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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村長兒子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因為在我被關的第二天,他就帶着一桶飼料和水來看我。那時候我已經餓成馬杆,連嚎叫和蹬蹄子的力氣都沒有,看到他走進來蔫蔫地靠在木圍欄上,一聲不吭。

他吃力地提着兩個塑料桶,看起來像個搖晃的不倒翁。那兩只塑料桶一紅一藍,全村最鮮豔的顏色都在桶上,紅桶半滿,裏面有幹草和一丁點精飼料,藍桶全滿,滿當當的水。

“死馬,我怕你餓死,來給你喂吃的了。”

他把紅桶裏的飼料倒在我面前的水泥凹槽中,小心翼翼地走近我,用防備的眼神盯了我很久,見我如同一個蔫巴的紙皮,大概沒力氣作弄他,才幫我把拴在粗木樁上的繩子解開。

“快點吃,吃完給你喝水。”

“嘶——”

我點點馬頭,嘶了一聲,扯着因為過于饑餓而虛弱的蹄子緩緩靠近凹槽,把鼻孔和凸出的馬嘴埋進去,一瞬間粗糙的幹草就刺進我的鼻孔和嘴巴,相比精飼料我更喜歡幹草,它們是植物輝煌過後的黃昏,是生命最後的掙紮,不帶絲毫水汽和草腥,只有尖銳粗粝的木頭味道。人是定然不會吃這種東西,他們凡事講求新鮮,無論蔬菜水果還是海鮮,總喜歡用新鮮來誇贊,可馬不是,馬沒資格,犯了錯的馬更沒資格,只有幹草這種死了的東西可吃。

我慢慢咀嚼着幹草,一只眼飄上頭頂偷偷看村長兒子——他今天換了件純白色羽絨服,脖子上圍了一條卡其色的羊絨圍巾,羊絨是從我好朋友小羊們身上薅下來的。

他也在看我,我猜他小時候經常在村子裏捕捉螢火蟲玩,因為他的眼睛好亮,像住進兩只螢火蟲,把我照得無處遁形。

呼嚕呼嚕呼嚕。

——叮鈴鈴。

我正咀嚼得帶勁就聽到腦門前方響起一陣刺耳的聲音,出發地是村長兒子的口袋,他大概也覺得刺耳,煩躁地踹了一腳我旁邊的木圍欄,把它踹得篩糠似地抖,才不情願地從羽絨服口袋掏出手機。可當他看到屏幕那一瞬間,臉上的不情願一掃而盡,臉部表情像破曉一般,漸升的紅光蓋住徹夜的黑。

“喂?親愛的,你終于給我打電話了!”

正在吃草的我聽到這句話立刻停嘴,把馬頭從所剩無幾的幹草堆裏擡起來,心想:操,人不是講究一夫一妻制嗎?你居然背着我在外面還養了一個親愛的,道德滑鐵盧,守不守人德?虧你小子還是村長兒子,官僚主義的既得利益者,群衆監督的重點對象,不守德該下十八層地獄!

可他就不守能怎麽辦?我苦惱地把馬臉埋進幹草中,嗚咽了兩聲,對枯黃老草傾訴:草啊草,我老婆有老婆,我該怎麽辦?

“分手?不可能!你打電話來是跟我說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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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這裏,我的馬臉就泛起微笑,心想:呵,活該,讓你有老公還去找人,群體內規則破壞者都要被審判,自作孽不可活,活該活該。我高興起來,四只蹄子激動難耐地摩擦水泥地面,像是在扭四腳秧歌,不僅如此,我還呼哧呼哧把幹草卷進嘴裏,後槽牙把它們嚼得一陣唰啦唰啦巨響,昭告天下我有多開心。

“我知道你爸媽嫌我不是本地人,可我已經夠努力了!等我回去再見一次你爸媽好嗎?我親自去跟他們保證,五年內一定給你在上海買房!”

村長兒子嗓門大了一倍,沖手機那頭哀嚎承諾。如果聲波的動能像飓風一樣強烈,此刻電話那頭的人一定如同經歷了一場馬毛猬磔般的疾風,頭發都要被連根拔起變成禿頂。

“什麽?不是…我是認真的!什麽叫沒餘地?你等一下…別挂…”

村長兒子離我很近,電話那邊經過信號處理的女聲斷斷續續傳來:“許程珏,算了吧,我爸媽那天把話說死了…”

我還在激烈地啃草,忽然聽見前方一聲驚天巨響,響聲之大足以劈開整個村子,人類最初降臨地球時大概也有此響動作為bgm。我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把我面前空蕩蕩的紅桶一腳踹裂,幾片殘破的塑料殼躺在水泥地上,而他此時正蹲在這些碎片旁,兩只胳膊交叉放在膝蓋上,眼眶猩紅,嘴唇微微哆嗦,腳邊扔着已經黑屏的手機。

他見我一直盯着他看,哆嗦的嘴唇張開,紅着眼罵我:“你看什麽看!只知道發情亂撞的死馬!”

他似乎以為我聽不懂人話,放心地沖我大吼發洩:“我做錯了什麽?女朋友爸媽看不上我,老板給我上季度績效打F,就因為我舉報他性騷擾,我累死累活從克拉瑪依這個小破地方考出去,本科績點3.83,可怎麽還是這樣?憑什麽!憑什麽!”

他見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似乎所有委屈和憤怒都有了發洩口,扯着缰繩連踹我好幾腳,不斷吼我:“你看我幹什麽?連你這個畜生每天吃喝拉撒都有專人照顧,你懂什麽?”

我不怕他罵我,依然倔強地盯着他看。

忽然他蹲下來,仿佛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胡亂抹了把臉,把斜前方的藍桶拎到我面前,帶着未消的哭腔說:“吃完了是吧?給你水,快點喝!”

我把頭靠近藍桶,嘴埋進冰涼的水裏,咕嚕咕嚕喝起來。我為自己剛剛幸災樂禍感到羞恥,好公馬怎麽能看老婆哭而坐視不管?我喝了兩口就擡起馬臉,揚起一只細長蹄子,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他的白色羽絨服。

可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畜生,是髒的,人類不會喜歡它們的觸碰,于是我又把蹄子收回來,速度比摸上去時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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