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三惡(2)

在信裏有這個小女孩的具體信息, 我在去找她之前,先去了一趟公安局,見了沈叔最後一面, 被溺亡的人, 死狀是不太好看的, 我就沒帶他的女兒去了, 沈叔在信裏也說了, 不希望他女兒看到自己爸爸最後的模樣。

我記得我第一次遇到沈叔的時候,那也是這樣的一個夏天, 因為一些事情, 我在路上第一次遇到他, 順便幫了忙,我以為我幫的就是和我一樣千千萬萬的普通人, 但他不一樣, 至少他比我有錢太多了。

再後來, 我就慢慢跟着他,學會了很多東西, 直到自立門戶,而他也成為了我亦師亦友的人。

正如他所說的那樣, 在此之前,他曾經提醒過我關于江一航的事情, 是我太過執拗, 怎麽也不聽勸,不聽勸的人就容易吃虧, 比如我就吃了個大虧,好在回頭不晚。

但我不知道沈叔是遇到了什麽過不去的坎,非要走這一條路。

我走出警察局的門之後, 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就坐在了前面的長椅上,我知道沈叔家親戚不少,他出了這件事,親戚肯定會來處理他的後事,我就插不上手,但他既然把女兒交給了我,我這麽着也得把這孩子帶好了。

坐了沒一會兒,算了一下到下課時間了,就去接一下他女兒,小孩長得和沈叔很像,一眼就能認出來,我還沒沖她招手,她就跑來了,笑着說:“左齊哥哥。”

我忍不住挑起眉梢,問道:“你怎麽知道我?”

“我爸說的,說今天你來接我。”她似乎還不知道沈叔去世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訴她,只好先帶她上車,問道:“等會想吃什麽?”

“嗯……肯德基吧,我爸一直不讓我吃,這次你帶我去吃好不好?”她說。

“好。”我搜索了最近的肯德基店,帶她去吃一下炸雞,這東西我以前吃的太多了,現在反而吃不下去了。

“左齊哥哥。”她看着面前的吃的,忽然問我:“爸爸是不回來了嗎?”

“嗯?為什麽這麽問?”我不理解她怎麽這麽問。

“我知道的,我還知道他死了。”小孩看着我,她穿的整整齊齊,看不出半點哭過的樣子,但我就是知道她哭了,因為這副表情和當初奶奶去世的時候,我的表情一模一樣。

“我知道他要走,他要走我也留不住。”小孩攥着雞腿,大大地啃了一口,沒有咬動,她低着頭說:“我出生的時候,我媽媽就難産去世了,這麽多年,他很累,也很想媽媽,我都知道,從上個月起,他就總是說看到了媽媽,我就知道他太想媽媽了,也太累了。”

“你知道……”我停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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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都知道,以後我就沒有爸爸媽媽了。”她沒有擡頭,但我看到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了桌子上,散發着熱氣的雞腿大概是燙着她了,小孩匆忙擦了眼淚,埋頭啃了兩口就放棄了:“我爸說得對,這東西不好吃,下次不來了。”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她是一路強忍着跟着我回了酒店,我正準備說帶她出去買一些東西,她說她要去洗洗手,但在浴室裏一待就是一下午,我坐在外面的沙發上聽着她哭的聲音,開了兩瓶酒,喝了一瓶半。

挺無奈的,有時候就是這麽令人覺得生草。

“哥哥。”她趴在桌子上寫作業,看着我說:“我爸爸什麽時候回家?”

“不知道。”我的确是不知道,我無法插手沈叔的後事,我只能按照他遺囑來照顧他的女兒。

小孩應該是哭累了,不到半夜就犯困睡覺,我讓她去床上躺着睡,自己靠在陽臺上抽煙,自己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以後只會更少,誰不知道這一面見了之後,下一次還能不能見到面了。

時隔幾日,我再次接到了陌生的號碼,直覺告訴我這是江一航的號碼,挂斷之後,這電話再次打來了,但只是響了兩聲便挂斷。

接着便是幾條信息發了過來,我看了眼,無非就是兩件事。

第一件事情就是他從學校請假了,長假,他要找我。

第二件事情就是,他在醫院看到了陸橋,還有一個人,就是汪波。

我不知道這個行徑算是什麽,如果陸橋真的和汪波又有什麽事情,那這兩個人也只能算是半斤八兩吧,反正都把老子當王八耍了。

我叼着煙,看着這發過來的照片,然後就把删了。

陸橋出門前說下午就去接我,現在到半夜了,他終于回了酒店,一進來就看到躺在床上睡覺的小孩,有些愣了一下。

“回來了?”我喝了不少酒,胃裏不舒服,靠在陽臺上又吹了風,此刻有些疲倦起來,看着他就想笑:“事情處理完了?”

“嗯……處理的差不多了。”他下意識的避開了我的眼神。

“有什麽要說的嗎?”我沖他招了招手,他身上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有些沖,本來就不舒服的胃部更加難受了,我幾乎能感覺到自己臉色應該是蒼白的。

“……我……”他站在我的面前,似乎是正在猶豫。

“想清楚再說。”我提醒了他一次,語氣很平靜,經歷過這些,沒什麽能讓我特別憤怒了。

“他生病了,汪波生病了,之前出國……離開我,就是因為生病了。”陸橋半蹲下身子看着我,他問我:“我怎麽辦,他要死了。”

“怎麽辦……”我重複着他的話,看着他,我怎麽知道怎麽辦,我既不是收割人命的死神,也不是救人的菩薩,我就是一個凡人,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我能怎麽辦?

“他其實沒想找我,正好遇到了,我就把他送到醫院,結果就知道了他的病情,還有以前的事情,說起來也諷刺,居然在這個時候知道了,我要怎麽辦,他要死了,我也開始了另一段感情,這到底是誰對不起誰,我都已經不确定了。”陸橋的聲音有些發顫,我不知道他是難過還是恐懼,但大抵是跟我沒有什麽關系的。

“那就分手吧。”提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不到什麽難過,只是平靜地告訴他:“你喜歡他,就繼續去照顧他吧,好聚好散,陸橋。”

在六十層的樓上,我吹着微涼的夜風,原以為是一件痛苦又難過的大事,然後事到臨頭了,也不過是一件輕輕巧巧的小事罷了。

失去一段戀情,也沒什麽大不了,誠如我之前所說的那樣,我已經沒有什麽不能失去的了,身邊的人和事,都已經失去的徹徹底底,什麽也不剩下。

“醫生說,他就這半年的時間了。”陸橋壓低了聲音:“我不分手,我不想和你分手。”

“所以呢?”我一不想說話,就想抽煙,醫生讓我少抽一點,但是不抽煙我更難過,我不知道手腳應該往哪裏擺放,整個人都特別沉重,像是要溺水的感覺,難以窺見天光。

“我們不分手,你給我點時間,讓我處理完小波的事情。”他伸手攥着我,我看他的表情,有些想要笑,事實上我也笑了,那口煙被我不小心吞咽下去,嗆咳的肺部生疼,眼淚都要咳出來了,但就是覺得可笑。

“你知道嗎,就在今天。”我告訴他:“我失去了,我最後一個身邊的人了,以後就是真的孑然一身,陸橋,別跟我學,離我遠點吧。”

“不,我不同意,我真的對小波沒有其他意思了,但之前的事情總得解決,我不能看他就這麽死了。”陸橋低着頭,顫聲道:“醫生說只剩下半年,我……我不知道怎麽做。”

“我很感謝你沒有隐瞞我,但我想問你一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你遇到他的?”我看着陸橋,一字一句地緩聲問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這個總能告訴我吧?”

他看着我,眼裏有一絲逃避和糾結。

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一種莫大的痛感逐漸變得麻木,以至于我都沒體會出這種疼痛來源于哪裏。

“是去蘇州的時候嗎?”我問他。

他停頓着,沒有開口。

這個時候的不開口,差不多就是默認了。

“我帶你回老家的時候,他也去了嗎?”我問陸橋。

他再次沉默了下來。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的臉上已經濕潤了,真他媽草了啊,我帶你回去看我奶奶,帶你回我最重要的地方,你他媽的……你他媽的……

我說不出話來,胸膛被撐得仿佛要炸裂了。

“陸橋。”我捏住了他的下巴,強迫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告訴他:“你真他媽的有出息啊,你帶着他,去了我最不允許觸碰的地方,很有意思嗎?幾個意思啊?”

他看着我,呼吸有些急促。

“滾。”我湊近了他,低聲說:“別逼我扇你。”

我其實不是不能接受關于汪波的這件事,但我不能接受他帶着汪波去了我的老家,那是我的老家,是我生長的地方,是我奶奶想看到我幸福的地方。

我無法相信這些事情發生在這裏。

胃部劇烈地翻湧,像是一把尖刀在裏面劃弄,幾乎要把我的五髒六腑戳成千瘡百孔才好,我能感覺喉頭上湧的腥甜味,後腦勺突突地跳着疼,手也在發抖。

我真的是……太難過了,我就只是……難過了。

我帶着陸橋去,只是不想讓我奶奶擔心,想讓她老人家看到我也很幸福,但我沒想到,最後卻變成了這個樣子,又可笑,又難過。

“我……不走。”他的話音剛落,我就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臉上,這一巴掌用力很大,他唇角都溢出血了。

“滾。”我是真的累,下午的時候手表不知道在哪裏磕壞了一點,上面開始不走動了,時間停留在了我去警察局看沈叔的時候,外面的燈光明明很遠,但我卻覺得眼睛疼,胸膛處的骨頭寸寸撐開,再寸寸斷裂,一點點被無形地碾碎掉,我聞到了五髒六腑散發出來的血腥味,一點點的漫開。

原以為是一次增進的感情的旅行,沒想到,不過是失去,失去,然後再失去……

“我們之間,就這樣吧。”我告訴他:“以後,就再也不要聯系了,陸橋,算了吧。”

我已經沒有力氣了,接下來還有太多的事情,我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反正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差還能差到哪裏去呢?

我扒開了他的手,連再多說一個字的欲望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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