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手術室內,少年的慘叫聲回蕩在整個走廊。

沒人大驚小怪,這裏是醫院,生與死的界限模糊,13樓産科迎接新生命,一層之隔的病房,又有幾家失去了他們的摯愛親朋。

能哭出來,反而是好事。

哭不出來的,才傷心。

手術室門口長椅上,兩個警員百無聊賴的守在這裏,其中一個摸出煙盒想抽一支煙,被同事擡手阻止。

“這裏是醫院。”

“好吧,那我去吸煙室,要不要一起?”

同事眼神示意還在亮燈的手術室,只是眼神中的蠢蠢欲動出賣了他,下一秒被拉了起來,摟着肩膀一起去吸煙室。

“這小子第幾次犯事了?上次是因為擾亂公共秩序,上上次是砸壞了一家面包店,再往上我就記不清了,法律對未成年人可真寬容,要是我屢禁屢犯早就被費魯喬警長一腳送進地獄了。”

“不過這次他得在裏頭蹲幾天了,走私機械可不是小事。”

同事手指間夾着煙,金紅色的火星亮起。

“不過他那條機械手臂可真酷,雖然是三年前的淘汰款,看資料說,他初中就被學校辭退了,父母雙亡也沒有保險金,他哪來的錢接手臂?”

“來錢的渠道多着呢……”

警員環顧四周,吸煙室只有他們兩個人,他靠近同事耳邊悄聲道:“我有個朋友和我提起過,那小子是德瓦倫的常客,他上過很多有錢人的車。”

細細碎碎的低語聲,伴随着隐晦的暗示,比起嘲笑,戳痛人弱點的嘆息和憐憫更讓人無法接受。

人間的悲歡并不相通,他們只覺得手術室裏正在慘叫的少年或許人生太不幸運了,即使他父母雙亡,即使學校因為他繳不起學費辭退了他,即使他因為車禍失去了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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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生活都維持不了,所謂的“規則”和“法”保障不了人的溫飽。

他走在懸崖邊,努力讓自己千萬別踩到泥沼裏。

他在掙紮,在努力。

但他依舊得不到社會的原諒。

慘白的燈光下,□□着上身的少年渾身發抖,漂亮的墨綠色眼睛溢滿恐懼的淚,他很瘦,躺在手術臺上,急促呼吸時起伏的胸膛,每一次都顯現出根根分明的肋骨。

疼痛使他已經麻木,機械手臂與□□的連接處已經開始紅腫發膿,醫生摘出手臂後,拿着小號手術刀,一點一點清除創面。

将機械神經管和□□剝離時已經夠痛了,可當手術刀刮開沾在肉芽上的膿疱時,藍鉑腦海一片空白。

他想起了尤嘉。

早知道什麽都藏不住,他應該和她解釋清楚。

她應該不喜歡別人隐瞞,藍鉑察覺出來了。

上臂三分之一處往下,全部截除。

手術結束,刺目的白燈光熄滅,藍鉑在頭頂上方的銀色燈泡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

剛從警局出來的尤嘉,似有所覺擡頭看了看天。

一碧如洗的澄澈天空,明媚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耳旁不知名的鳥從樹的枝頭飛向天空,叽叽喳喳叫喚個不停。

對大多數人來說,今日是能讓人心情好一整天的天氣。

尤嘉的心情卻很難明媚起來,婉拒了莉莉警員要送她回家的提議,尤嘉想去醫院看看藍鉑。

“小嘉,你這種情況一個人可以嗎?不如先和姐姐回家吧,你弟弟這次犯的事,就算他是未成年也要進少管所反省幾天,這段時間,你和莉莉姐姐住在一起好不好?”

莉莉警員彎下腰,和坐在輪椅上的尤嘉平視。

這位氣質溫柔的女性警員,甚至伸手安撫似的摸了摸尤嘉的金發。

尤嘉面無表情。

在警局短短三個小時,這位姐姐是不是腦補了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她們很熟嗎?為什麽直接跳過了全稱,忽然喊起了小名?

難怪費魯喬那樣暴力的機器人在警局人緣也好到離譜,這群人自來熟的。

尤嘉發現到了真相。

“謝謝姐姐,不用了,我有它。”

銀色輪椅穩穩拖着尤嘉,展示意味十足的在莉莉面前來了個360°旋轉,尤嘉連根頭發絲兒都沒動,可見輪椅的穩定性和安全性。

“嗯,嗯,好吧。”

莉莉失落的收回了手。

所以說,你到底在失落個什麽啊。

這座城市,出乎意料的人文熱情。

警局到醫院這段路途中,尤嘉拒絕了三個要幫她送到目的地的司機,五個幫她引路,還不遠不近跟在身後,生怕尤嘉走錯路上演當場被拐的悲慘案例。

原以為警局的傻白甜只是個例。

萬萬沒想到,這是群體魔法效果。

這座城市和尤嘉曾經待過的城市截然相反,一行志願者在路邊幫圓筒機器人撿垃圾,呵斥亂扔煙頭的大叔,路邊種滿一排的法國梧桐,高大的枝丫野蠻生長,為行人道遮陰納涼。

恰逢幼兒園放學,像開放了閘門的小蜜蜂,奶聲奶氣的說話聲從遠到近,胖乎乎的小手手手舞足蹈,和來接放學的家長繪聲繪色講述着今天一天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

家長們耐心的傾聽,牽着他們的孩子回家。

那是人類的未來,人類的希望,在此刻,也只是會因為和同桌因為一塊糖果發生矛盾哭泣,因為得到老師的誇獎整個人神采奕奕。

那是程序數據所構建的機器人,永遠也不會有的東西。

尤嘉也被這氣氛感染,面上不由自主的浸染了淺淺的笑意。

系統,等NPC劇情結束,選擇人類陣營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沒得到回應。

死系統又挂機了。

一路到醫院,那充滿希望和朝氣的感覺揮散不去,直至進了藍鉑的病房。

仿佛突然跨入了另一個世界。

能使空氣凝固的壓抑和絕望,窗外的明媚被窗簾死死阻擋在外,空氣中彌漫着冷意和刺鼻的消毒水酒精味,仿佛有一陣陰冷的風吹過尤嘉的臉,迫使她從虛假的城市情懷中醒過神來。

藍鉑很糟糕。

這已經不是糟糕能形容的了。

他幾乎已經“死”了。

尤嘉擡手拂過緊閉的雙眼,指尖頓了頓,還是放棄去“看”藍鉑。

她還像往常,仿佛對藍鉑的秘密一無所知,她來到床邊,握住藍鉑的左手,冷的像冰塊。

“你放心,藍鉑,我不會讓你進少管所的,一天也不會。”

只需要高額保釋金,就能保釋他。

【尤嘉,你的存款用一點少一點,你舍得給一個才認識十幾天的陌生人,卻不願意交給我保管】

死系統,惦記我財産,滾!

系統憤而挂機(又)去了。

病房只有藍鉑一人,門外守着兩名警員,他們只給尤嘉半個小時的探望時間。

病床上的少年無聲無息,像頭瀕臨死亡的幼崽,雙眸通紅,眼角發裂,沉默的流着淚,又不敢哭出聲音,他甚至不敢回握住尤嘉的手,任由少女像搓面團一樣,把他的手捂熱。

“我在這座城市,只認識你一個人,那間小木屋是我們的家,我們還要繼續生活一段時間的,藍鉑,你明白,我的傷還沒好,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藍鉑崩潰,洶湧複雜的情緒洪水開閘似的襲擊了少年纖瘦的身體,他渾身顫抖,無法控制的抽搐起來。

“尤嘉,尤嘉。”

那些人一邊憐憫他,一邊又覺得他滿身是罪。

誰知道,他只是想活下去。

藍鉑少年嚎啕大哭,聲音沙啞,“我沒有右手了,尤嘉,我幫不了你,我無法抱你上輪椅了,我,我什麽都做不到,我只會拖累你,我從來沒有做過一件正确的事……”

尤嘉靜靜聽着藍鉑少年發洩似的貶低自己。

她預感到,如果今天尤嘉不管他,他就徹底堕進地獄再也爬不上來了。

擺在藍鉑少年面前的兩條人生路,就像游戲到了關鍵劇情,擺在面前的兩個選項,要麽生,要麽死,只是尤嘉有複活卡,而藍鉑沒有。

這個世界只有這種時候,才不像個游戲。

尤嘉驅動輪椅靠近藍鉑,盈潤如玉的手指順了順少年淩亂的短發,“哭吧哭吧,但是說好了,哭

完了,你還是要跟我走的啊,我說我需要你,你不會以為只是哄你的吧?”

少年眨巴着眼,淚珠子一顆一顆往下掉,被單濕了一大塊。

如果尤嘉能看見,她會闖進一雙被水洗過的墨綠色湖泊,掙紮着向往陽光,而此時,這片湖泊只倒映尤嘉一人。

少女順毛似的撸着藍鉑的頭發,那股松木又似蘭花的香氣籠罩着藍鉑,奇異的安撫了他。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說過,只要你聽我的話,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這句話,此時同樣有效。”

她的聲音像被加持了某種神秘的魔法咒語。

每一個音節,每一句話,引誘藍鉑一點一點去相信她。

“我需要你當我的眼睛,我的雙腿,我不能做到的,我需要你去幫我做。”

少女的金發随着她的傾身落在藍鉑的身上,她的手隔着一層薄薄的空氣,緩慢的撫摸上藍鉑另一只只有半截的右臂,厚厚的繃帶手感粗糙,濃郁的血腥味揮之不去。

藍鉑喉嚨上下湧動,神經緊繃到了邊緣,一滴淚砸在少女蒼白的透着脆弱青筋的手背上。

“尤嘉……”

不幸也是要襯托的。

總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如果對方都沒有放棄,自己又憑什麽脆弱的去放棄?

有時候,陷入泥沼的人,只需要有人拉一把。

尤嘉笑了,一剎那藍鉑的世界也明亮了。

“今天你失去了一只機械手臂,不久的将來,我會給你重新裝載一只更先進更适配的新手臂,但是你要聽我的話,你會聽我的話嗎,藍鉑。”

“……會。”

作者有話說:

系統:你下賤,你饞她身子,你還饞她存款!

藍鉑:QAQ(可憐巴巴)

尤嘉一把護住藍鉑,撸毛

以及補充下,關于機械手臂違法問題,正常渠道購入是沒問題哈,私自組裝以及黑市淘貨是違法的,因為機器人以及他們的器官四肢是屬于比較特別的東西,藍鉑少年沒有錢走正常渠道,只能違法犯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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