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很亮的銅鏡裏映出一張堪比花嬌的臉,已經梳洗過,仔細上了妝,依舊是一貫的豔光四射。

言雙鳳對着鏡子裏的人左顧右盼,反複觀看,竟有幾分搔首弄姿之态。

如意在她身後看的納悶,終于忍不住問:“娘子在做什麽?”

素日言雙鳳雖也打扮,卻不似今日這樣,頭發,臉蛋兒,眼睛,鼻子,嘴巴,甚至牙齒都認真地審視數遍。

言雙鳳道:“我在看,如意,你說姑奶奶我是不是還挺招人喜歡的?”

如意瞪大了雙眼:“這話又是從哪裏說起?”

言雙鳳回想趙襄敏那軟中帶韌的一句話,喃喃道:“我本來也覺着不太可能,不過……”不自覺地,手指在唇瓣上摁了兩下,這有點熟悉的觸感,讓言雙鳳回想起被趙襄敏那突然一吻的感覺。

她好像……還從沒試過那種滋味,就像是心湖影亂怦然心動。

“不過怎麽樣?”如意等不到她回答,按捺不住地催問。

言雙鳳咽了口唾沫,心想那人已經走了,還是給她親自“攆”走的,又何必再說這些馬後炮的話。

“沒什麽,”她對着鏡子裏的麗人嘆了口氣,緩緩起身:“富貴爺爺走了有半個時辰了麽?”

如意道:“哪兒能呢,頂多兩刻鐘。”

言雙鳳皺皺眉:怪了,她怎麽覺着時間已經很長很長了呢,就好似此一刻,那“吉祥”已經遠在天邊了。

如意看她不語,才大膽插嘴:“娘子真的舍得讓吉祥離開?”

言雙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麽了?”

如意支支唔唔地:“我、我們那天私下裏說的話,雖不該,但也都是為了娘子着想的……吉祥未嘗不是好的……娘子又喜歡他,幹嗎非要他走?而且周大娘也說了,他的身子還沒好利索,又不記得自己是誰,這貿然趕他出去,萬一遇到歹人或者別的意外,可怎麽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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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雙鳳聽了這幾句,覺着處處都是漏洞,只有最後一句入了耳中,弄得她心頭上突然一刺。

定了定神,她低頭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指,道:“我就奇了怪,你們怎麽覺着我喜歡他呢?明明是他……”

如意卻道:“娘子若不喜歡,怎麽會嘴對嘴給他喂藥,我可是頭一次見你對個外男這麽親近的。”

言雙鳳只覺着自己跳進黃河洗不清,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怎麽就抓住這個不放了?這又算什麽!我把吉祥從丹江裏撈上來的時候,可還脫光過他的衣裳,也還給他嘴對嘴度過氣的呢,又不是一次兩次了。”

“脫、脫……”如意震驚之餘,突然聰明起來:“不是一次兩次……那就是還有三次,四次?”

“去你的!”言雙鳳愕然,笑啐了口:“你偏在這上頭伶俐!行了,人已經走了,就什麽也別說了,我就算是真的跟他親過嘴兒,那也是死了的事兒,埋在地底下就完了,從此不許再提。”

如意長嘆了聲:“不說就不說,我只是覺着可惜了兒的,還以為娘子總算不是孤零零一個了呢。”

言雙鳳喝道:“越發胡說,誰孤零零的了,山莊裏難道沒有人?你不是人?”

如意難得認真:“我是說能跟娘子同床共枕的人。”

言雙鳳眼睛豎起:“那不是現成容易的麽,晚上你跟我睡,我不嫌棄你打呼嚕就是了。”

如意低了頭,咕哝道:“聽你說的這話,倒像是我多管閑事,我只是不忿,京城大老爺那邊兒,恐怕夜夜都不缺人的,偏你……”

言雙鳳原先還帶笑,聽了這句,臉色一僵:“看樣子我真太寵慣你了,什麽話你也敢說。”

如意聽出話裏帶冷,吓得一溜煙跑出門去。

室內安靜下來,言雙鳳走到桌邊坐下,被如意一句話喚起不願回想的記憶。

良久,言雙鳳輕輕地一拍桌子:“姓方的是死是活,跟我又有什麽相幹,最好他精盡人亡,哼!”冷笑着揉了揉額頭,卻又想起如意轉述周婆子的話。

言雙鳳出了會兒神,嘆氣:“吉祥該不會有事的吧……可也說不準,瞧那個跟中了邪似的樣兒,還說什麽‘除了你什麽都不要’,這個渾小子,到底撞了哪路神了,什麽都敢說!”

她正似嗔似喜地自驚自怪,卻聽外頭一陣腳步聲響。

原來是小平安跑來,在門口便叫嚷:“不不不好了。”情急之下,結巴的越發厲害。

言雙鳳忙問:“怎麽了?”

小平安帶着哭腔叫道:“姑奶奶快去看看吧,那那……那匹馬瘋了!造大反了!”

馬車在雪地上緩緩地向前行駛,因為雪還有點兒厚,走的很慢。

起初無聲無息,只有車轱辘壓在雪地發出的呀呀之聲,大約行了一半路程,老富貴扭頭看着悄無聲息的車廂,主動開了口:“這路不好走,怕還要半個時辰才進北鎮,您的腿覺着怎麽樣?”

裏頭道:“無礙。”

老富貴聽着這簡短的兩個字,又過了會兒:“你不要怨念我們二姑娘如何絕情之類的,她也是不得已的,一則是老太爺發話不能留人,二則,就算她再怎麽能幹,畢竟是一介婦道人家,處境艱難也不是外人能知道的,若留你在莊子裏,怕更有閑言閑語的不好聽。而且你看着也不是等閑之輩,我們山莊是個小廟,也容不得您這樣的大神。”

車廂裏似乎有很輕的一聲笑:“在她眼裏,我只是個無用則棄的廢物罷了,什麽大神小神,我才是不敢當。”

老富貴花白的眉毛皺起,終于扭頭道:“這話可是不對,你看這是什麽。”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帕子包着的東西,向着車廂內送了進去。

車中的人也不知有沒有動作,老富貴也不管,自顧自,掏心掏肺地說道:“這裏是十兩銀子,我知道你未必看得上,但是對如今的山莊來說,這可是重若千金,我不怕你笑話,為這……二姑娘把自己的毛料衣裳都當了。”

半晌,車內道:“她當然是個不吝惜東西的,為了你們賬房先生,把家底兒不是都掏了麽。”

老富貴道:“這錢要看怎麽用,李順兒那是買命,多少都得拿,想必這個道理你也懂,但是給了賣命錢後,山莊所有的錢,算來算去已經不足五十兩,要預備過年,要預備老太爺的用度,還要養整個莊子的人,還有那幾匹金貴的馬兒,你想想看,這十兩對莊子、對二姑娘而言意味着什麽?”

車中沉默。

老富貴卻極洞察地:“您大概覺着自個兒不需要這十兩銀子,但這是二姑娘特意叮囑叫我給你帶上的,是她的用心跟體恤,就算你一時半會兒記不起來歷身份,有了這份錢,省着點兒花足夠也能撐得過一年半載了。”

又過了會兒,車中的人輕聲道:“你這樣說,我心裏好過多了。”

老富貴莫名其妙,只覺着那聲音好像溫和了些,不似原先一樣冷冰冰的了。

他心頭略略一寬。

原來老富貴總覺着趙襄敏身份有疑,恐怕言雙鳳這麽絕情趕他離開,又留了人家的馬兒,以後會成為麻煩。

所以他才故意地跟趙襄敏解釋這麽些,無非是想讓小魏王以後莫要為今日之事而為難。

眼見北鎮城門在望,身後的雪路上奔雷掣電的響動,老富貴聽着聲響不對,忙回頭查看,看清眼前所見,卻更吓了一跳!

在老富貴身後路上,赫然有一匹白馬趕來,矯健身形,如同玉龍似的在雪路上奔騰疾馳。

遙遙地在白馬的後面隔着一段兒,仿佛還有兩匹馬兒出沒,細看更加眼熟,正是山莊裏養的!

老富貴不明所以,駭然色變,他趕忙止住馬車。

這功夫,白馬乘風已經快到了車邊,它恢恢地叫了兩聲,放慢了速度,直到車廂旁才堪堪停下,又擡頭去蹭那車窗,甚是親昵似的。

老富貴倒吸一口冷氣,不知說什麽好。

窗簾打開,趙襄敏看了看俯首帖耳的白馬,又瞧了眼面無人色的老富貴,說了一句令人摸不着頭腦的話:“那十兩銀子,怕要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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