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吐出那一口濁血之後,顧偃開感到自己的頭腦,竟似前所未有的清醒。

以前錯過的點點滴滴,似乎挨個兒在他的腦海中過了一遍。

三四歲上便被他逼着,早起紮馬步的顧廷烨,也是曾和其他小孩子一樣對他撒嬌抱怨過的。可他是怎麽說的?“好好一個将門男兒,作何小女兒姿态?”久而久之,顧廷烨便養成了一副什麽都不肯說出來的性子。

他因着其他人不斷地往烨哥兒身上潑髒水,對兒子非打即罵;兒子也因為他從小的教育,養成了個桀骜不馴的性格,越長大越和個鋸嘴葫蘆似的,再不肯和他這個父親好好說話了。

不對……或許不是烨哥兒不願意在他面前辯駁……而是,他從未真正相信過他。後來,他的烨哥兒才再不願說了。

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被他拜托親去查問顧家內宅之事的老寧遠侯的大管事,陸遠,見顧偃開吐出一口血來,連忙上前扶住他,關切道:“大公子沒事兒吧?我去給您請個大夫來看看?”

“唉,”顧偃開嘆口氣,“也只有您,會叫我大公子了。真想回到那個時候啊……我不是寧遠侯,不是顧家的家主。除了如何打贏一場仗,什麽都不需要想……活到這把歲數,我才明白,這後宅,遠比戰場上的刀光劍影,要可怕得多啊!”

陸遠扶着他的手微微緊了緊:“大公子,您還是要先顧好自個兒的身子啊!二郎他文韬武略,比起您當年來,可謂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可見這些年,他被您教導得很好。雖然在家事上吃了些虧,萬幸的是身子康健、品性正直。只要有了這兩樣,怎麽都是能過得好的。您若是真覺得有愧于他,便更要養好身子,争取活得長久些,才好看顧二郎啊!”

顧偃開方如夢初醒:“沒錯,沒錯……你說得很對。去請個大夫吧!走角門,別讓人瞧見!”

雖說陸遠他老人家已經是年逾古稀的人了,可到底是跟着老顧候上過戰場的人,步履匆匆就出門去了,絲毫不顯半分老态。

沒一會兒,他就将大夫給請回來了。

“侯爺,您這是肝氣不舒,郁久化火,迫血妄行,進而導致了吐血的症狀。需疏肝解郁,清熱涼血。我給您紮幾針,再開個方子來,幾日之後便無大礙了。不過,日後您還須得修身養性,忌大喜大怒。”

紮了針,服了藥,送走了大夫,顧偃開靜靜躺在床上,思索着明日,該如何将寧遠侯府那隐藏在風平浪靜的表象之下的波濤洶湧,掀起一陣驚濤駭浪來。

翌日,顧偃開一大早便将顧廷烨叫了來。

望着眼前已經比他這個做父親的還要高的兒子,顧偃開少見地和顏悅色,“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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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廷烨沒什麽表情,甚至也沒對父親說半句話,徑直坐下了。

心中本就有愧的顧偃開自然不會計較兒子的這點小小失禮。待顧廷烨落座之後,便開了口:“烨兒……這次的事,為父會給你一個交代的。不止這次,還有以前。你想如何處置那些人?”

顧廷烨那雙桃花眼驟然眯了下,卻半分不顯迷離,反而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來。

他想怎麽處置?

自然是将這些年,顧偃開施加在他身上的所謂“懲罰”,盡數還給那些人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世人皆稱:“退一步海闊天空”“家和萬事興”。可只不過是刀子沒割在他們自己身上,不知道痛罷了。

他憑什麽要退?憑什麽要和?

那些人退過嗎?給過他一絲“和”的可能嗎?他們怕不是只想把他踩到泥裏去,好叫他再也爬不起來吧?

顧偃開就這麽看着自家二郎的神色,從最初的憤懑,到最後慢慢歸于平靜。

最終,顧廷烨說:“父親,兒子想離開汴京。去白鹿洞書院讀書。”

他沒有提及如何處置那些曾經深深傷害過他、往他身上潑了一盆又一盆髒水的人,只平靜如斯地對自己的父親說,這裏太可怕了,我只想逃開。

不對,或許不是逃開……

而是,他的烨哥兒,實在是太聰明了。深知自己不會給他他想要的答案。是以,多說無益。可胸中憤懑之情又無處宣洩,只得離開,眼不見心為靜。

想明白這一點,顧偃開啞着嗓子應了聲:“好。”

顧廷烨從容起身,對着他行了一禮,“那兒子便告退了。”

走到門邊的時候,一貫聲如洪鐘,此時說話卻好像含着一口濃痰的顧偃開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兒啊……是為父對不起你……”

顧廷烨微微擡起,即将跨出門檻的左腿頓了頓,卻很快,朝着房門外落了下去。

再沒回頭。

沒有得到兒子的回應的那一刻,顧偃開便明白,他錯得太多,或許,是永遠也無法得到這個兒子的原諒了吧?

如果白氏還在,一定會拉着兒子,用那雙失望至極的眸子看着他,對他說:“既然你這寧遠侯府容不下我們母子倆,便寫了和離書來,我帶着烨哥兒,回我的海寧去。”

可惜了。

那般鮮活的女子,就這樣葬送在了這吃人的侯府。

她沒能護持着她們的烨哥兒長大。

而他這個做父親的,也沒能照顧好她唯一留給他的孩子。

如果她還在……烨哥兒該是什麽樣子?

他會教導他文韬武略,而她呢,則會關心烨哥兒的衣食住行,将她那爽朗大氣的性子耳濡目染傳給烨哥兒。他的烨哥兒,一定是鮮衣怒馬的好兒郎。而非如今天這般,通汴京都知曉他的纨绔之名。就連他這個父親,曾經都對此,深信不疑。

那廂,顧廷烨大步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将自己整個人丢在床上,合上雙眼,深吸幾口氣,才感到胸中的不平之氣,微微散去了些。

若按照他的性子,定是會要求父親該怎麽罰就怎麽罰的。

可是,明蘭說:“二叔是想逞一時之氣,還是叫你父親一輩子對你心懷愧疚,換來長長久久的公平?”

那時,顧廷烨沉默了。

小姑娘便繼續說:“二叔,我知道你很憤怒。但是,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可以現在對着你父親提要求,要他嚴懲那些傷害過你的人。可是,如果你的要求,他做不到呢?身為大家長,想事情或許和我們這些小孩子不一樣吧。我覺得,你想要的,他一定給不了。你若執意如此,或許你的父親會在愧疚之下順着你。可你們父子之間的情分也就淡了。”

“可若是你什麽都不求,只求離開侯府,離開那吃人的狼窩,他對你的愧疚,只會摻雜着對久不得見的兒子的想念,愈來愈深。而且,現在,你在汴京的名聲并不好,你應當也是知道的。但世人健忘。若你離開這裏,好好讀幾年書,中了榜再回來,人們只會說你年少有為,撐死了加上一句浪子回頭。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呢?”

“二叔,我是閨閣女子,這一輩子,大概就只能困在這二畝三分地。可你不一樣。你注定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避開那些人的陰謀算計,我想,你會有更好的未來,也會成為更好的自己。”

顧廷烨先是愣了半晌。随後終于綻開了笑容,“小丫頭年紀不大,看事情倒挺透徹。”

明蘭亦羞澀地笑了笑,“那,二叔的決定呢?”

顧廷烨深吸口氣,最終做出了決定:“我要去白鹿洞書院。”

明蘭盈盈一笑,對他作了個揖:“那明蘭便在這裏,祝二叔早日金榜題名,前程似錦。”

當天下午,顧廷烨便聽說,他那把四房五房這兩個累贅背在身上幾十年都不肯甩脫的老父,竟狠了心,分了家。

五房自知理虧,沒怎麽敢鬧騰。

四房卻覺得自己純屬被五房帶累了。五房犯的事兒,憑什麽将他們也趕出寧遠侯府?

一家人便是哭天喊地地鬧騰。

又是哭喊着“父親母親!你們走了,怎麽也不帶上兒子啊!你們睜睜眼,看看我的好大哥是怎麽對待我的吧!”又是怒斥顧偃開不孝,“父親母親臨終前的囑托,大哥竟全忘了嗎?”

顧偃開其人,一生耿直,也不欲與他們争辯,直接命軍中的舊部,将他們從角門丢了出去。

将人丢出去之前,顧偃開拿出了老顧候去世前留下的文書,丢給二位弟弟,“當年父親去之前,就已經将家給分了。我這個做大哥的,不過是看你們這兩個弟弟都不成器,怕你們出去了過得艱難,一時心軟,才将你們留下了。誰成想,人心不足吞象,你們竟險些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将我的親兒子冤死!難道你們竟覺得,我對你們這些人,會比對我的親兒子更親嗎?該給你們的家産,我一分都不會少。不該你們得的,我也一分都不會給。”

處置了四房五房,便該廷炜了。

廷炜一向是廷烨的小跟班兒,原來,竟也是假的嗎?

不過,他已經冤枉了顧廷烨數年,不想再冤枉另一個兒子,便将廷炜叫了來,“廷炜,廣雲臺那三千兩銀子,是你花的吧?為什麽記在你二哥哥賬上?”

顧廷炜一向害怕這個威嚴甚重的父親,嗫嚅了好半天,才把話說清楚:“父親……我,我那時不是想包花娘的!只是常常和那人聊聊天、聽聽曲兒!那日,是宣平侯家的非要給她贖身。他……您是知道的,有……有些不好的癖好……我實在怕她在那人手裏活不過幾日,才頭腦一熱,買下了她……然後,然後我太害怕了……”

顧偃開平靜道:“太害怕了,所以栽給了你二哥哥?”

顧廷炜慌忙搖頭:“沒有沒有!我那日,自知闖了禍,慌忙去找了二哥哥,他聽說了這事兒,主動說,記在他賬上便是……”

顧偃開冷哼一聲,“然後你就應了?”

他這副模樣讓顧廷炜更害怕了,支吾着再說不出一句整話。

顧偃開便沉聲說:“你二哥哥替你扛事兒,是他心疼你這個弟弟。于他,是兄友弟恭;于你,卻是說明你是個毫無責任心之人,敢做不敢認。”

深深嘆了口氣,顧偃開這才發現,哪個兒子,其實他都沒教好。“廷炜啊,你是顧家的兒子,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聽你母親說,你讀書沒什麽天賦。那父親,便将你送到我的舊部手下,跟他習武,如何?”

其實,顧廷炜習武也無甚天賦。只不過,顧偃開覺得,再沒天賦,練武起碼可以磨煉這孩子的意志,不至于這麽大的人了,還要哥哥替他背責。

父親的吩咐,廷炜自然不敢不認,只得應了。

聽說了府裏這些變故,顧廷烨仿佛與他無關似的,只默默收拾好行囊,準備出發了。

動身那日,顧偃開親自送他出了城。長柏和小公爺也來送他。

可顧廷烨卻想起那日,小姑娘祝福他前程似錦之後,他瞧着明蘭的圓臉蛋兒上挂着的笑意,玩心漸起,打趣道:“把我從你盛家的書塾趕走,六妹妹就這般開心?”

明蘭那雙杏眼一下子便瞪圓了,“二叔這說得是哪裏的話?我難道不是為了你好嗎?”

顧廷烨“哼”了一聲,竟和陽哥兒讨要糕點而王若弗不給他的時候,那傲嬌的小模樣有幾分神似。“別以為我不知道,當時,長柏說要讓我來你家讀書,你母親可是吓了一跳呢!生怕我帶壞了長柏!”

明蘭不服氣道:“我都不知道的事情,顧二叔又是怎麽知道的?”

顧廷烨嗫嚅了幾句,明蘭也沒聽清。最後他幹脆耍起了無賴:“你甭管我是怎麽知道,反正我就是知道!”

明蘭氣哼哼地丢下一句:“你不講道理!”扭頭便想走。

顧廷烨擡手,想拉住她的衣袖。

卻終于還是記起,這世道對女子不公。他若真扯了明蘭的袖子,于他不打緊,可若被旁人瞧見了,輕則叫她挨一頓罰,重則壞了她的名聲。

他在汴京的名聲,已經是臭不可聞了。可不能再帶累了明蘭的名聲。

最終,他還是放下了手,也沒追上去。只用不輕不重,明蘭恰好能聽見的嗓音沖她喊了一句:“六妹妹,待我金榜題名之日,定帶上謝禮來看你!”

明蘭沒理他。

顧廷烨便又加了一句:“剛剛說你母親的話,是我妄加猜測,是我錯了!六妹妹原諒我可好?我可不想帶着遺憾走啊!”

明蘭的腳步頓了頓。眼珠兒轉了轉,面上終于又有了點兒笑意。可這笑,卻很快被她換了一副羞惱的表情,這才轉過身去,同樣沖着顧廷烨喊了一句:“那二叔中榜之日,可也要帶上禮,謝我母親這些年的照拂才是!”

“哈哈哈——”顧廷烨久違地爽朗大笑道:“一定一定!”

若是王若弗聽到他倆的對話,一定要喊冤枉了。

前世的她,倒的的确确是嫌棄顧廷烨的,也不願讓他來自家讀書。原因嘛,正如顧廷烨所說,是怕這個家世顯赫卻聲名狼藉的孩子帶壞了自家刻苦用功的柏哥兒。

可重生以來,她早就知道了顧廷烨那些壞名聲,多半是被他人潑了髒水,又知曉他日後是個出息的,巴不得自家長柏繼續和他做莫逆之交呢,如何會嫌棄他?

卻說回今世,長柏同她說起,要讓顧廷烨來自家念書那日。

長柏剛剛同她說完了這事兒,徐琳琅便來了。

倆人談天說地了半天,自然談到了長柏這個令王若弗十分驕傲的兒子。也提到了方才長柏同她提起的事兒。

徐琳琅驚道:“哎呦喂,那顧家二郎,可是通汴京聞名的纨绔啊!你放心讓你家柏哥兒,日日和他攪和在一處?”

王若弗總不能同她講顧廷烨大多是被陷害的、且日後會有大出息的吧?只得敷衍了兩句:“我家柏哥兒雖然也算不少木讷,卻也難得有個如此交好的少年郎,便随他去吧。”

徐琳琅便以為,王若弗也是嫌棄顧廷烨的名聲的。只不過是礙于兒子的要求,才不得不同意顧廷烨來盛家念書。

回去,便無意間跟自家嫂嫂提起了這事兒。

而她的嫂嫂,又無意間同她的娘家嫂嫂提起了這事兒……

總之,一傳十十傳百,這事兒不知怎的,就傳到了顧廷烨的耳朵裏。

當時年輕氣盛的顧小二,正是個怼天怼地怼空氣的年紀,叛逆得很。昨天打了那家的,今日又是将那家的鼻子都給打破了……總之,是三天兩頭就闖出點兒禍事來,引得他老子滿府追着他打。

一聽王若弗對他的“嫌棄”,原本都說定了,要去白鹿洞書院的,這下卻是死活不肯去了。

顧偃開是個武将,在文官清流裏并沒什麽人脈。且如今,他在皇帝面前也不怎麽得重用,更是個剛正不阿的性子,自然沒什麽來巴結着他。可以說是求爺爺告奶奶,才給顧廷烨掙來了這個名額。

誰知這小兔崽子竟然說不去就不去了!氣得他又生生将顧廷烨打了一頓。

可孩子不願意去,他總不能叫人捆了他去吧?

只得又帶着厚禮上了盛家的門,将兒子塞到了莊學究門下。

這有時候啊,命運就是如此奇妙。

或許不經意間的一句話,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多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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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也算是淺淺解釋了一下,為什麽前世顧廷烨一開始沒來盛家讀書,是在白鹿洞書院讀了幾年,中了舉人才來的。而在王若弗重生這一世,卻是從最初就和盛家兄妹幾個一起讀書的。

?下一章,就要使用時間大法,盛家的幾個蘭就都長大可以談戀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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