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小狗
第38章 小狗
正午下起五月後的第一場雨。
飯點,前門小學辦公室獨剩一男一女兩位老師。幾扇窗半開,三寸寬的鋁合金防盜網鋪上植物,多是綠蘿,好養,通風給水就能活,結果也盆盆蔫吧幾片葉子,顫巍巍挂着水珠。而向其非右手邊那扇窗則不同,臺上排開幾小束搖晃的月季,白瓣兒,尖上泛點血紅,被細心照料。什麽品種來着?家裏種花,他對這些玩意也近乎一竅不通。
面前的桌子更誇張,人造一片微型雨林,花草圍剿作業本與教具,朝陽處安置一條長形炭黑花盆,栽幾從白繡球,這有點印象,商品名無盡夏,好聽好記。外圍用彩紙剪剪貼貼僞裝出木栅欄,釘許多花哨卡片,一筆一劃寫滿來自小學生的期許。
整間屋子斥滿花香,嗆人。向其非摳書包夾層裏剪好的兩粒息斯敏,耳邊是年輕女老師正絮絮叨叨。
女老師姓胡,曾聽池衍提起幾次,今天是頭回見,長發過肩,抹些淡妝,說起話溫吞吞的,聽了容易犯困。同隔壁搖椅上捧杯數茶葉梗的男老師比,卻可見她眼中教育熱情還未被完全磨滅,估摸不到三十。
無論請家長還是當家長,向其非都是第一次,起初挺直腰杆認真聽,緊張到手心出汗,誰想只堅持十分鐘就分神,想您說那些青少年問題,我自己也不見得完全解決了呢,我們小筝的問題還挺哲學。餘光在卡片落款裏尋秦筝的名字,十秒鎖定目标,貼在最右側一根假栅欄上。腦內默讀,下筆顯而易見想裝大人,他這麽寫:我知道你們不想被種在教室裏,但還是要好好長大。
字和池衍一樣像狗爬。
捂嘴咳兩聲,向其非同時想起池衍網購過的兩本字帖,沒見他用,某次翻到才發覺已描掉小半,只是也沒什麽顯着成效,用來記歌詞的草稿紙還是自動加密,除他本人外誰也看不懂。
忍不住想樂,嘴沒咧開,讓幾個噴嚏給嗆回去,腰要彎進桌子下面。摳出藥片,向其非終于開口朝老師要水:“不好意思,那個,我有點兒過敏。”
胡老師從鄰桌拿一次性杯子,給秦筝,“去幫哥哥接杯水好不好?”
秦筝同窗外浸雨的植物一樣微垂腦袋,聽話地朝飲水機走去。
“早知道就換個地方和你聊。”胡老師道,笑中夾帶愧意,也有幾分責備。能理解,或許正想現在怎麽連家長也不太讓人省心。
向其非摸鼻子,承認自己的确沒什麽做家長的經驗。
她起身把桌上幾張畫紙遞來, “那今天麻煩你接小筝回家了,這年紀的小男孩是容易有困惑,小筝的情況又特殊,要有耐心多和他溝通。你是小筝親哥哥嗎?”
“……算表哥吧。”向其非尴尬,接過紙便往書包裏塞。
實際連表哥都算不上。被迫想起秦筝的畫,尴尬只增不減。
胡老師領他向門外:“我還說以前沒怎麽見過你。”
向其非回笑:“以前是他另一個哥哥來。”
秦筝托水杯歸來,每步走得小心翼翼,杯子遞給向其非,讓他吃藥,溫度剛好,不枉他剛在飲水機前磨蹭,冷熱反複地摻,最後還偷偷抿一口試溫度。不太高明地讨好。
胡老師又對秦筝:“小筝的哥哥都很帥,你長大也是個小帥哥。”
兩人均只字不提我們仨其實毫無血緣關系,能共享同一屋檐,說宿命,或孽緣,都不太貼切。
出校門時已經雨停,但天陰,空氣發潮,地上積起淺坑。秦筝繞水窪走,一蹦一跳像馬裏奧,向其非沿路買了湯包和糖葫蘆,交給秦筝提好,自己去細翻他的畫。三頁紙,除導致他停課一周的兩幅大作,另一張是區裏組織的兒童繪畫比賽申請表。
秦筝不願叫池衍來,看內容能猜出一二。兩幅畫混亂嘈雜,用色鮮豔,不必懂心理學,也能判斷他內心絕不如外表平靜,甚至還有些許早熟早慧。在辦公室粗看第一眼,那男老師在旁呲長滿茶漬的黃牙,湊來看,啧,現在孩子年齡不大懂得可不少。向其非護犢,心中暗駁,你知道個屁,這當代巴斯奎特,我們小筝天才着呢。
但細看就問題大了,若略懂他短暫的人生軌跡就更有得琢磨。其一黃底,兩個短發小人裸身疊在一起,且無明顯性征,能看出在接吻。第二幅則只有一人,頭發像刺猬,滿嘴獠牙,眼睛塗全灰,乳房腫脹像膨發的面團,雙腿岔開,陰部畫有明顯的男性生/殖/器。
向其非問他:“你畫的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秦筝想一會兒,答:“女孩兒吧。”
又說:“其實我也不确定,我不知道怎麽畫女孩兒。”
換一張再問:“那這個呢?”
秦筝說:“畫的是你和……他,我看見過,一點。”
向其非後腦勺發麻:“啊?”
秦筝說:“看見他,親你。”
企圖蒙混過關:“我們送你上學的時候也會親你。”
“我不傻,”秦筝說:“還有六年我就是大人了。”
向其非認錯:“我不是故意騙你。”
“沒事,”秦筝搖頭:“我和他已經說好了。”
和誰說好?池衍還是你哥?又說好什麽?向其非似被點穴,問不出口,只磕磕絆絆擠出倆音節:哦、好。
若順這個話題再講,怕是要被秦筝反向教育。向其非甚至掏手機查二環哪兒能買現貨呲花。無果。
報名表倒沒什麽出格,只是家庭信息欄,秦筝胡寫一行,狗爬字,辨認半晌,向其非才确定這小孩把草雉素子寫成他媽。
這倒有點發言權:“我小時候也幹這事兒,寫我媽是趙雅芝,回家差點挨打。”
秦筝仰頭,将信将疑:“你不喜歡你媽媽?”
向其非解釋:“那沒有,小時候以為兒子随媽長,想要個再漂亮點的媽。”
“你已經很漂亮了,我們班主任也說你好看,我們學校好多男老師喜歡她。” 換言之她眼光不差。
向其非樂:“嘴甜。”
進門洞,秦筝走前面:“我一開始其實想好好畫好好寫的。”
“後來呢?”
“不知道寫誰,就亂寫了。”秦筝些許焦躁:“我爸、我媽、寫了也聯系不上。”
“不能寫池衍?”
秦筝沒回頭,向上跑:“他又不想管我。”
四樓拐角,背陽,目之所及處皆是昏沉的黑。秦筝跺腳,聲控燈年久失修,于前天壽終正寝,沒亮。
向其非恍惚,此前他看秦筝,是情敵的弟弟,是很黏自己卻有些難搞的小朋友。從未曾直面過他另外的身份。他還是個孤兒。
秦筝回頭喊他:“非非哥哥?”
池衍會怎麽做,向其非想,會蹲下給他一個擁抱嗎?會拍着他的後背輕聲哄他嗎?
似乎便在這一瞬琢磨出秦筝為何處處學池衍,處處像池衍,眼神裏分明有不遮掩的依賴和憧憬,也有池衍認定的恨,且同時逃避相處逃避交流也逃避直呼其名。
他困惑,都是被抛棄的人,你分明最該懂我,可為什麽連你也不要我?恨便由此而來。
啊,對,池衍應該什麽也不會做,他會默許這種恨意滋長,并将其視作補償的一種。
向其非插鑰匙進鎖芯,開門推秦筝進去。他本可以假作輕松,說,你下次寫我嘛。實則喉頭哽住,肺裏塞進吸水棉花,沉沉下墜,沒能開口。
随項圈上的鈴铛叮咣,陽臺上傳來陣陣犬吠。秦筝目光閃爍起來,驚喜淹沒此前種種,沖向其非道:“我們有小狗了!”
這狗當天一路從東靈山頂跟他們到山腳,只因午飯時間,向其非随手喂給它一小節肉腸。
池衍堅持不養,過去聊此類問題,他總說自己養不活。如今還能給出條條理由,以後要排練,沒空遛,家裏線和設備也多,經不住它咬。但實在拗不過向其非軟磨硬泡,賣萌撒嬌,随後還祭大招,坐在副駕直言我愛上你那天,你穿的衣服上面就有一只三腿狗,全是天注定,你就認了吧。
池衍這才松口,雖然還是不情不願,且拒絕給狗取名。于是一車人就都喊它小狗。
阿鬧俯身扒向其非椅背,撓狗下巴,胡咧咧,姐給你翻譯翻譯他微表情,這傻/逼是怕多了它自己家庭地位不保。
池衍一巴掌拍上她腦門把她摁回去。阿鬧捂腦門兒驚叫:紅燈了哎!會不會開車?!
誰想回來後,池衍養狗比養兒子更負責,檢查辦證,喂藥打針,買糧買籠,為按時遛狗甚至能早起。半夜怕地板太涼,專程發短信問向其非鋪哪種墊子給小狗用會舒服些。
向其非打着哈欠回都行,不要的衣服随便一鋪,狗特好養,不比貓那麽金貴。
結果開門便瞥見籠子裏是新買的圍邊軟墊,防水防滑,放狗糧的小碗也換成寵物專用。向其非發消息給池衍:口嫌體正直啊你!
池衍正在蛇穴和藍點排練,補空缺的吉他崗,兩小時後才回:這什麽意思?
向其非答:自己想!
池衍卻說:想不出,只會想你。
向其非臉一熱,把手機扣了,轉身抱筆記本埋頭幹活。
秦筝和小狗也相處融洽,以致搖着尾巴并缺失一條前腿的小東西跳上他膝蓋時,先前在樓道裏那些陰霾的沉重的,生與死的問題,片刻便一掃而光。秦筝屏息坐在沙發上,揉它瘦弱的背,極專心地小把喂給它狗糧。
向其非喊他:“喘氣兒。”
秦筝才小心呼吸起來,抿嘴看小狗舔幹淨食物繼而舔他的指頭和手心。
看他連喂四把下去,向其非終于伸手阻攔:“要撐死了。”
“噢。”
“別讓它咬着你。”
秦筝才戀戀不舍把小狗放下。
晚上遛狗時他更積極,牽繩繞小院跑五六圈,向其非懶,只坐樓道門口的石凳上,握一瓶冰鎮礦泉水等他跑累回來。
小狗不到一歲,但從前野慣了,少條前腿也比同院的博美京巴歡實,秦筝跟着跑,帶一滿身汗回來,短發濕透,顯得更黑也更濃。同時還順回條棕泰迪,跟在小狗身後,追着聞它屁/股。
秦筝抱水瓶看它們鬧:“兩只小公狗。”
向其非接過狗繩,幫他拿好瓶蓋。
泰迪主人跑來把狗抱走,秦筝用袖子抹下巴上的汗:“為什麽你們都不喜歡女孩兒?”
向其非費力組織語言:“……不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的問題,他先是池衍,其次才是男孩兒,或者女孩兒。”
秦筝點頭,似懂非懂。向其非欲伸手帶他回家,狗繩卻從指間劃走,去追,到樓下小花壇,見它用鼻頭拱,胡須沾上泥巴,又哼哧吐舌頭。俯身撿狗繩,向其非才看清它拱的是塊兒白色火機,一半紮進泥土裏,上面的畫讓雨水沖了一遭,快掉光。秦筝從身後抄上,喊他,又驟然緘默,數秒後拽向其非的手。
“走吧。”他說,“小狗該洗澡了。”
當晚,秦筝把所有秦之默的照片收進抽屜。向其非倚門框上看他。
“你擺出來也沒關系,”向其非說:“我其實,不會很介意。”
真一點兒不介意嗎?說出來假,有點聖母有點白蓮花,向其非覺得這些連秦筝或許也能懂。他跪在床板揭牆上的照片,伸長胳膊,膠帶連着牆灰一塊兒撕下來,統一塞回抽屜,像遞給自己一張投名狀。這些向其非也能懂。他又厭惡起發生過的事,若他看秦筝能只是秦筝,而不是誰的弟弟。同樣,若秦筝看他能只是非非哥哥,而不是誰的男友。
“這是我和他說好的。”秦筝又如此講。
或許便不必委屈一個本該任性的小男孩來維持這種平衡。
池衍結束排練,推門看一大一小一狗齊活,竟生出些安享晚年也不過如此的迷思來。但橫豎秦筝停學,向其非得上課,需要有人顧他三餐,光輝事跡瞞不住,只避重就輕說是畫小黃圖被發現,讓回家反思一周。
池衍看秦筝大作,沒什麽反應,還略帶自豪,倒省了同他深挖其後暗藏的少年心思。
晚上洗過澡,息斯敏藥效欠佳,向其非後背生一小片疹。池衍幫他抓背時還道:“我覺得畫得挺好,怎麽就不能拿它參加比賽?”
向其非肘他胃:“他才十二!就該畫摘蘋果吃西瓜開飛船,充其量摹個奧特曼。”
池衍往他身上粘:“我十二的時候什麽都懂了。”
“賴你榜樣做得差,以後親嘴關好門行不行?”向其非說:“我十二的時候在想我們英語老師的胸是不是氣充的。”
池衍笑:“那你怎麽發現不是的?”
向其非抱住他一只胳膊:“初二我同桌發育早,胸老往我胳膊肘上蹭。”
池衍便擡起他手肘吻着舔着,冷不丁要咬一口。
“好多年前了,”向其非嗷嗷叫喚: “不是這只手,她坐我左邊兒!”
排練累,費心氣,都是熟人,該吵的架也沒少吵。池衍熟睡時,向其非則罕見失眠,睜眼看窗看月,數風吹進吹出,恍惚聽嘎嘣一聲,以為是錯覺,屏息,有誰正小聲開鎖。心髒擂起來,媽的不是進賊了吧?聽對方吱吱呀呀推門,又趿着拖鞋返回,謹慎敲他卧室門,試探着叫:“非非哥哥?”
向其非裝睡,聽秦筝換鞋,下樓,心中默數,大概一分鐘後,嗚咽順窗飄進來,看時間,淩晨三點。
抱緊池衍手臂,聽樓下哭聲逐漸連貫,随後不克制了,混在稀疏鳥鳴中,略顯凄慘,像這輩子就只能哭這最後一次了。池衍在睡夢中把向其非往懷中摁,手心磨蹭過他的脊梁。
隔天路過樓下花壇,那枚火機不見蹤影。前一天雨水未幹透,泥土松軟潮濕,比往常顏色深一度,似為掩蓋昨夜摻過涕與淚。
Barrett
由于我更新太慢了,自覺幫大家回顧一下,小筝所說的“和他說好了”是指30章和池衍說以後不會再說他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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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