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月升之地(下)

第36章 月升之地(下)

越往山頂風就越兇,向其非跟在後面,上氣不接下氣,恨不能學狗吐舌頭。手腕上懸挂的塑料袋吱啦啦響,催人,梯道再望不見盡頭,頂風彎腰撐膝蓋,哼哼唧唧埋怨:“我累。”

池衍仰頭喝水,順便晃了手電光過來:“快到了,來我拉你。”

向其非自認此次出行已經超額完成任務,估摸不出池衍還有什麽別的打算。騰不出手,搖頭婉拒,撐登山杖向上爬兩步,又覺得還是牽着好,喊池衍等等,收起杖子硬将右手塞進對方口袋,尋十指交握,暗自覺得又土又浪漫。

在半山聽告白時,向其非已做好萬全準備,還是情難自禁地臉紅。也真敢說,你知道我是怎麽想象的?講出來你要吓死。

想起十幾歲曾在課桌裏摸出過零食或者早飯,也有噴香水的信封,未署名,被同桌給噓個面紅耳赤,回家躲進房間小心翼翼地拆,滿紙藍黑色英雄墨水,字體小而秀氣,選詞也含蓄,寫到最後一行才匆匆提一句喜歡。信塞進書架,日後再無交集,偶爾想起,少年心怦怦,但沒別的,攝氏20度,思緒恒溫,回憶是青草味。

聽池衍說愛就不一樣,分明也沒什麽驚天動地,但兀自捕捉其中深情,能額外接收別的信號,暗流湧動,想立刻被親吻擁抱,若不制止接着就是滿腦子龌龊下流,我竟然也能這麽缺愛,不可思議。在心裏自我咒罵,回一句正經的啊!實際是生生咬住下嘴唇,怕壞氣氛,怕開口只能忐忑遞出低俗的真心話,但同時也莫名心安理得,體面喂狗,就差高喊:我現在此刻馬上要和你做/愛。

虧是爬山交代出去半條命。到頂,将近午夜,周邊零星幾頂小帳篷都滅了燈。向其非癱在頂峰石碑前,欲望随汗蒸發一半,另一半填充進成就感。

“我們的帳篷呢?”他蹲在池衍身邊,一副躍躍欲試相,“我不會紮,你教我。”

池衍卸了包,也不急掏裝備,在最高處拆開一路帶上山來的黑色提兜。向其非從地上撿起手電,幫他打光。

結系得很緊,死扣打三個。看池衍一層層解,向其非找石頭架着光,提議:“我幫你,這個我會。”

池衍拒絕,堅持要自己來。

弄不清是哪門子的儀式感,向其非聽話地抱膝坐在地上,又順手幫他揩掉下巴上尚未風幹的半滴汗,就勢倚過去,枕着他的肩膀看天,逮着機會逃離光污染,無聊便對照手機存的圖片數星座。太密集也不好,看了眼暈,勉強對上巨蟹兩個鉗子,要喊池衍看,見他終于解決三個死結,拆下來的布料讓風刮跑,落進山澗。

而擺在兩人面前是許久不見的漆金鳥籠,被火燒毀一半,産生一個永久的巨大缺口。

向其非驟然冷靜,以為這玩意早在火場毀屍滅跡,怎麽突然詐屍?又的确不解在剛說過那樣的話之後,怎麽接着是這個環節。池衍真的好難懂,頭疼。

“阿默買的,”池衍解釋,“那天燒壞了。”

向其非伸手去推松松垮垮挂在側面的籠門,卡扣變形,怎麽也關不上:“壞了正好。咱們倆以後也一塊兒養些小動物,小貓小狗,反正不養鳥。”

“養你還不夠?”池衍握向其非手腕:“我和他也沒養過鳥。”

“那買這玩意幹什麽?”你們搞藝術的破毛病哦。

池衍這回輕笑像自嘲:“為了諷刺我。”

向其非這才停止擺弄那個關不上的門,擡頭,看池衍的頭發讓風刮得打結,幫他順好。那人正從內兜摸翻蓋諾基亞出來,借着背光,能清楚看到按鍵和外殼的塗裝均有不同程度地磨損。打開收件箱,劃過一系列來自向其非的短信。每條能粗略瞥見一行預覽,淨是些亂七八糟沒營養的,再往下,日期驟然跳至2014年,發件人已無姓名,只剩一串相同的數字。

池衍逐條點開删除,向其非屏息在一旁窺視,看一會兒便懷疑起這兩人真的相愛過?媽的,有些話也未免太傷人,說是世仇還更可信。

搶他手機未果:“你直接收件箱全清空呀,一條條删自虐一樣。”

手腕就被池衍擡起輕輕吻着,滾過豌豆骨,“想留着你的。”

“那你別删了,”向其非說,倒也沒什麽底氣:“我真無所謂。”

池衍卻說別的:“你還記得我以前給你秦之默的賬戶?”

“當然!我那會兒差點酸死。”

“裏面的錢都是留給秦筝的。我其實不止一次想過,等他18歲,我再繼續活着好像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向其非抓緊池衍手臂,胡扯:“中島美嘉也這麽想,不還活得好好的。”

“我也活得好好的,”池衍說,伸手摸摸向其非右臉,曾經劃開的一道口子早愈合,夜裏也看不出新生皮肉顏色不均勻,泛點點白,在凝視向其非熟睡的每個清晨蹭過吻過無數遍:“只是你要是那會兒放棄,之後就不會有這麽多委屈。”

“狗屁。”向其非拍池衍手背,知道這人不能總順着,執意奪諾基亞來,“我想看,也想聽,想知道你的過去,我不委屈。我想你都告訴我。”

除去凋零、盲目、狗血這些,如何形容池衍的初戀,硬要挑個好詞,說“叛逆”,似乎都帶褒義。

那時,望江琴行開在城市之光隔壁,內室大,頂三五個唱片店不止,地面鋪整齊漂亮的水磨石,對外門面還有玻璃櫥窗。老板姓李,才出手祖傳二進一跨的四合院,轉頭迷上自駕游,隔三差五不見蹤影,池衍偶爾缺零花便來這兒給人修琴賺點外快,也順帶同老板打聽不少出行線路,方便和阿鬧黎小久一起瘋玩。

除樂隊相關的大小事宜,池衍平日最愛幹的無非是周日傍晚坐琴行外的臺階上等秦之默到來。初見此人,他就多少自卑。後來又知秦之默父輩靠實業起家,積蓄殷實,自己偏偏早早懂階級差距四個大字怎麽寫。對方雖然周周來逛,但僅僅是為放風,真買樂器一般從海外訂,店裏最貴的三角鋼琴他也瞧不上眼。為給秦之默多留點正面印象,池衍常硬吹蹩腳的牛/逼,他極不擅長于此,看對方頻繁憋笑就可知話裏處處都是漏洞。

“我琴以前用lp,後來攢了把Mustang,不順手,音色也不太喜歡,未必更貴的就更好用吧?我看柯本的琴也不貴。我說真的,你什麽時候來看我們演出?我給你票,我們樂隊挺牛的。名字叫滂沱。好聽?我起的哈哈。誰?他幹什麽的?啊啊啊那我想起來了,卡夫卡,我知道他。室內滂沱?題目我喜歡,有空找來讀一讀,但其實組樂隊還挺忙的你知道吧。專輯?快出了,等出了我送你一張。不用自己買,我玩樂隊不為賺錢,不在乎那個,更不賺你錢。那為什麽玩兒?我想想,嘶,非得說,想改變世界吧。”

倒也有真話,或許窮慣了,的确不執着于賺錢,自負盈虧,再說做這個也賠不到哪去。內裏還是因為喜歡,幼稚地想讓別人也承認搖滾樂好,能多一人就是一人。後來屢次被阿鬧指着後腦勺罵,你有病吧?上音樂節賣周邊還要帶兩打碎瓜和愛麗絲囚徒的碟來,自己碟賣特好是麽?一帶二了都敢?二哥在城市之光給你單劈個貨架放推薦都不夠用是不是?

那一年差兩公分沖一米八,池衍得空愛跑地大找黎小久打球,一局五塊,運氣佳倆人能賺頓小髒串兒。他彈跳力好,籃板一搶一個準。黎小久除摸着鼓槌,其餘時間一律不疾不徐,球場上查無此人。池衍自己打兩個位置,練出一身腱子肉鯊魚排。但每周見秦之默的那天,看他身後跟着個直沖兩米的肉盾盯腕表掐時算點,畢恭畢敬開車門勸公子哥時間到了該回家,也挺怵。聊天總不敢太放肆。

于是就明着暗着慫恿他,你跟家裏人攤開了聊聊,出來玩兒而已不想人跟着,這事兒總不至于為難你吧?全然忘了曾經如何勸導邱一鳴聽話。好在溝通也并非總是無效。第一次嘗了甜,當秦之默只身一人前往迷笛,穿越無數帳篷餐墊、滿地酒罐和頹唐中藏匿靈氣的臉,在後臺找到他時,池衍便耐不住沖上去把人往懷裏攏。為讓這個擁抱顯得合理,還假裝哥們相見似的攥拳擂人後背。

而阿鬧向來愛和同崗戀愛,常被調笑貝斯手是不是只能內銷。那時剛談新男友,玩兒朋克,正如膠似漆,走哪帶哪。即便如此她心裏也是樂隊更神聖,排第一,不可撼動。逢滂沱集體活動,那您就自己找地方先歇着哈。結果隔天東靈山團建,池衍破天荒帶着外人來,她同秦之默的梁子便由此結下。

但這是一切開始的地方,在山頂,伴随月升,愛、恨、希望、自毀,皆埋下種子。

我真挺羨慕你們。

是麽,我們什麽可羨慕的?吃了上頓沒下頓。

該怎麽說,自由?這詞兒說起來還挺害臊的,反正和我不沾邊。

那有什麽難的?只要你願意就能有。

真的?

真的,來不來?我們的世界随時為你敞開。

但想象中的自由常與現實背道而馳,于那年的秦之默亦如此。其父一路摸爬滾打在京城站穩腳跟,生性除嚴厲外便是多疑,尤其不能容忍背叛。以至那次逃逸注定沒有退路,也無非是從一個牢籠轉移向另一個。遠離高塔,貧窮變成了新的桎梏。

“但當時我還挺開心,覺得這個百利無一害。我喜歡他沒有退路,挺變态吧。覺得我們現在一樣了,那就只能相互依靠。雖然的确好好相處小半年。”

“之後分歧太多了,就開始彼此消耗。起初是風格不容,總吵架,但他從小學琴,又确實有天賦,我在他面前沒什麽自信。”

“接着就是錢的問題,他什麽都要最好的,帶出來的很快就花完了,只靠樂隊填不上房租,又搬回倉庫去住,他小時候關過禁閉,不喜歡這種地方。後來找人牽線,滂沱簽了RK,換大公司情況有好轉,但也遠遠不夠。再後來,他阿片類藥物成瘾,買不到藥時經常昏昏沉沉,胃痛,嘔吐,致幻。但你知道嗎,我有時候甚至就希望他一直昏沉,別清醒。”

“你想不到我們會因為什麽事情吵起來,可能是我寫了一個不夠抓耳的riff,推了一個不太想去的音樂節,或着僅僅只是因為一件衣服沒晾幹。”

“我不是你想象裏的那種好人。我處處盯他,你應該已經聽人說過......我有時會把他綁起來。我之前怕你知道這些。他演出的時候會因此摁不穩琴鍵,我真挺糟糕......阿鬧問過,我說是擔心他傷到自己,其實只是怕他某天悄無聲息就離開。”

“到底還是從開始就是錯的,是我不願信自己又失敗,也不想再被放棄一次。”

“那天,他特別平靜、溫和,像我們剛認識,一切都很自然。他說去洗個澡,讓我稍微等等,再一起去場地,還說晚上要喝林曼德,櫻桃味兒,他喜歡櫻桃。”

“當時一度以為該結束了吧,似乎終于能好好開始生活。”

“他淹死在浴缸裏,沒有任何掙紮痕跡,一心想死。阿鬧他們把原因歸在藥隐,但我清楚他是恨我。我承諾給他一個浮在空中無法兌現的未來。連我也恨自己看到屍體時真的有一秒的輕松和解脫。”

像告解,贖罪,往事早已稱不上愛憎了,只剩我還在執着地仇恨自我。月光未曾如此刻神聖,抱歉讓你來充當我臨時的主。我便是這樣一個人,自私,虛僞,無能又軟弱。可即便如此,我還是不知悔改地渴求你來愛我。

向其非的确不是一個特別好的傾聽者,面對面擁抱,他打斷這場漫長的忏悔,伏在池衍肩上哭掉僅剩的氣力。

池衍捏着他的下巴吻掉臉上幾粒滾燙:“我都沒哭你哭什麽?”

向其非倒抽氣兒,胡言亂語:“我要早點遇到你就好了。我早點來北京,早點賴你旁邊不走,就算你那時候喜歡他,反正我會更喜歡你,我把你搶過來,被萬人唾棄都無所謂,你就遇不到那些更糟糕的事情。”

他又選了奇怪的重點,池衍想,萬人唾棄,詞也用得很可愛。“你那會兒才幾歲?沒到14吧,我再怎麽也不至于猥亵兒童。”

向其非錘他:“我認真呢,你別逗我笑!”

眼淚鼻涕抹池衍一肩膀,又被他抱着站起來,看池衍拎起殘損的鳥籠,凝視幾秒,揚手要朝山下扔出去。

向其非攔:“你真不想扔的話......就別扔,我不是逼你二選一。”

池衍說:“我想。”

又說:“我要能早點這樣放他一馬就好了。”

向其非才放開手,目睹鳥籠劃弧線消失在視野裏,手電光追它落下,磕碰在石壁上,有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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