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再見
第4章 再見
請回來?
寂夏在心底沉默地想。
這麽貴的餐标,恐怕您之後是很難再聯系到我了。
“那是一定。”寂夏這麽想着,表面上卻是和和氣氣,她亦步亦趨地跟着顧瑾年往外走,“托您的福,這頓晚飯我很愉快。那我們下次有機會再聊。”
顧瑾年聽完她這一套官腔滿滿的結束語,也不急着回答。倒是借着腿長的優勢,提前幫她推開餐廳的門,等她出了門才道,
“地址。”他朝寂夏示意了停車場的某個方向,“我送你回去。”
寂夏堅定地搖了搖頭,
“不用了。我坐公交就好,這離站臺也不遠。”
“太晚了。”顧瑾年看了一眼寂夏擺明了想要拒絕的神色,頓了頓,像是想通了什麽,忽然若有所思地道,
“欲擒故縱倒也是種高效的社交方式。”
“……”
直到寂夏懷着忍辱負重的心情上了車,她也沒想明白,怎麽能有人用這種糟糕的說話方式,最終達成他想要的結果。明明她自己,也并非是個容易妥協的人。
顧瑾年的車是輛常見的奧迪,寂夏對車了解不多,所以不太清楚型號,只是覺着這輛車的內置照常規似乎寬敞了一些,坐起來更加舒适。她系好安全帶,跟顧瑾年報了地址,又道,
“麻煩了。”
“我記性不差。”顧瑾年單手打了下方向盤,“客氣的話寂小姐之前已經說過了。”
“不好意思。”饒是寂夏再好的脾氣,此刻也難免有些按耐不住,“不嚴謹一點,我怕再讓顧先生産生什麽異想天開的誤解。”
顧瑾年沒再開口,只笑了一聲,聽上去心情很好的樣子。
聽到顧瑾年的笑聲,寂夏覺着更氣了。她幹脆偏過頭去看窗外的夜景,打定主意做一路的啞巴。被冷落的顧瑾年倒也不惱,一伸手打開了車載音響。
Julie Peel的《OK》。
剛好是她喜歡的歌。
錯開了首都的晚高峰,顧瑾年很快将車駛到了目的地。他望了一眼孤零零伫立在路邊的塔樓,問,
“你住這裏?”
“嗯。這裏的房租便宜,離公司也近。”寂夏解釋了一句,她解開安全帶道,“那我走了,您路上慢點。”
顧瑾年也道,“回見。”
寂夏打開車門走進單元樓。沒過多久,漆黑的樓道裏便傳來“啊啊啊”叫響聲控燈的聲音,還帶着抑揚頓挫的聲調。
在車裏聽得一清二楚的顧瑾年忍不住笑笑。
原來聲控燈還有這種樂趣。
幽暗的車廂內,被扣在支架上的手機亮起微弱的光。顧瑾年伸手滑開屏幕,看到微信上多了條消息。
“Jin。關于《浮生》的投資決策恐怕有變動,你有時間回來看一下。”
消息後附着份非正式文件。顧瑾年将裏面的內容浏覽了一遍,倒沒急着回,他從兜裏摸出煙盒,将煙身在煙盒上敲了敲,這才下車點了。
初秋的晚風帶了些寒意,路口的便利店窗上起了霧,有一對年輕的情侶正在玻璃上寫下彼此的名字。香煙裏的尼古丁讓顧瑾年頭腦清醒了不少,他理了一下待辦事項,不由得伸手揉了揉眉心。
塔樓上有一戶燈光亮了起來。
和別家稍顯不同的是,這一戶的燈光是暖黃色,窗棂處還挂了一排五顏六色的小燈泡。
顧瑾年擡頭朝那扇窗看了一眼。剛才還亂着的心緒,不知怎的一掃而空。他眉頭一展,将指間還剩半截的煙掐了,心想。
在那一句為什麽來相親的節點,他或許該坦白來着。
顧瑾年直到二十歲的人生都可謂順風順水。
他在中産家庭長大,父親經營一家合資公司,母親是家庭主婦,知書達理,為人溫柔,承襲了父母的優良基因,顧瑾年自小學習成績也是穩居第一,再加上長相不錯,他一路走來,沿途盡是贊美和掌聲。
榮光的人生開場,造就了顧瑾年一身的驕傲。可故事的轉折,不在山窮水盡處,往往令人猝不及防。
他大三的那一年,一場意外的車禍奪走了他父親的生命。作為事故的責任方,不僅要支付巨額的賠償,連父親的公司也很快被轉入合夥人的旗下。勉力支撐着這個破碎家庭的,只有父親生前留下的積蓄。
可生活的劇本,總是喜歡在所有美好風光悉數退場之際,再補上一筆雪上加霜。
顧母的弟弟,他的小舅舅畢慶周,是個不折不扣的賭徒。之前他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就算他舅舅輸得砸鍋賣鐵,家裏多少也能幫襯着點。在父親出事後不久,畢慶周不知道哪裏聽到的風聲,到家裏來想從他父親的遺産裏抽一份油水來。
他們家眼下本就自顧不暇,哪裏還補貼得了別家。他母親紅着眼将親弟弟請出了家門,可畢慶周絲毫不記着之前拿錢的恩情,反而覺着他們一毛不拔,隔三差五找到顧瑾年的學校裏撒潑打滾,最嚴重的一次,在他還上着課的時候把他叫了出來,當着班上同學的面指摘他六親不認,顧瑾年的朋友拉都拉不住。
顧瑾年迎着劈頭蓋臉的謾罵聲,他站在教室的門口,也沒說什麽,在樓梯間探頭探腦的同學中借了個手機,一通電話直接打到了警局。
因為是帶有血緣關系的民事糾紛,警方也不好處理,只是對畢慶周提出了口頭警告。但是顧瑾年強硬的态度,倒是讓畢慶周老實了一陣。可是丈夫的突然離世,和親弟弟的落井下石,接二連三的打擊,終究還是讓顧母病倒了。
那一段時間,可謂是顧瑾年人生的至暗時刻。
把母親安頓到病房的那一天晚上,顧瑾年回到學校,管他朋友要了一整盒煙,焦油和煙草的味道嗆進他的肺管,身體上的疲倦感被尼古丁擊退了不少。可日子卻并沒有因為他學會抽煙,而變得好轉起來。
母親的病情需要住院,每天都是大量的開銷,想着讓母親得到更好的照顧,顧瑾年還請了昂貴的護工。為了補貼家用,顧瑾年自作主張,低價賣掉了他們家幾套房産,算是一時補上了家裏的開銷。
簽好房産轉讓協議書的那一天,可能是連日來的精神壓力,顧瑾年到醫院繳住院費的時候,才發現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錢包。
有足足五分鐘的時間,顧瑾年的大腦是空白的。直到收款的護士不耐煩地催了他一句,他才回過神來道了聲歉。回到母親病房前的時候,他遲遲不敢推門,怕藏不住臉上的情緒,平添無謂的擔心。
可他實在是太累了。
唯一慶幸的是,他沒有把錢全部取出來。幾個日夜之間,金錢這個東西,忽然就變成他生活裏的重擔。
可這些錢原本對于他,可能不過僅僅是件生日禮物。
顧瑾年又沿着銀行到醫院的路,來來回回走了兩遍。他本就在母親病房裏耽擱了好一會,再加上錢包裏的數額比較大,他明知道希望渺茫,卻沒法控制自己心懷希望。
等他第二遍經過銀行外第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忽然看到路邊橡樹下,有一個米灰色的圓團子動了動。
顧瑾年猶疑着走近了兩步,這才看清,樹下蹲着一個活生生的人,此刻剛站起來,一個略顯青澀的面孔從樹後面鑽出來,望着他找尋的神色,試探着朝他招了招手,
“這位……學長,”她聲音裏帶點水鄉的味道,在茫茫冬日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江南的春景,
“你是丢了什麽東西嗎?”
女孩的聲音很輕,卻瞬間拾起顧瑾年心中搖搖欲墜的希望。他壓着心頭覆沒上來的驚喜,盡量平穩着聲音道,
“嗯,丢了一個錢包。”
女孩戴着一頂紅色的毛線帽,帽沿下格外清澈的一雙眼睛,幹淨又溫柔,她輕聲問,
“那你的錢包裏有什麽呢?”
顧瑾年被那雙眼睛注視着,不知怎地想起了小時候老師講過的,金斧子與銀斧子的故事,
“兩萬塊。和一張銀行卡。”
女孩聞言,慢吞吞地從懷裏摸索出他的錢包,當着他的面打開錢包,開始一張張數錢包裏的錢。
她數得很慢,顧瑾年一聲不響地站在一旁,望着她凍得通紅的鼻尖。奉陽的冬天很冷,從她不太靈活的動作來看,應該是蹲了很久。
女孩好不容易數到最後一張,卻遲疑了一霎,她并沒有第一時間把錢包還給顧瑾年,反而警惕地退後兩步,盯着她道,
“并不是兩萬。”
顧瑾年在冷風中歪了歪嘴角,兩側僵硬的咬肌,讓他意識到自己似乎很久沒有笑過了,他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聲音,道,
“你數錯了。”
女孩眨了兩下眼睛,看他一眼又看了懷裏的錢包一眼,帶着一些“那怎麽可能”的表情,真的把錢包裏的錢拿出來又數了一遍。
她數一下,就跟着點一下頭,連着頭上的紅帽子,一下一下地劃過顧瑾年的眼前,顧瑾年垂下了視線,看到她挂在書包上的名牌上,寫着“高二一班,寂夏”幾個字。
他沉默地在心裏念了一遍這兩個字,像有滾燙的風,穿過漫漫雪夜,披星戴月,抵至荒野。
安靜、潦草、不由分說。
她數到最後一張,似乎停頓了兩秒鐘,然後原封不動地把錢塞了回去,悶聲悶氣地承認道,
“抱歉啊,是我數錯了。”女孩将錢包遞還給他,認真地囑咐道,“別再弄丢了。重要的東西,丢了就很難找回來了。”
顧瑾年道了聲謝,總覺着自己還應該說點什麽,但一向擅長言談的他,不知怎的在那個時刻卡了殼。而女孩聽到道謝後就擺擺手,在須臾的沉默聲中,一轉身走出去好遠。
顧瑾年站在原地目送那道背影遠離,直到那頂顏色醒目的紅帽子,漸漸覆沒于黑暗,他心想。
該說聲再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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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人常說,落魄時的相逢是一種劫難。
但你們會再見的。
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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