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節
匆忙趕來的情景,那份焦慮之情,如此真切,僞裝不了。
探手入襯衣口袋,掏出包煙,煙盒中還剩最後一根,謝羽觞抽出,他側身擋風點煙,幾次打火機的火苗都被風熄滅,想到自己曾下決心戒煙,不僅沒戒掉,今夜還連續吸下半包,謝羽觞将香煙對折,扔往樓下。他回身,打算關窗,驟然聽見霎霎風葉聲中,藏匿着厚重冗長的聲響,像是由某架深埋地下的龐大機器傳來,但直覺告訴謝羽觞那不是機械冷冰乏味的聲響,而是來自生物,這聲音中飽含情感,那是嘆息聲,只是這樣縱深的聲音,在林中回蕩,與夜風交彙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謝羽觞心中的震撼多過恐懼,他想起他年幼時,他的父親謝時曾跟他形容過這種聲音,想起他父親說的深林中,雨夜,盤旋于夜空中咆哮的巨大生物。
他不信這些東西,甚至覺得父親迷信,但此時,他不确定。
蹬蹬下樓,旋開一樓門把,謝羽觞出屋,朝林中走去,他尋探那聲音的來源,逐漸從黃熙甫木屋後面的草叢竹林深入,他走到一堵林壁,前方再無進路,神差鬼使之下,他竟伸手做出推動的動作,手穿透林壁,像穿透水中倒影一般,霎那間狂風塵土亂作,憤怒的嘶吼在他耳邊刮炸響,震得他站立不穩,直接伏卧在地上,竹林搖搖欲墜,大地顫動,謝羽觞捂住雙耳,痛苦呻吟。
原本明亮的月光,為烏雲所籠罩,天地漆黑,蒼穹之中,有帶狀的活物在閃爍,一陣巨風夾雜熟悉的海潮氣息朝謝羽觞襲來,也就在謝羽觞暈厥之前,他見到黃熙甫驀然竄到他身前,張開雙臂将他袒護,謝羽觞同時也将空中一頭龐然大物收入眸中,那神武的生靈,一雙流光四射的眼睛,金燦燦呈現于漾閃的墨藍之中,何等的壯麗!
栖霞裏 四.思肖
因失血而沒有焦距的眼神,掃到前方郁蔥的一片竹林,他邁開如注鐵般沉重的雙腳,踉踉跄跄往前方走去,他高挑的身子重心不穩,一再搖搖晃晃,幾欲跌倒,如果不是僅有的那點意志在支撐他,他只怕要不管不顧,昏迷不醒人事。
遠處的槍聲隐隐可聞,他心想夥伴不知道逃掉與否,他的槍早已打完子彈,丢在了府衙,在引燃炸藥時,他腹側被營兵砍傷一刀,如果不是夥伴的掩護,他興許逃不出府衙大門。
他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是唯有活下去,才能做更多的事,唯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暮霭沉沉,他迷茫的目光望不穿厚厚烏雲屏障的天空,黑暗即将襲來,寒意加深,流失的血液帶走了體溫,他想他或許得死在這片不知名的林子,這裏便是他歸處。死去的夥伴們,會有人為他們斂屍嗎?曝屍只怕是他們的宿命,猶如将家人抛擲于身後,見笑于愚蒙鄉人。在這蔓延了兩百餘年的喑畏血腥中,他們像似生活在地下的野獸,憤怒而孤獨,他們像似撲火的夜蛾,追逐着光明,并為此獻出生命。
像座山般重重倒下,傷口的陣陣抽疼,已引不出他的呻吟聲,他疲倦地再不願動彈一步,但是前面的竹林,只是幾步之遙,他該進去,在裏邊死去,這樣或許不會被找到,不會被戮屍示衆,令父母為他的死一再心傷,為斂葬他的屍體而以身涉險。
緩緩爬行,每一步都是如此艱難,終于,手探出,幾乎能碰到一簇竹管,“抓住它”,心裏默念,“抓住它”,身子竭力往前傾,他的眼睛已無法辨認物體的具體位置,他的手往前一抓,那觸感像是碰到液體,冰寒細膩潺湲。
呵呵,死前幻覺?
西人說的天堂太遠,阿鼻地獄不願近。
手無力滑落,曲在腹側,他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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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穿不透雲層,竹風蕭蕭,如千軍萬馬,黑漆之中,或許正在發生着什麽。
胸花(胸針)是一株蘭花,翠綠的葉子,嫩黃的花朵,扣在一件西洋人常穿的大衣上,将大衣翻開,內裏被血污黑一大片,他身上那件尚未脫下的白色襯衣,更是不堪。擡手摸他的額頭,燙手,他在說着谵妄之言,聲音低啞悲恸。擰上濕巾幫他擦拭額上的汗水,低頭吹籲湯藥,一勺勺喂下。
十六七歲的清絕少年,把碗擱放,在油光下靜靜端詳昏迷不醒的闖入者,這位闖入者只是弱冠的年齡,剪着一頭古怪的短發,穿着一身時下所稱的西服,他聽聞過這類人,都是群背負殺頭之罪的人。這樣的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裏,為何會去碰觸那道隐秘的門。
如果不救他,他将死去,但救他,卻又不是該做的事情,若是被這裏的居住者知道自己收留外人可如何是好?
少年颦眉,白皙的手再次捂上男子滾燙的額頭,焦心默念:“快些好吧。”
月光晦澀,照不進木屋,透過窗戶,能見到外頭密濃濃,黑漆漆的樹林,夜幕下的幾棟木屋,陳舊破敗,仿若鬼村。
聽長者所言,一旦出裏門,在外長期居住,便再也無法回去,這些木屋,正是最初離去者所建,他們邁出裏門,步入塵寰,有一部分卻還在附近徘徊,依依不舍。
外頭可有什麽好?紛紛擾擾,嘈嘈雜雜,所見之人,若非狡黠猥瑣,便是愚魯無知。
少年涉世未深,心中對這裏門之外的事物,卻已心生厭惡。
說是如此,又為何将此人救下?
看他形貌瑰奇,風神疏朗,非是一般人。
少年常聽長者講述随着時代遠逝的那些故事,那些石破天驚的人物,那些被容許進入裏門的人,那些留下情誼之人。他羨慕着,遐想着,好奇着。他也讀過不少典籍,他想與那些書中所載的非凡人物交游,與他們把酒言歡。
但是長者說:那樣的時代已經逝去,那樣的人物也不再誕生,我們收藏他們的天賦集成,見證他們的衰敗。
一碗湯藥喂完,男子靜靜睡下。他的到來,帶來了血腥味,是這裏未曾有過的氣味,如何藏得住。
少年坐在床邊想着這兒的住戶若是返回,發覺有生人,必然惱怒。少年起身關好門窗,燃起香料,以遮蓋生人的氣息。
這裏的住戶稀零,他們與外界通婚,幾近庸人,既無預知災殃的能力,亦無其餘異能。
夜正濃,返回者的燈籠,像林中的螢火,少年在屋中看不見遠方的燈籠,但能感應到他人的接近,他若無其事,坐在窗前繪畫,黑色的倒影,映在窗紙上。
他沾墨,在一幅繪好的墨荷上落款,題的是:伯羲。挑選一方閑印钤上:其生若浮。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晨曦照進書房,照在謝羽觞的睡臉上,黃熙甫坐在一旁,細細端詳他的五官,他癡癡擡起白皙的手,捂住謝羽觞的額頭,他的額頭溫暖,但不燙手。書房中香氣缭繞,味道濃郁,比昨夜燎了更多的迷香。
從一開始答應他細覽螭若的請求,便是個錯。
低身俯向謝羽觞,黃熙甫靠得很近,他嗅到對方唇上的煙味,聞到對方領口散發出的陽剛體味,他修長的十指插在謝羽觞兩鬓,他想,這回謝羽觞萬萬不可能再突然醒來,做出那輕薄的動作——竟和當初那人那麽相似的動作,那麽相似的場景。
靈巧的手指,摸到準确的穴位,再無遲疑,用力往下一摁,謝羽觞吃疼地谵語,好會又恢複平靜。黃熙甫疲憊地縮回手,凝視着謝羽觞的臉龐,兩人的鼻子碰在一起,黃熙甫微微側頭,親上謝羽觞的唇,那是一個小心翼翼、淺嘗則止的吻,他悵然低語:“香草沉羅,血滿胸臆;東山佩玦,淚漬泥沙。”
男子坐在床上,手裏把玩那枚精巧的蘭花胸花,晨曦照在他青白的臉上,他望着窗外,虛弱地說:“想是我誤入了桃花源,世間果真有這樣的地方。”黃伯曦靜靜俯身,将男子腹部纏的布條拆下,一圈圈,細細地拆,怕把人弄疼。男子低頭,兩人的臉幾乎要靠在一起,能感覺到對方的氣息,男子繼續說:“你救我一命,我報姓名予你,我姓沈,單名肖,無字無號。”黃伯曦仍未言語,而是将拆下的布條收攏到一旁,将新藥敷上。“你叫什麽名字?”沈肖怕救命恩人仍是不回答,握住對方忙碌的手,那手柔軟光滑,像女人的手,黃伯曦輕聲回:“這裏并非桃源。”回答的僅是第一個問題。“那這裏是?”沈肖的桃源之說,只因他眺望窗外,所見皆是樹林,又無人聲,靜寂得連雞犬聲都不聞,而眼前的少年,儀貌非凡,穿着打扮類似道士。黃伯曦抽出手,繼續包紮,幽幽說:“栖霞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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