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節

身,她看到系結于腰間的白浴巾,這個奇怪的客人,似乎大夢初醒,手撐在門框上,肩膀擋住木門。

“不必。”

他的聲音沙啞,動聽。

幹洗後的衣服,熨得筆直,接過,搭在手腕上。“啪”一聲閉門。

挺括的襯衣,修長的西褲,謝羽觞步至櫃臺交回鑰匙,轉身離去時,聽到身後女接待員喃喃自語:“謝羽。。。。。。”

觞,殇同音。

羽觞,是種古代的酒具,對耳,飲時雙手執耳。

陰雨,棉服,呢子大衣,街上形形色色的人,都為秋日的驟寒加衣,唯有謝羽觞穿件單薄的襯衫,引得路人側目,他無視漠然。寒冷,似已遲鈍,因風寒感冒,身體每個地方都在傳達不适。攔下出租車,坐在車內,街上熱鬧的行人,漸行漸遠,車往明鏡蕩。

步行過成排的汽車,昏暗的停車場裏,謝羽觞的車位于最偏僻的角落。落座踩油門,駛上林路,晚霞相伴。

昨夜夢境中,他見到了一片竹林,蔥翠茂盛;他見到了三五木屋,頹敗殘破。

他知道那是哪裏,知道在數月前,這仍是陌生之地,而在前世,這是他魂牽夢萦之所。

林徑幽遠,汽車緩緩行進,雨霧霏霏,謝羽觞回想起異國他鄉,拍賣場門口,黃熙甫擡起作揖的手,他聲音泠泠,說的是:“謝謝先生的成人之美。”想起,木屋深晚,他白玉般的手指撫摸《祝海寧撫琴圖》,哀傷說着:“這畫遭遇諸多不幸,竟似畫中的主人,真令人唏噓。”也想起,破曉之時,晨曦隐匿,他微微側頭,俯身親吻,悵然低語:“香草沉羅,血滿胸臆;東山佩玦,淚漬泥沙。”

偏衣金玦,幽怨難親訴,汨羅江畔,白華風搖曳。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

百載年間,落落寂寂,彷徨悱恻,等候于裏門之外。。

車門打開,遙見濛濛林野之中,木屋殘敗,通往木屋的林道,落葉紛飛,積深數尺。這才是它的原貌,沒有屏障,失去法術的加持,如此荒寂,與世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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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踩黃葉前行,且行且停。

屈膝喘息,冷汗滲額,體虛疲乏,全憑心中一股執念驅使。

謝羽觞記起,他曾踏過這裏的每寸土地,那時的他腹側淌着血,即使傷口層層包紮着布帶。他緩緩行進,霞光照在他的臉龐,他仰頭眺望前方着急追來的黃熙甫,臉上帶着溫柔至極的微笑。

他雖因病痛憔悴,卻又風神濯濯,他白色的襯衣典雅樸實,肩披的西服外套,排扣古拙。他不是他。

他叫沈肖,他叫謝羽觞。

仿佛兩個時光的影像背身而立,黑白泛黃的是沈肖,彩色鮮豔的是羽觞。

他們一樣剪着短發,一樣的身高,一樣的容顏;不一樣的衣着,不一樣的精神面貌。

曾經的人物,已逝去,曾經的菊圃,而今野草蔓延。

推動木門,空無一人,沿樓梯登上,夜風飒飒,吹開窗簾,在空蕩的四壁間回流。

黃熙甫居住的房中,僅遺木榻舊席,手指摸過床沿,面窗而坐,見到一株高大的瓊花長于窗外,謝羽觞記得這株瓊花。花開時,大如盆,潔白似玉,紅果玲珑,翠葉相襯。

那時的沈肖,日複一日躺在榻上,擡頭望着瓊花,低頭對上身邊看護的人。黃熙甫一身青色行衣,藍色衣緣,腰間大帶白玉紐扣,瓊花潔白錦簇,将青藍的他,襯托得分外端莊雅致。

黃熙甫沒戴巾帽,黑發如堆烏,側臉白皙精致,神情柔和恬靜。他的手擱在床沿,壓住被角,他的目光落在床下的炭爐,留意着室內的溫度。他不看沈肖的時候,沈肖會注視他。日夜燒炭,室溫暖和,沈肖捂出汗水,黃熙甫側身向沈肖,他手揣棉帕,細細擦去沈肖額上的汗水。

衣物窸窣,兩人鼻尖幾乎要貼在一起,氣息交彙,沈肖心緒缭亂,閉目鎮靜,黃熙甫的氣息一滞,似有覺察,手縮回,端坐身子,慌亂無措。沈肖溫暖的大手從被中探出,執住黃熙甫擱于床沿手,緊緊捏住。

無需言語,晝夜相伴,心意相通。

謝羽觞從木榻上醒來,睜開眼,床前何曾有黃熙甫,窗外,亦看不見瓊花,空蕩漆黑。

夜風寒徹透骨,病情似有加重,身體沉重如灌鉛,曲肢下地,借着月光,緩緩步下樓。

想來,黃熙甫已離去,木屋被遺棄,他終是走了。

百年間,他所等待的,是永遠無法回來,已經不存在的一個人。

一路趔趄,步行至竹林,羽觞想起,他還是沈肖的時候,也曾如此艱難地走在前往竹林的道路上,那時他身負重傷,逃避着官兵的搜索,誤入了栖霞裏。

這竹風蕭瑟,幽深不可測之地,到底通往何方?

站在竹林前,謝羽觞緩緩伸手,指尖碰觸到竹林,仿佛碰觸着空氣,虛無一物。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徐徐探入,手臂穿透林壁,側身欲進,霎那間,風聲大作,一股從竹林深處狂湧而出的的巨大力量,瞬間将謝羽觞彈飛,他的身子像布偶一般狠狠撞在數米開外的樹幹上,又重重被摔下地。“啊”一聲悶叫,被狂風所吞噬,只覺喉中腥甜欲嘔,耳中尖銳作響,渾身劇疼,四肢再不聽使喚,謝羽觞搖搖晃晃站起,沉重如山般倒下。強大的氣流陣陣襲來,屈膝俯地,步步維艱,漆黑中,已辨不清方向,那風暴的中心,想必是通往的入口。謝羽觞幾乎要昏迷,卻一再的掙紮,在此時,他憶起當年沈肖在竹林傷重昏厥前的種種情景,謝羽觞吃力地爬行,仿佛是當年的沈肖,終于再爬不動,謝羽觞釋然般,用最後一絲力量翻身平躺,等待死亡的到來。他仰起頭,恍惚中,見到空中閃動着金藍的光芒,有着一對金黃巨眼的神獸盤旋在半空。

謝羽觞記起這遠古神武之獸,也記起當自己闖入它領地,遭遇襲擊時,是黃熙甫竄到他身前,張臂庇護他。

那生物身形矯健流暢,蜿蜒至頭頂,它探下碩大的腦袋,根須生彩,對角瑩光,鋸齒銀白森森,震怒擺軀,天地震動,它是如此龐大,以至大半的身子隐匿于雲霧之中。

謝羽觞與它對視,自己渺小的仿佛是只蟻類,此時心中無恐懼,反倒是驚嘆:這就是龍嗎?

世間竟真有這般神武的生物!

意識很快渙散,謝羽觞不省人事。

身為守門之獸,不過數十載,這數十載間,鮮有人闖進裏門,只因裏門隐匿,尋常人難以窺見。它俯首查看,在月光下,五爪亮出,卻又遲疑,只覺地上的年輕男子有幾分眼熟,但思憶不起是何人。七百年來,它見過無數人類,又怎能一一辨識,何況它終朝昏睡,不記事。

饒你性命吧,伯曦不允傷人性命,你又似舊識。

龍收起鋒利程亮的爪子,端詳昏迷中的男子,看他情況,已受重傷,嘴耳均是血,大片的血跡,染紅胸前的淺色襯衣,猩紅可怕。

人類何其脆弱,卻又受好奇心驅使,以身涉險。

雖是平庸無能的人類,又似有異能,能碰觸到裏門。

常人路過這片竹林,不過是穿過一片翠綠,哪有這般能耐,能擾它清夢。

它搖扶雲層,舒展抖動,長尾擺晃,竹風呼嘯不止,烏雲聚攏,群星藏匿。天地之間,孤零零一尾,人間早已無同類,即是有這般那般的神武,亦十分無趣寂寥,還不如回卷軸之中,繼續沉睡。

它游浮空中,穿越竹林,來到一扇高聳的朱門前,門楹上懸挂一軸絹本,木軸打開,泛黃的絹本,幾近空白,只見右下角有潑灑恣意的墨跡,寫的是:

扶普騎

河厥元

漢施氣

觸收游所

華成太翁

嵩功空作

它盤起肢體,逐漸縮小,像滴落在宣紙上的淡墨一般,洇入絹本中,飒然神龍呈現于方絹上,舞爪張揚,仰首做騰升狀,徐徐如生,如立在目,這竟是一幅雲龍圖。

“扶河漢。觸華嵩。普厥施,收成功。騎元氣,游太空。”

何等的神武,豪氣沖雲天!這便是龍,也唯有龍,有這般的神武強大與逍遙自在。

卷軸緩緩向上卷起,歸位,唯有下垂的系繩,顯示絹本曾啓開過,畫中之龍曾出來過。

它出自一位曠世的畫師之筆,那人賦予了它形體與靈性。它數百年中,一直以族類名稱為名——龍,直到後來,一位人類,來到了它面前,為它命名。

雨後明月夜,朱漆門下,黃熙甫一襲天青纻絲氅衣,黑色方巾巾帶亂舞,他伫立門口,擡頭打量門楹上的畫軸,似有所覺,怔忡不安,蹀蹀而行。剛跨出裏門,便見黛綠林叢中,仰首躺着一位男子,粲然月光照在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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