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秦之默

終于躺回自己的舊床墊,池衍才松了口氣。他開車回程的路上一直想,自己是有多久沒見過這樣的人了?兩年,三年,或者更久,甚至可能這輩子都沒遇到過這麽執着的,盲目的,往難聽了說,不太懂分寸感,或者是不知道在被什麽驅動着的人。當然,也可能是自己以往根本沒注意過。

把號碼留給向其非,多少還是有點兒沖動。池衍眉頭皺着,睡不着,又頭疼,連帶着那只不太好的耳朵也在隐隐叫喚。從抽屜裏翻了粒布洛芬,就着昨天剩在杯子裏的水咽了,又從身後的牆上把向其非那頁紙取下來,原本釘在sonic youth《EVOL》那張碟片的随贈海報上。

還是這樣,池衍想,只憑本能,沖動,一瞬間的腎上腺素做決定,有試着改,現在看來應該是毫無長進。像兜裏那個打火機,扔了多少年,扔不掉,每次都會再找回來。但每經過一個紅燈,他也的确猶豫過是否要就此掉頭,回賓館去,趁那小孩兒還沒睡醒把紙條扔掉。可同時也會想到他凍紅的手,從被子下面探出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抓住自己的衣角。

也抓不緊,拍拍他的手背,再掰幾下指頭,他就自己松開了,又蜷回被窩,半張臉都縮在裏面,頭發卷在一起,像小動物。

兩次見他,都幾乎全副武裝,圍巾帽子棉衣一樣不少,手摸起來也冰得要死。真不怕冷嗎?池衍随手幫他開了空調,絕對是在胡扯。

可一路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也沒機會轉彎兒,小破車就直直開了回來。

池衍把那篇故事放到一旁,藥效起了作用,腦袋裏的緊繃感變得舒緩,困意也跟着鑽進來,他蜷在床墊上,準備睡一會兒,醒了要把車給老板送回去,也能拐去物流捎一波貨,順路還要記得把秦筝的錢彙了。

這麽想着,眼睛還沒閉緊,就有消息震進來。手機在外套口袋裏,池衍不想看,打算睡醒再說,結果從此短信就沒停過,接連不斷地嗡嗡響。

他從兜裏把手機摸出來,是沒存過的號碼,連着發了十幾條感嘆號,只有最新的一條寫了字。

“我真的愛死你了!!!偶像!!”

池衍看着這行字,拇指懸在空氣裏,之後便回過神,把那些感嘆號清幹淨,可向其非的短信清不完,還在源源不斷冒新的。他就摁了關機,世界終于清淨。

躺回床上,卻睡不着了。

愛,或者死,池衍想,兩件沉重的事,被向其非組在一起,反而是這麽輕松的話。他盯回天花板,四周鋪滿各種海報,這是整間屋子僅剩的一塊兒白牆。

向其非蹲在酒店大廳的硬質沙發上,等手機上電。他這輩子都沒覺得有哪一刻像現在這麽漫長。房錢又是池衍付的,還退了他一百多塊的押金。向其非食指敲着膝蓋,又在想池衍的窮或許有情可原,樂隊沒有了,只在各種酒吧串場子,還要做給人伴奏的活,怎麽看也不像能賺很多的樣子,自己還總蹭吃蹭喝蹭睡,誰能保證池衍回去不是吃一個禮拜的泡面?

越想越覺得自己推測正确,錢一定要找個機會還給池衍,他不用支付寶,那就只能見面給了。

手機屏幕終于亮起來,開機第一秒,向其非只剩瞎激動,在短信頁面輸池衍的號碼,想不清要講什麽,就先發一堆感嘆號過去,接着就是些不過腦子的胡言亂語。

期間還把池衍的備注存成了“宇宙心最軟”,向其非左右等了一會兒,沒收到任何回複,忍不住電話打過去,對方已經關機。

前臺那個溫溫柔柔的馬尾姐姐不介意他多坐一會兒,向其非自己先呆不住了,電充到30%,就拔了充電器還回去,就近找地鐵站回學校,路上又給池衍發短信說見面還錢的事,沒人回,打過去還是關機。

他就接着發“你給我的號碼不會是假的吧[大哭]”,發完不确定池衍的手機能不能看到emoji,又補,“最後那個是哭的表情。”

一直到晚上八點,池衍才終于回了。向其非聽見聲,從游戲裏擡頭,扔下室友去摸手機,不出五秒,游戲角色就被爆頭倒地。

池衍破天荒連着回了三條。號碼是真的,這是其一。其二是銀行卡號,後面接上一句,錢非要還的話就轉到這張卡上。

“戶主姓名是秦之默。”這是第三條。

快到十點,向其非約着陳澄逛唱片店。

他們倆是大二在社團認識,陳澄就是那類典型的小女孩兒,披肩發薄劉海兒,喜歡唱歌,聲音也挺甜,大部分時間沉迷粉紅色和蝴蝶結,熟到一定程度才能聽見她吐髒話,可一蹦起迪就硬裝朋克酷女孩。兩人談過一段時間的戀愛,八字不合,迅速和平分手。向其非的燒火棍當年就賣給了她,結果後來人在校園歌手大賽贏了獎金,加上自己攢的一些,立刻換了一把雅馬哈的全單。

陳澄曾經也迷過滂沱,尤其迷秦之默。戀愛的時候向其非沒少從陳澄那兒聽他們的八卦,每每提起她自己還要傷心一會兒,鍵盤手和主唱,那些舞臺上的眉目傳情,舞臺下的勾肩搭背什麽的,陳澄總能把這些雞毛蒜皮講得天花亂墜。向其非不信,說你們腐女行不行?就整天污蔑我們男性間純潔的革命友誼。陳澄就瞪着眼錘他兩下,大罵向其非愚蠢直男眼睛這麽不好使戳了得了,省得待在腦袋上擠占公共面積。

結果剛剛收到池衍的短信,向其非立刻就想起這茬來,錢沒繼續轉,心裏怪怪的,像突然別了一塊石子兒在那兒,摸不着,又硌得慌,可能是理解不了,池衍為什麽要讓他給一個已經沒了的人打錢。也可能是別的什麽,說不上來。他反複開關了微信五六次,最後給陳澄發了條消息,我可能真的眼瞎。

陳澄秒回:“先說好!我有男朋友了!你有什麽話想好再說!”

向其非想不好了,這話該怎麽問?秦之默和池衍的事兒,當年不想聽,總不讓陳澄繼續往下聊,一聊就要吵架,現在倒好,上趕着哄姑奶奶開口,陳澄倒是潇灑,“你那盤池衍簽過名的CD給我怎樣?”

向其非回:“那不行,別的碟,送你三盤,随便挑,如何?”

結果就是,陳澄現在抱着兩張比約克,又從老板推薦的貨架上拿走菅野洋子做給攻殼機動隊的ost,美滋滋趴在櫃臺上等向其非結賬,邊跟他講:“我當時都跟你說他們倆在一塊兒了,雖然沒公開,但不管誰問起來也沒否定過,你偏不信,那還能怎麽辦?”

店又小又擠,瘦長的一條,門外看過去像誰家的玄關敞在馬路上。碟片摞得顫顫巍巍,但也從來沒見它們倒過。向其非付完錢,手裏托着兩杯剛排隊買來的奶茶,心裏愈發說不上來什麽感覺。推薦貨架上最後一張唱片進了陳澄的口袋,他順着別的貨架一排一排往下看,還沒看到底,一輛破破爛爛的小型貨車就停在門口。

應聲往外看,一男一女先後下來,正從後備箱裏一箱一箱往外扛貨。

阿鬧進門看見向其非,兩人還沒來得及開口,陳澄率先激動,從向其非手裏把兩杯飲料接過放上櫃臺,猛推他一把,“愣着幹嘛?快去幫忙!”

向其非便直愣愣往後車廂走,池衍正把兩箱貨壘在一起準備往裏面搬,看見他也不怎麽吃驚的樣子。雖然理論上說,好像也就沒見過池衍吃驚。向其非自己也拽了一箱來,那兩個女孩兒坐在門邊礙事兒,一人一杯地吸飲料,跟老板唠嗑,順便看他倆幹活兒,阿鬧還隔着幾米距離逗向其非:“能耐啊小向,這兒也能找得到,你是不是在池衍身上裝了定位追蹤?”

我倒是想。向其非心說。

阿鬧沒完,瞥了眼陳澄,胳膊搭在人家肩膀上笑得賤嗖嗖:“還帶了個蜜?”

陳澄當即要撇清關系。向其非看池衍,對方還是該幹什麽幹什麽,一點動靜沒有。他抿上嘴,少有的不想接話。

池衍把兩箱貨放回屋裏,向其非跟在後面,箱子裏大概是各類唱片,比想象中重。池衍回身要把貨從他手裏接走,“你是客人,活兒用不着你幹。”

向其非不松手:“我樂意幹!”

見識過向其非的煩人,池衍也不打算攔他,橫豎只剩下最後兩箱,一人一箱抱進去算完。池衍跟老板對了貨單,便去給推薦貨架補唱片。一張一張排上去,有新的,也有一些高價收的絕版舊碟。搖滾樂居多,黑旗,黑豹,聲音花園,還有早期的科恩和克裏姆森國王,也有些向其非沒聽過沒見過的。旁邊兩個女孩兒已經順利聊上天,阿鬧還跟老板唠了幾句新樂隊的事兒,向其非靜靜站着看池衍上貨,好像在人群裏第一次被孤立。

等池衍整理完貨架,趁着人多,天冷,老板決意今天早點關門,請大家吃點暖的,又打了通電話,連帶邀了既不沾親也不帶故的向其非和陳澄一起。

看着老板拉閘上鎖,來這兒買了幾年的唱片,向其非也是第一次認真觀察起這個擠滿碟片的小屋子,還有那個可能一直以來由池衍整理的推薦貨架,以及小店的門頭,黑底,白字兒,細瘦的,被擠在兩家琴行之間——

城市之光。

向其非又去找池衍。對方的眼睛空蕩蕩的,也在看那滅了燈的字,左手夾着小半截煙,沒抽,就由它燃燒,靜默于黑透的夜晚,不知道在想什麽。

也許在想不在場的人,向其非收回視線。

那石子兒別得他更難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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