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衆人正心焦着,長楓回來了。

而他身後,并沒有人。他是自己一個人回來的。

盛紘朝着長楓背後張望了半天沒看見墨蘭的身影,氣得險些厥過去,厲聲問道:“你妹妹呢?啊?你妹妹呢?”

“我們剛剛正猜着燈謎呢,人群突然動亂了起來。又好像有巡防營的官爺趕人。我便想去拉墨蘭,結果沒想到……大家擠得太厲害了……就将我倆給沖散了……”長楓自知犯下大錯,低垂着頭,嗫嚅了半天才将事情給說明白。

王若弗一聽,也急了。雖然墨蘭這孩子不是在她跟前兒長大的,又有那麽個小娘,可這些年被她帶在身邊學規矩,人也清明了不少,要說她對這個孩子完全沒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當下便斥道:“然後你就自個兒回來了?你怎麽能自個兒回來呢?”

長楓被嫡母這樣質問,好好兒的男兒,卻險些被緊張和愧疚激得落下淚來:“對不起……我想找到墨蘭的,可我帶着兩個家丁找了許久都沒瞧見她……”

王若弗恨鐵不成鋼道:“你個蠢出生天的!丢了妹妹便該趕緊遣人回家來報!我和你父親也好多多派人去四丫頭丢了的地方找!你自己瞎折騰半天還沒找到,平白耽誤了這許多時間!”

不過,現下,卻也不是她斥責長楓的時候。稍稍平了平氣兒,王若弗又對着家裏的下人吩咐道:“都給我出去找四姑娘去!”下人們紛紛應是,正準備出門去找,卻又被王若弗叫了回來:“等等——不要鬧出什麽大動靜兒,雖然外頭亂得很,應該沒人關注別人家的閑事兒,可如果有好事者問起來,便說是我丢了一副陪嫁的镯子,價值百兩銀!快去!”

下人們這才從盛家魚貫而出,尋找墨蘭去了。

而令家裏人無比着急的墨蘭,此時卻……迷路了……

她平日裏很少出門,便是出門,也是跟着嫡母和妹妹們去馬球會。是以,她從來沒有需要一個人出門的時候,自然也就不會有刻意去記路的心思。

再者說,這有些人啊,天生就沒什麽方向感。墨蘭恰恰好就是其中一個。

她和長楓被人潮沖散之後,倒是也沒怎麽害怕。畢竟街上人這麽多呢,雖然一時混亂了些,可只要和人潮混在一起,想來也不至于出什麽大亂子。

于是乎,明明身陷困境卻仍是頭腦清醒的她很快意識到,若是想逆着人潮的方向回去找哥哥,她一個弱女子能不能擠回去尚且是個問題,萬一被人家給推倒了爬不起來,再被踩上幾腳,那就不美了;又想着,将自個兒給丢了,依哥哥的性子,必是不敢獨個兒回家的,一定會在兩人失散的地方等着她的。而事實上,長楓一開始也确實是這麽做的。

只要她能在人潮稍稍散去的時候,找回到方才同哥哥分開的地方,就定然可以和哥哥彙合了。

這樣想着,墨蘭被人群擠着不得不往前挪動的時候,便尋了個機會,從人擠人的困境中将自己給解救出來,貼着牆根,移到了一處牆縫處。

在這裏,背後就是旁人家的高牆,不必擔心有人從後面鑽出來對她行不軌之事;前面就是洶湧的人潮,便是有什麽事兒也好及時呼救。很安全。

于是,墨蘭便很淡定地縮在小角落裏,背靠着牆,瞧着人頭攢動的盛景,還有閑心思觀察一下路人的穿着甚至是神色,想着這場景倒是可以寫進話本子裏。這幅安然閑适的姿态,倒是同臉上大多挂着驚慌失措的表情的百姓全然相反。

好不容易等到旁人差不多都回家了,街上的人少了不少,墨蘭才挪動步子,試圖回到剛剛和哥哥失散的地方。

然後,她就發現——

她不認識路!

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個絕世大路癡,方才還淡定自如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慌了。臉上一貫挂着淡然表情的她此時再繃不住,眼眶都紅了。還是拼命吸鼻子揉眼睛才好歹沒叫眼淚落下來。

她循着有些模糊不清的記憶,試圖逆着方才人潮的方向找回去。可等到了第一個岔路口,卻死活不知道該往哪邊兒走了。

她病急亂投醫,随便選了個方向。卻不幸的,剛好選中了錯誤的那條路……

等她終于意識到,自己現在所處的地方她根本沒來過的時候,她已經徹底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往哪兒去了。

正着急呢,路上有個看着很年輕的小公子上前來問她,是不是迷路了,要不要他送她回家。可墨蘭又哪裏敢讓陌生人送她回家呢?萬一這是個壞人可怎麽辦?吓得她連句拒絕的話都來不及說,一溜煙兒就跑走了。

好在那位小公子大概也确實是個熱心人,只是想幫她,見她害怕,也沒有跟上來。

可墨蘭也實在不知該怎麽找到哥哥,或是回到盛家。又想着方才是巡防營的人驅趕了人群,她又想着,或許到大路上去,可以找個官爺将自己送回去。

不管怎麽說,穿着一身官服的,總是比尋常人要可信一些的吧?

這樣想着,墨蘭又在大陸上游蕩了半天,終于碰到了一群帶刀的官兵。她試圖出聲尋求幫助,可那群人瞧着便神色匆忙,沖着她喊了一句:“誰家的?不是說了叫你們都趕快回家!快走快走,再在街上游蕩,小心一會兒把你給抓起來!”說着,還恐吓似的亮了亮手裏的刀。

給墨蘭吓得,也沒敢再出聲,只胡亂地點着頭,尋了個方向就趕忙跑走了。

這下子,她是徹底沒了法子。

哥哥,你到底在哪裏呀?

被她憋了許久的眼淚,到了這會兒才終于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而她此時卻也沒心思去擦了。只希望能有個認識的人突然出現,來解救一下她,是誰都好。

一直在她後頭不遠不近地墜着的梁晗瞧着她不斷聳動的肩膀,知道她害怕了,定是在那裏掉金豆子呢!他想上前去安慰她、送她回家,可又想到,她曾經那般絕情地要同他一刀兩斷,還叫他将他們二人通信三年的信件全部燒掉,大概是再也不想見到他的。如果他現在上前去,她真的會感到高興嗎?他又該如何解釋自己跟在她身後的緣由呢?她會不會懷疑自己對她賊心不死、圖謀不軌,從而更讨厭他了呢?

正糾結着,梁晗卻敏銳地注意到,墨蘭邊哭邊胡亂地走動,此時恰走到一家商戶樓下。而那商鋪二樓的橫梁,大概是因着年久失修,這會兒竟在半空中搖搖欲墜,眼看就要砸在墨蘭身上了!

他在這種危急時刻,也顧不上思考如何跟墨蘭解釋他跟蹤她這回事了,邊大聲疾呼:“墨蘭,小心!”邊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朝着墨蘭的方向奔了過去。

墨蘭聽到梁晗的呼喊聲,下意識回頭去看,仍是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身處險境。

等她終于完成轉身這個動作,看到的便是梁晗因焦急和疾速奔跑,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

下一刻,她便被梁晗擁進了懷裏。接着,是重物砸到人身上的聲音,以及抱着她的人發出的一聲悶哼。

她的心砰砰砰直跳,先是被自己曾經暗暗期許過的男子擁在懷裏的羞澀,在聽到梁晗那一聲悶哼之後,卻盡數變成了對他的擔憂。

他被橫梁砸中的那一下,被他擁在懷裏的墨蘭自然是将動靜聽得清清楚楚的。實在是不可謂不重的。也不知他被砸中了哪裏。

墨蘭掙紮着從他懷中出來,将手搭在他的手肘處,上下打量着他到底哪裏受傷了,嘴裏還焦急地連聲問道:“梁六哥,你被砸到哪兒了?嚴不嚴重啊?”

此時的梁晗只覺得頭痛欲裂,可一聽到墨蘭那聲久違的“梁六哥”,竟好似給他混沌的大腦注入了一絲清明似的,他循着本能開了口,卻沒有回答墨蘭的問題,“你……又叫我‘梁六哥’了……我還以為……再也聽不到了……”說着,整個人就要往後倒。

墨蘭剛剛被他救了,又哪裏能瞧着他在受傷的情況下直接倒在冰冷的地上?當即便要去扶。可她又如何撐得起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梁晗于是便整個人壓在了她身上,墨蘭被這力道沖擊得後退了幾步,最後實在撐不住了,再穩不住身形,跪倒在了地上。梁晗驟然失了憑依,也卸了力,同樣“咚——”地一聲,軟倒在地。好在墨蘭雙手還扶着他的肩,他的腦袋也就順着這股力道,落在了墨蘭的肩上。

墨蘭着實被這情形給吓壞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怎麽了,淚珠兒抑制不住地往外冒,聲音都帶着濃重的鼻音:“你到底怎麽了呀?我……我不會醫術,我也拖不動你啊!嗚嗚嗚……”

梁晗靠在她肩上,重重喘息了幾下,試圖伸出手拍撫一下她的脊背,好安撫小姑娘脆弱不安的情緒。可腦後傳來的鈍痛讓他的手剛剛擡起了一丁點兒,就又無力垂下,根本落不到墨蘭身上。

無奈,他撐着不甚清楚的意識,卻仍是在安撫墨蘭:“別怕……沒事的……”

墨蘭聽到他的聲音,心裏稍微松了松,好歹沒昏過去。可瞧他站都站不起來的樣子,也知道這一下估計是砸在了腦袋上,且砸得不輕。

她試圖攙扶着梁晗站起來,可嘗試了半天,兩個人都累出了一身汗,仍是沒辦法将人給扶起來。

無奈之下,墨蘭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梁晗硬生生拖到了旁邊,靠着牆躺着,自己則去求救。

她記着剛剛過來的時候,有一家醫館來着,在哪邊來着?到底是在哪邊啊?

墨蘭在空蕩蕩的街道上來回張望,也不知道是因為剛剛累了一場,還是因為心裏緊張,正劇烈地喘息着,臉蛋兒都染上了一層薄紅。

可路癡就是路癡,她只記得方才路過過一家醫館,卻根本不記得醫館在哪裏,最後又是只得随意選了個方向走。不過,許是今日黴運走了太多吧,這回她倒是選對了方向的。

跑出去沒幾步,她又突然想到,自己這種認路的水平,別一會兒找不回來吧?

沒辦法,她又鑽進了旁邊的小巷子裏,将手伸到裙衫中,借着頭上釵環的幫助,從穿在裏面的淺白色裙子上扯下來一大塊布條,又連劃拉帶咬将它分成了好幾塊兒,這才從藏身處走了出去。每走一小段兒,就将一塊布條找塊石頭壓着。

也不知走了多遠,終于成功找到了記憶中的那家醫館。醫館中正閃爍着微弱的燭光。

可當墨蘭上前去叩門的時候,那縷燭光卻陡然熄滅了。

或許,是今日街上出了事兒,人家大夫不想給自家惹上麻煩吧?

可她實在是沒法子了啊!梁晗的情況不知道能不能等她找到下一家醫館了……

情急之下,墨蘭哭喊着:“求求您開開門吧!我……我哥哥他被橫梁砸了一下,昏過去了……若您能救他,我定重金相報的!”

大抵是聽到門口只有一個小姑娘的聲音,裏面的大夫也動了恻隐之心。沒多一會兒,就有人從裏面把門打開了。

“病人在何處?”出來的老大夫問道。

墨蘭連忙指了指她來的方向,喊道:“就在那邊,不遠的!”

老大夫大致問了問病人的情況,便招呼了一個夥計,跟着墨蘭去擡人了。

将梁晗擡回醫館,大夫給他上了藥、包紮好,梁晗一直緊鎖着的眉毛才稍稍松開了些。墨蘭也總算松了一口氣,問道:“大夫,他不會有事兒吧?”

那老大夫撫了撫花白的胡須,回答說:“這我可拿不準。若是旁的地方,包紮好,也就沒事兒了。可這傷的是腦袋……只能等他醒來,再看他有沒有什麽問題了。”

雖然這話并沒有安慰到墨蘭,可人家大夫也已經盡力了,墨蘭雖然仍是憂心忡忡,卻也沒再說什麽。只滿臉擔憂地瞧着梁晗。

這會兒,老大夫的妻子也從內室走了出來,瞧見墨蘭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這會兒還沒回家,不由關心了幾句:“今天也晚了,不如我讓我家老頭兒送姑娘回家,給家裏人報個平安,明日再來接他吧!他剛剛傷了腦袋,眼下也不宜再挪動的。”

墨蘭雖然不大想将自己的真實身份透露出去,畢竟一個姑娘家大晚上的帶着一個昏迷的男子去醫館,傳出去也不是什麽光彩事。可她也實在沒辦法憑着自己的能耐找回家去。一夜不歸,那名聲就更不能聽了。兩權相害取其輕。

于是,墨蘭站起身,朝那慈眉善目的老婦人行了個禮,拜謝道:“那便多謝了。不過,能不能拜托您和您丈夫陪我同去?”說着,又從頭上褪下一根玉簪子給人家做謝禮。畢竟,一個姑娘家跟着長輩出門,誰會帶那麽多銀子?好在時下的小姑娘家,頭上往往少不了首飾釵環,遇到這種情況,便可以拿出來應急。

那老婦人自然也不會拒絕到手的銀子,吩咐醫館中的學徒照看好梁晗,自己則和丈夫一道送墨蘭回了家。

“快看!那是不是四姐姐?”如蘭眼尖,第一個便瞧見了從不遠處走過來的墨蘭。

王若弗定睛瞧了瞧,喊着:“是呢是呢!可算是回來了!”這才迎了上去。

既然女兒已經回了家,王若弗和盛紘也終于放下心來,再次謝過了送墨蘭回來的兩位老人家,才關起門來問墨蘭到底發生了何事。

墨蘭借口衣裳被刮破了,想先去更衣,又悄悄命身邊的雲栽去請了王若弗來。

等王若弗過來,她便跟王若弗細細交代了今日的事。

王若弗蹙眉聽她說完,思忖片刻,開口道:“那梁六郎願意救你,倒也是個好孩子,是對你有恩的。可這姑娘家的名聲,也是極重要的,你處置得很對,知道說自個兒是他的妹妹。這樣吧,我遣長柏去一趟梁府報個平安,便說街上出了亂子,梁六郎大義,見長柏險些被橫梁砸中,便推了他一把,沒成想自己卻受了傷。你今日也累了,收拾收拾便睡下吧,睡前喝碗姜湯,省得明日起了風寒。你父親那邊,我去幫你交代一聲便是。”

墨蘭心中既擔憂又混亂,卻也明白王若弗的處置都是為了她的名聲和身體,胡亂地點了點頭。待王若弗離開後便在丫鬟的侍候下梳洗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才終于睡着了。

王若弗這頭,從墨蘭的房間出來,便跟長柏交代了幾句,叫他去梁府報信。又跟盛紘換了個說辭,說是墨蘭迷路了,恰好撞見了梁府的六公子,六公子怕他親自送墨蘭回來,影響了墨蘭的名聲,這才幫她找了方才那對老夫婦引路。

如此,今日這一樁又一樁的亂子,才終于全部了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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