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往事
第16章 往事
天下之大,真是無巧不成書。
寂夏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以這種方式再見到裴越。
她望着褪去青澀模樣的裴越,更利落的線條,将他的眉眼襯得愈發英氣。年少的影子,仍藏在他如今的輪廓裏。仿佛,她看得再仔細些,就能找到當年籃球場上單手入三分,落地一聲口哨,贏得滿場喝彩的少年。
裴越下颚線繃得很緊,似乎很用力才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叫了她一聲,“寂夏?”
寂夏垂下眼睛,沒有應答。
倒是偷瓜的猹留意到他們之間的氛圍,問了一句,
“兩位之前認識?”
“認識的。”
“不認識。”
截然相反的兩個答案,肯定的是裴越,否定的是寂夏。眼見偷瓜的猹那一個意味深長的,“此處有瓜”的眼神,寂夏只得輕聲解釋道,
“幾面之緣而已。”她擡頭朝裴越點點頭,笑笑,“沒想到裴先生記性這麽好。”
裴越望着她那個禮貌又疏遠的笑容,動了動唇,卻終究什麽也沒能說出來。
“今天這個情況,可能不太好再往下談了。”寂夏有些歉然地對偷瓜的猹道,“我們改天再約吧,就是要麻煩你再跑一趟了。”
“送錢的事你客氣什麽。”偷瓜的猹擺擺手,眼見裴越跟着寂夏往外走了兩步,寂夏又一臉拒絕的樣子,她善解人意地問,
“我送送你?”
寂夏沒有讓偷瓜的猹送她。
見面結束的時間比她預想的早上很多,這會回公司,應該還趕得上午飯。
她這麽想着,邊慢吞吞地往公交站走。踩着一路落葉聲,饒是這麽多年過去,裴越那張熟悉的臉,還是無可避免地,讓她想起諸多往事來。
誰說人心最善遺忘,可時過境遷,分明還有餘響。
她與裴越的初識,剛好在她最兵荒馬亂的那幾年。彼時她剛考上高中,能拿出來給外人消遣的事有兩件。
一件是她父親開始三五天地不歸家,母親總疑心他在外頭有了人,兩個人的分歧愈演愈烈,已經嚴重到了鄰裏受不了噪音,忍不住來敲門勸架的地步。
另一件就是裴家的那位小少爺裴越,不知怎麽就看上了她。裴家在奉陽做的是房地産生意,奉陽主河幹南邊的幾套高檔小區都是自家産業,這讓裴家在遠近地段多少叫得上名字。裴越追寂夏的這件事,一時間也在校內校外傳得沸沸揚揚。
大概是在高一下學期的那一陣,學校剛分了文理班。寂夏碰巧跟這位少爺分到了一班。十五六歲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在所有人聽到放學鈴就往外跑的時候,只有寂夏拿出課本和作業,安安靜靜地自習到學校關門。
這種堪稱熱忱的學習态度,不僅讓寂夏的成績在全年級始終一騎絕塵,還讓她的作業成了全班借閱的範本。
只有寂夏自己清楚,與其回家面對無休止的争吵,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裏做卷子,至少是個體面的選擇。
寂夏自認沒怎麽招惹這位家境優渥的小少爺,唯一說得上的交集,也不過是每天早上,裴越斜挎着書包邁進教室,理所當然地在她課桌上敲兩下,寂夏輕車熟路地把各科作業遞給他,再提醒他一句別抄錯名字,改幾個答案。
說實話,她沒怎麽把這種前後桌的革命情放在心上,可情況卻在她毫無覺察的時候,突然就變了味。
起點是某一次裴越還回來的作業本上,多的一瓶牛奶。
“回禮。”少年一副不容拒絕的姿态,卻在寂夏擡眼望過來的時候不自覺地躲了一下,欲蓋彌彰地在後面加了一句,
“你的身高現在說不定還有救。”
“……”
總是因為被裴越擋住看不見黑板的寂夏,當天就把翹了晚自習的裴越狀告了公堂。接到檢舉的班主任,硬是把裴越從烏煙瘴氣的網吧拎了回來,可能是報複她的不義之舉,被罰站在寂夏身後的裴越,伸着長腿一下一下踹她的凳腳。
寂夏沒回頭。
剩下大半節自習課,她做了整整兩張卷子,黑色的碳素筆劃過紙面,籁籁而響的空隙裏都是裴越敲椅子的節奏,和他沉默的呼吸聲。
後來,作業還是正常抄,牛奶倒是從沒有斷過。
沒什麽轟轟烈烈的開始,不言而喻的事情卻悄悄變得多了起來。
有時是一兩道做不出來的題,有時是體育課上的陪跑,也有故意安排在一起的放學掃除。
某一次她在講臺上擦着黑板,忽然聽到身後的裴越冷不丁開口,
“學霸,都這麽久了,給個準信兒成不成。”少年人的聲音張揚又熱烈,還帶着在家境和寵愛下生養出來的驕傲,他把手裏的拖把往寂夏身邊一橫,問她,
“我也還說得過去吧,嗯?”
寂夏在那個上揚的尾音裏擦掉了最後一筆板書,她看了一眼橫在眼前的拖把,又看了一眼裴越,也問,
“裴越,你今天作業寫完了麽?”
再後來,說不準是在高一上學期還是下學期的某一天,家裏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争吵。起因是于晴回家的路上,看到寂父和一個差不多大的女人在馬路上有說有笑。
仿佛是長久以來的疑心終于得到了證實,于晴質問的每一句都咄咄逼人,最後甚至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寂夏在争吵聲中,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臨走前還不忘帶上門。
門後的地板上,躺着碎了一地的全家福。
仲秋的傍晚有股涼意。等她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竟是不知不覺到了校門口。周末學校的大門鎖着,保安室的老大爺仰面陷在椅子裏打盹兒。
寂夏猶豫了挺久,還是沒叫醒他。倒不是因為沒找到适當的理由,她只是覺着那大爺神色安寧,似乎正在做着什麽美夢。
她漫無目的地沿着學校的圍牆走了一圈,忽然一個籃球從牆裏飛了出來,“彭”的一聲砸在她面前。寂夏茫然地伸出手,那籃球便順着她張開的掌心,一骨碌鑽進她懷裏。
跟着那顆飛出來的籃球,從圍牆裏接二連三地翻出幾個少年來。學校的操場周末不讓學生們使用,可他們翻牆的姿勢幹淨利落,一看就是逃案多年的慣犯。少年們耍帥地将外套搭在肩膀上,這樣從牆上跳下來的時候,外套裏呼啦啦,兜的全是風聲。
一個個都像是披甲挂帥的小将軍。
“小将軍”們四下望了望,似乎是在找被他們丢出來探路的籃球。可他們一轉頭,就看見了正抱着他們非法使用操場罪證的寂夏。
最先看到寂夏的兩個少年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其中一個撓了撓後腦勺,尴尬地問,
“這姑娘你認識嗎?”
另一個借着昏暗的路燈瞄了寂夏兩眼,剛想開口,就聽圍牆上一道熟悉的聲音,
“這不是學霸麽?”
牆頭上最後冒出來一個裴越,他是一腳蹬在牆磚上,手一撐就翻到了寂夏眼前,他看了看寂夏的眼睛,問,
“飯後遛彎兒?”
寂夏這會兒沒什麽心情說話,她把贓物往裴越懷裏一扔,繞開人就想走。她剛走出去兩步,就聽頭頂上罩下來一道風聲。她晃神的片刻,一件外套就砸了下來,蓋了她滿頭滿臉。
帶着少年人運動後的餘溫,連同着一聲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心跳。
寂夏攥着衣服兩邊随風飄蕩的袖角,把外套折了兩折遞回去,對裴越道,
“我不冷。”
“剛打完球。”裴越兩只手插在兜裏,一點接的意思也沒有,他一臉理所當然,“我熱。”
寂夏和他僵持了一會,憑着以往的經驗,覺着自己多半争不過裴越,她慢慢地把外套披在身上,道了聲謝剛打算離開,卻聽到後面尾随的腳步聲,還有他朋友們揣了點刻意的揶揄,
“裴越,不是說一起吃飯,你這是要上哪去啊?”
“理論實踐一下。”裴越答得漫不經心,“遛彎兒對學習成績有沒有幫助。”
男生們不依不饒,“吃飯晚到可是要罰酒的。”
裴越在她身後笑得飛揚跋扈,“能灌醉我,下次打球讓你們兩個三分。”
少年們吹着口哨和他們倆分道揚镳,街道一側萬家燈火,一側是紅磚矮牆。黃昏的暮色裏有炸魚的香氣,分不清是誰家的晚飯。他們都沒說話,一地的枯枝落葉,只有前後兩道剪影亦步亦趨。
不知道走了多久,寂夏突然聽見自己冷不丁開口道,
“裴越。”
少年在她身後低低“嗯”了一聲。
寂夏又叫了他一遍,裴越“啧”了一聲,走近了些問,
“怎麽了?”
“也沒什麽,就是忽然覺着,”寂夏攏了攏身上不屬于自己的外套,被那陌生的暖意裹挾着,讓她覺着自己的思緒輕飄飄的,她開口,聲音也輕飄飄的,像一個出竅的靈魂,
“要不然,我們試試?”
後來寂夏每次想到那天晚上,當時的決定參了情緒的影子,多少有些沖動。但和裴越的那兩年,寂夏覺着自己還算對得起這份輕率。
和裴越在一起的感覺,對寂夏來說陌生又微妙,以前她一個人的時候就喜歡安安靜靜地發會呆,現在多了個人,她這個愛好就變成了對着裴越發呆。她看他枕着教科書酣然入睡,看他對着做不完的作業嘆氣,看他威逼利誘自己的同桌換座位,還對提出質疑的老師美其名曰“跟學霸學習”。
這些視線被占據的時間裏,她的思緒也并非自由。
望着裴越的時候,寂夏腦子裏會不自覺地,填滿對未來生活的暢想。時而是灑滿陽光的落地窗,時而是原木色餐椅和沙發,或者是,鋪着白色床單的雙人床,和曬過太陽的軟呗。
每一幀畫面裏都有裴越。
偶爾她對着裴越發呆的時間久了,裴越會趁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的片刻,湊過來偷偷吻她的眼睛。
絕大多數時刻,他們都是契合的,裴越性格張揚又執拗,想做的事情說什麽都會做。寂夏倒是個沒什麽主意的,她樂得有個人幫她做選擇,一向都順着裴越的意思。兩個人分歧的地方很少,說來說去,也就是那麽件事。
裴越家裏想讓裴越留在奉陽照看點家裏的生意,但寂夏早就想離開奉陽,高三時老師用來做講解的志願表,上面的每一行,寂夏都填了外地的大學。說來好笑,出發點都是家庭,結果卻南轅北轍。
大概是二模後的某個周末,裴越陪着寂夏在市圖書館自習。她沉默地刷題的時候,裴越忽然轉過頭來問她一句,
“一定要去外地念?”
寂夏筆停了,但沒擡頭,就輕聲“嗯”了一聲。
因為在圖書館的原因,裴越的聲音也很輕,像是自言自語,
“我們成績差很多,萬一我和你考不上一個大學呢。”
這個話題也不是兩個人第一次說起,有親生父母不良溝通的經驗,寂夏心裏清楚,對方聽不進去的事,再反複說也于事無補,但她還是把之前說過的又重複了一遍,
“高考不還遠着。你二模的卷子我幫你看完了,進步空間還有很大,”寂夏擡頭看了裴越一眼,
“你不熟的重點我用記號筆在你筆記上圈出來了,你再看看,下次考試還能追不少分。”
不出所料,她說的話并沒有起到安慰的作用,裴越看上去更焦躁了,他悶聲半天,又問她,
“奉陽不好麽?奉陽大學在國內也排得進前十,尤其是金融專業。”
寂夏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知道裴越壓力也很大,家裏人的意思裴越從來就沒瞞過她,裴越的媽媽是個性格很強勢的女人,裴越這樣夾在自己和他媽媽中間,得有多難受。但寂夏家裏這麽個情況,她做夢都想走得遠一點。
寂夏伸手摸摸裴越緊皺的眉頭,想讓他體諒自己的家庭,卻怎麽也說不出口。裴越這麽為難是因為選擇的兩頭都是他在意的人,她把自己毫無餘地的軟弱挑明了,攤開了說,也就把壓力全推給裴越了。
“其實異地也沒那麽吓人。大學的時間自由,“這種拿軟肋去逼迫別人的事寂夏做不出來,她只得道,
“我們每天都可以打電話,周末的時候我就去你在的城市找你。”
寂夏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不管多遠我都過去。”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裴越就盯着她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這事鬧得心煩的原因,他臉色有點難看,聽寂夏說完最後一個字,他突然道,
“我費盡心思想争取的事,怎麽到你嘴裏都那麽輕松?”他聲音頭一次聽起來有點冷,“同意在一起的時候你也是這态度,是不是所有的事情你都能這麽冷靜?”
後來的事寂夏記不太清了,能肯定的是最後事情肯定鬧得不歡而散。但寂夏倒沒怎麽生氣,裴越在順境裏生活了這麽久,頭一次遇到不順心的事,反應大點也很正常。她一心想找機會再談談,但那之後,裴越就再沒跟她提過這事。
代替他回答寂夏的,是一張遠赴美國留學的校推薦表。
上面已經簽好了裴越的名字。
寂夏拿着這張表去找裴越,問他,“這事我沒資格做知情人?”
裴越迎着她的目光,也問,“不是說多遠都來麽?”
她沒能履行那個承諾。
寂夏踩着往事的尾聲走回了公司,藏在年少裏的情緒随着重逢漸漸蘇醒,她心不在焉地刷卡過閘門,看見電梯門堪堪在她眼前合攏。
人多樓高的辦公地點唯一的弊病,就是電梯讓人等得懷疑人生,不想錯過這班電梯的寂夏邊跑了幾步,邊叫了一聲,
“請等一下!”
可能是聽出了她語氣裏的懇切,電梯裏的人伸手幫她擋了下即将合攏的電梯門。
寂夏道了聲謝,正想擡步往裏走,卻在看清電梯裏的人時,下意識地反方向退了兩步。
電梯裏只有一個人。
他一只手擋在電梯門中央,黑色襯衫的袖口利落地向上挽了兩折,露出一截幹淨修長的手腕來,襯在黑色衣服上,白得分明。
男人擡眼漫不經心地朝這邊望過來,在看清門外站的是寂夏的時候,他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梢,
“上班第一周,”仿佛是覺着有些荒唐,他上揚的語氣裏帶這點笑,“曠工?”
顧瑾年。
他就站在那裏,仿佛站在她陳年往事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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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在家庭破碎的那一年,她頭一次學着愛一個人。
後來,那個人永遠地停在了她高中的記憶裏。
連同着她愛與信任的勇氣,一起被留在了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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