師兄,他只認錢。”
“哎?那可能真的是我聽錯了,”周師姐暫時信了陶爾的鬼話,還歡天喜地地通知她,“巧不巧,我那位蕭時光同學回校讀研啦,還是跟嚴教授讀,你馬上就有另一個蕭師兄了。”
方才聽到蕭時光的名字,她還只是驚怔。
這會兒聽到周師姐補充的消息,陶爾徹底僵挺了。
周師姐沒有察覺到她的變化,回頭望了眼9號樓,難得感慨:“我這同學當年放棄了大家都眼紅的保研資格,選擇了就業,工作兩年後又跨專業考研回來繼續上學,也是挺輾轉的。”
工作的事,陶爾是知道的。
但放棄保研資格,她卻是第一次聽說,心情難免有點複雜。
默了默,問:“為什麽要放棄保研啊?”
這可是工科排名全國第一的景行大學,多少人擠破了腦袋才能考進來。
大概是因為很了解,所以周師姐回答得很快:“為了賺錢啊,他家庭條件特別不好。他自己也沒在這方面遮掩避諱過,所以我們都知道他很缺錢。”
陶爾垂着眸子,點頭:“哦。”
但周師姐卻松了口氣:“不過那會兒在導師辦公室見到他,覺得他還跟以前一樣溫和樂觀,挺好的。”
溫和?
樂觀?
這兩個詞竟然能安在六年前的那人身上,這讓陶爾覺得匪夷所思。
準備說點什麽,但手指一抖,盛滿桃汁的玻璃杯就從浸滿水霧的掌心滑落。“咵嚓”一聲過後,玻璃碎了小半地,桃汁濺滿了帆布鞋。
周師姐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吓到,打了個哆嗦後問她:“陶爾?你還好嗎?”
“沒事兒,”她趕緊蹲下,遮住自己失控的表情,一邊撿玻璃碎片,一邊欲蓋彌彰地補充,“這家店的玻璃杯又薄又滑,還不如用塑料的呢。”
周師姐也蹲下來,掏出紙巾幫她把小腿上的果汁擦掉:“師妹,要不改天再去找教授挨罵吧?他最近嘴越來越毒,你本來身體就難受,我怕你撐不住。”
說着說着就泫然欲泣:“陶爾啊,卻說你當時為啥選嚴教授,他對學生的要求真的好他媽高啊……”
陶爾再次望向9號樓,琢磨了會兒後:“可能是我這人,特別溫和樂觀吧。”
周師姐眼皮跳了跳:“哈?”
“所以就特別想,受點兒打擊。”
作者有話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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