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黃昏黎明

向其非或許度過了人生中最魂不守舍的兩天假期。

一日三餐在家解決,同學聚會沒去,家庭小型出游他也推了,除去遛狗,自己在房間整整悶了兩天。今年的供暖又出奇的熱,腦子烘成一團漿糊,要開窗吹吹冷風才能思考。他實在是不明白池衍怎麽想。他那晚坐在車前蓋上說喜歡,似乎是真的只針對那篇文章。畢竟最後他就留了一頁,本子和票根都原封還回來。可明明用手機也能找來看,為什麽就非得執着于一張紙?

但不管怎麽說,也算是互相換過禮物的關系了吧?更別說大半夜瘋瘋癫癫來回飚四十公裏的車,之前向其非跟誰也沒一塊兒這麽幹過。按照他的社交經驗,這樣絕對是再見面會互相打招呼的朋友了,或者偶爾還能一起吃個飯。可那天池衍把他送到車站,向其非熬了一宿,已經困得睜不開眼,還沉浸在那句“因為喜歡”裏沒出來,扒着車窗滿心期待的問,那我以後還能去找你嗎?

池衍卻說,我覺得結束在這兒就挺好,路上小心。

他把這事兒跟錢惠來講,錢惠來說,人都這麽說了,你就結束了呗,我也覺得挺好。

向其非說,那不可能。

錢惠來問,你還想怎麽着?

嘿嘿,向其非說着又嘚瑟起來,禮拜天他們要去老山胡同,我線索還沒斷呢!

反正他就又來了。

北京城裏大大小小的演出場地,向其非雖然不至于每個都去過,但也知道個大概。老山胡同裏有家黃昏黎明,和之前滂沱總演的愚公移山也沒多遠,他那天聽阿鬧提,心裏基本就對上號了。也不知道這些Livehouse怎麽就紮堆兒開在皇城腳下,或許格格阿哥也有蹦迪需求。

他提前做了功課,演出是新樂隊的翻唱場,免門票,但要消費酒水,樂隊名字叫Blue dot,中文是藍點,別的資料就查不到了,但看宣傳海報模糊的合照,也能一眼認出站在中間的就是阿鬧本人。

向其非早早地來了,戴頂新的帽子,人不算多,但地方小,倒也顯得滿滿當當。他到吧臺去,買了一瓶朝日,握着棕色銀簽的玻璃瓶坐下,桌邊還有三四人,喝什麽的都有。周圍沒有池衍。

他想要不然去後臺找找看吧,才一個禮拜過去,阿鬧總不會再把他忘了。剛一起身,樂隊就帶着樂器,呼呼啦啦上場,闖後臺的計劃就只能順延,演出結束再執行。鼓手瘦瘦小小,看着眼熟,上來先緩慢敲了一段,節奏一來,就有人跟着搖頭晃腦,再逐漸加速,阿鬧在軍鼓的反複敲擊中登場,挎一把五弦貝斯,明黃色的Dingwall NG3,成為了這支新樂隊的主唱。

節目單早就公開,來看演出的人裏,除了樂手的朋友們,大多沖着主題有備而來,圖的是一場ktv唱不到的懷舊大合唱。

換阿鬧拿麥,樂隊就比滂沱時期活潑得多,總先唱幾首,然後和大家聊幾句。阿鬧自來熟,人又直率,在臺上玩得很開,如此反複,來看演出的人對樂隊印象也好,氣氛相當熱鬧。

今晚的主題,重返九十年代。那是油漬搖滾發跡于西雅圖并迅速風靡的時代。向其非在社團放的紀錄片裏看過,這是一座終年潮濕,曾經兼容了低薪工業和大學城的雅痞城市,年輕人無事可做,便紛紛拿起琴,自娛自樂又相互影響,使得硬搖滾和朋克在這片區域碰撞,融合,新的流派就此誕生,最後幻滅于科特·柯本的死亡。

阿鬧穿一件到處開洞的針織衫,牛仔褲還有大皮靴,濃重的眼線鋪滿整個眼眶。樂隊翻了幾首Pearl Jam和Nirvana,又借着女主唱的優勢來了幾首Hole,最後唱了Joan Jett一首少有的慢板抒情曲作為整個夜晚的收束。

I watch my generation die. 她閉着眼睛慢慢地唱,偶爾也不那麽浮躁,像個有故事還沒來得及講出口的憂郁女孩。有人跟着合,跟上兩句,又記不得詞,總斷斷續續,但也聽得認真。

“雖然今天是個翻唱場,”阿鬧在下場前說,“但是我們還有一首額外的,跟主題沒什麽關系,順便唱給一個朋友聽,拜托了各位。”

有人帶頭鼓了掌,向其非機械地跟着拍,視線滑過一張張面孔,最後一無所獲。

樂隊唯一的一首原創曲,還沒定好名字,歌詞聽得模糊,似乎是講更早的日子,講三個人在漏水的排練室分一盒焖面,講并排躺在脆弱的木頭床板上聽同一張打口磁帶。但又像在規勸,她唱,想念你啊,男孩兒,別再假裝看不見,過去的太陽融不掉現在的冰,要早早清理路上的雪。

池衍一定是在的,向其非想,順着阿鬧的眼睛,看到有人從自己身後掠過,推門離場。他憑直覺跟出去,外面有盞昏暗的燈,池衍剛套好灰色的呢大衣,站在垃圾桶邊點煙。

對方垂着眼皮,打火機點了三次,全都被風吹滅,最後索性連着煙一塊兒扔向垃圾桶,轉身往胡同外走。鐵塊兒砸在鐵皮邊緣,彈出來掉在地上,他沒去撿。

向其非把打火機撿了起來,是很舊的樣式,但很漂亮,鑲了金色的邊,有點像池衍那把白吉他,但又都是劃痕,看樣子用了很多年。這種天氣裏池衍殘存在上面的溫度很快就消失,鐵塊兒握在手裏像冰。向其非小心翼翼跟在後面,盯池衍匆忙穿起的外套,帽子扭在身後,又在想他只穿大衣到底冷不冷啊?池衍停了腳步,回頭對他伸出手:“給我。”

他就乖乖把那塊兒冰遞回池衍手心。

池衍把打火機裝回口袋,繼續向前走。

“為什麽扔了啊?”向其非就跟在後面問。

“不想要了,”池衍說:“又後悔了。”

“你怎麽先走啦?”向其非繼續問。

池衍沒答,反問道:“你怎麽找來的?阿鬧說的?”

“不是,”向其非說,後半句聲音就小了:“我自己聽見的......”

“別再來了,”池衍打斷他:“也別一直跟着我。”

“別人都能來,”向其非着急為自己辯解,“我也可以。”

池衍又停下,回頭對上向其非委屈巴巴的眼,他的眼尾略微向下垂着,如果皺起眉頭,看起來就總是很可憐。面對這樣一雙眼睛,池衍的語氣緩和了一些:“別人是來看演出的,你不是,就別來了。”

“我來看你,”向其非也不否認,“又不耽誤看演出。”

池衍沒理他,繼續往前走。

向其非跟上:“我差點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

池衍說:“我答應過就會來。”

“可是你先走了。”向其非跟在後面倒騰着腳試圖和池衍的步伐一致,路口有情侶摟在一起,向其非看看他們,又去看池衍的背影:“我覺得最後那首歌還挺好的,你不喜歡嗎?”

池衍停下等紅燈,“跟你沒關系。”

向其非也跟着停下,自顧自道:“你是我偶像啊,怎麽會沒關系?”

“嗯。”池衍瞥他一眼,懶得和他兜圈,人行道對面的指示燈綠了:“那你就該聽偶像的話,他說讓你站在這兒,別再跟着他了。”

向其非也的确站了一會兒,看池衍跟自己拉開五米遠,馬上又要變燈。心一橫小跑着跟上去,還是隔着兩步遠的距離。

“你上次就讓我跟着。”向其非委屈。

“上次是欠你的,”池衍說:“今天不是。”

向其非抓到漏洞:“帶我回學校,要我的本子,送我糖,這些都不是欠我的。”

雖然這麽算起來這些好像全都扯平了。做到了幾年前答應過的事,又用一種不太值錢的小東西換了另一種不太值錢的小東西。不過那盒糖吃掉兩個之後,就被向其非後知後覺收了起來,這麽一直放着,等将來池衍火了,就值錢了。雖然值錢了他也不會賣。

池衍顯然被他煩得頭疼:“你就非要擡杠是嗎?”

向其非從一肚子彎彎繞繞裏回神,又委屈了:“你之前還沒這麽冷淡呢。”

“你那天是個慫兮兮的小孩兒,一心只想要個簽名,”池衍差點被向其非氣笑:“你今天是只小賴皮狗,知道嗎?”

被池衍說是小狗,向其非也沒生氣,反而覺得他衍好說話了一些。向其非把兩步的距離縮成一步,伸手整理好池衍大衣後面歪掉的帽子,笑嘻嘻道:“那是因為我覺得我們是朋友了啊。”

“向其非。”池衍再次停下,嘆了口氣:“沒人會一直在屁股後面跟着自己的朋友。”

而向其非卻挑了別的重點:“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你本子上寫的。”池衍解釋:“今天就到這兒了,行麽,你該回學校了。”

沒套出下回的地點,他當然不打算就此放棄,向其非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追個星像在做間諜。不過現在的情況其實看起來也不差,池衍推門出來時的壞心情,似乎靠自己掃蕩了七成。作為歌迷,他起碼能算得上一個挺有用的歌迷了。但他當然更想做池衍的朋友,交換一下手機號,再順便加個微信,就不至于說完再見眼前這人就徹底失蹤。

之前在全家吃關東煮,跟阿鬧加微信,就聽她提過一嘴,池衍這幾年換了號碼,只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社交範圍,留着個別演出場地或者錄音室主理人的聯系方式,方便接活兒,其他人誰要是想找他,就得憑直覺蹲點兒,蹲得着蹲不着,看造化。

于是向其非問池衍:“你信造化這回事兒嗎?”

“不願意信。”池衍說:“問這個幹什麽?”

“那我就要跟着你,”向其非彎了眼睛,跨出一步和池衍并排:“因為我也不願意看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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