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有求必應
四月天,魏平奚懶洋洋倚靠梨花木椅,一沒提筆作畫的雅興,二不想賞舞聽曲,貓一般眯着細長迷人的眸子,慵懶又嚣張。
翡翠瑪瑙你一言我一語彙報流水巷發生的事。
四小姐纖長的手搭在椅子扶手,玉白的指節戴着一枚鑲嵌紅寶石的金戒指,閃閃發光紅得耀眼的寶石令人想起美人哭紅了的眼。
母女倆受人欺辱抱着一起哭的畫面自動浮現眼前,魏平奚心裏起了煩躁。
左不過自個還沒欺負的人先被別人欺負了。
不爽。
觑着她神色,瑪瑙将不值錢的物什遞到她手裏。
瓷杯摔在地上碎了個徹徹底底。
清清脆脆的聲音蕩開,翡翠瑪瑙跟在小姐身邊久了,眼都不帶眨的。
往細裏說她們家四小姐本就不是慈悲之人。
煊赫之家養出來的嫡女,在極端的寵愛和極端漠視下成長起來的性情,惡劣一點,古怪一點,才正常。
魏平奚摔了杯子,心尖撲騰的火氣還沒消下去,擰着眉,兩腿交疊看起來漫不經心:“她在做什麽?賣花?”
翡翠點點頭。
四小姐輕呵一聲,長身而起。
天光明媚,雲淡風輕。
郁枝背着竹簍認認真真推售她采摘來的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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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生意比昨日好。
昨夜她窩在阿娘懷裏哭得昏天暗地,醒來眼睛都是腫的。
家裏沒脂粉,草草做了些掩飾仍沒遮住一雙我見猶憐的柳葉眼。
柳葉眼也被世人稱為媚絲眼,取的是‘媚眼如絲’之意。
融合了桃花眼的潋滟、丹鳳眼的惑人,放在女子身上是要用濃郁的清然正氣才壓得住的媚。
郁枝是窮秀才家的女兒,自幼讀書,氣質裏有文文弱弱的柔美,兩者兼備,使得她看起來不像禍國殃民的千年妖精,更像一不小心栽進紅塵夢裏跌跌撞撞想爬起來的純情小狐貍。
美人腰身如柳,眼睛紅腫,偏偏眼尾挑着一絲擊中人心髒的淺笑,一條街來來往往的書生見了她走不動道,可不得使了勁往外掏銀子?
魏平奚去時,她看中的美人正被書生小姐們圍着。
郁枝左支右绌打起精神應付這些人,哪成想不知情的時候把四小姐氣得牙癢癢。
“難為本小姐為她抱打不平生了一路的氣,她倒好,笑得這些男人見了她腿都軟了。”
翡翠指尖輕撓下巴,有心說句公道話:“郁姑娘也不是故意那麽笑的。”
“哦?”魏平奚似笑非笑:“你又懂了?”
她一副“說不出門道你以後也跟着郁姑娘賣花”的惡劣情态,翡翠暗道自己多嘴,支棱起來認真道:“都是為了讨生活。”
一句“讨生活”,引得魏平奚重新看向長街那道風景。
書生們付了銀錢不好圍着姑娘轉,及至有後來人過來買花,這才不甘心的一步三回頭地走開。
嬌小姐們各自矜持地站在那,以魏平奚的視角看去好似衆星拱衛月亮。
想到這她沒來由的一喜,胸腔生出一種“不愧是自己看上的人”的驕傲。
“讨生活?來我這讨生活豈不更容易?”
翡翠瑪瑙面面相觑,顧自腹诽:來您這‘讨生活’,以郁姑娘嬌弱可憐的性子,可不得被別院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們磋磨死?
她們話沒說出口,但想說的話都擺在臉上,魏平奚不服氣地沉了眉:“有我在,誰敢欺負她?”
她說風就是雨,翡翠瑪瑙不敢仗着多年的主仆情誼在老虎頭上撒野,紛紛噤聲作乖順狀。
這頭郁枝賣出去花,被嬌小姐們纏着詢問眼妝。
她哭笑不得。
她只是哭了哭,算什麽眼妝?
實話說出去仍有人不信,不僅不信,還得了好幾道白眼,認為她藏私,不肯将這‘變美’的法子傾囊相授。
費了些心神請走這群任性嬌貴的小姐。
郁枝額頭沁出一層薄汗,混着花香,出奇好聞。
她回頭往身後望去,并未見有熟悉的身影,眨眨眼,尋思一會背着空竹簍離開。
還得想辦法再見四小姐一面呢。
“小姐不上去說句話?”
看她走遠,魏平奚現出窈窕妙曼的身形。
象牙色的圓領繡花長衫,衣襟綴着銀線描繪的單支白玉蘭,依舊是男子輕便的裝束,美成一幅畫。
“不急。”
瑞鳳眼揚起,四小姐緩緩打開玉扇:“有求才有得。”
四天後。
郁枝反複糾結地徘徊在別院門口。
翡翠雙腳踩着風笑吟吟進門:“小姐,郁姑娘來求您了!”
畫室橫着一道寬大的刺繡山水屏風,外面的人望不到裏頭,裏頭的人托着乖巧的乳兒擺好姿勢供四小姐落筆。
筆尖一點石榴色沉下去,圓潤裏冒出殷紅的尖,魏平奚心情頓好,唇畔生笑:“請她進來。”
“是!”
翡翠快步跑開。
“四小姐……”
生着一對妙乳的‘豔姬’柔着嗓子喊人。
魏四小姐恍若未聞依舊沉迷畫自個的畫。
畫未成,‘豔姬’大着膽子動起來,妩媚招搖,素手揉搓,直将那石榴色揉成石子的硬。
魏平奚緩了聲色,畫興未消:“聽話,別鬧。”
“四小姐……”
‘豔姬’少見地受她一句哄,膽子迎風長:“望四小姐垂憐。”
“……”
魏平奚柔和的眉目轉瞬沉沉要落下一場雨,至于是春雨還是暴雨,又未可知。
翡翠在此時趕回來,沒留意當下氣氛,臉色怪異:“回小姐,郁姑娘她,她又走了!”
“走了?”
玉筆倏爾斷折,上好的一幅畫終是有了瑕疵。
四小姐被美人氣得笑出來,須臾,仙人般的容貌染了勢在必得的狠:“走就走了,早晚要她求我。”
‘豔姬’眉梢一動,身子跪移,臉色羞紅:“奴家,奴家來求四小姐……”
魏平奚冷淡地看她一眼,未置一詞。
別院的門才有敞開的跡象,郁枝吓得扭頭跑走,呼吸尚未平複,一顆心在身體裏撲通亂跳。
她真的想好要做四小姐的妾麽?
郁枝沮喪地垂着眉,嘆了又嘆。
在大炎,妾是上不得臺面的玩意,講究些的人家若寵妾滅妻必要受人诟病,若在朝為官,還得被禦史彈劾。
說來也怪,男人納妾常被文人引為風流美談,女子倘豢養面首,要承受衛道士口誅筆伐。
遑論四小姐是女子。
四小姐許她為妾是真心還是假意,若是随便說說又該如何是好?
何況四小姐桃花滿天飛,多少人盼星星盼月亮想爬上她的床,何必冒着被千夫所指的風險有名有實地納一個妾?
那豈非想不開往火海裏跳?
郁枝越想越覺得自己癡心妄想,給人當妾都沒資格。
阿娘畢生最大的願望不是眼睛複明,是要她嫁個好人,生兒育女,掌一家之權,不再被壞人欺淩。
嫁人,嫁個好人,對她而言太難了。
前世今生唯一對她好的除了阿娘就是四小姐。
郁枝難過地往家走,腦子裏想着四小姐,想來想去臉皮臊得慌。
上輩子沒聽說四小姐納了誰為妾。
她心事重重,難與外人道。
午後,郁枝捧着阿娘編好的竹籃送到店裏。
得了店家五十文錢,不放心阿娘一人在家,急着往回趕。
小院,刁婆子和刁鐵柱争先搶着瞎眼婦人懷裏的包袱。
包袱被抖開掉出兩錠銀子,刁婆子見錢眼開紅了眼:“我就說罷,我就說郁枝是狐媚子,不然銀子哪來的?”
“銀子,還我銀子,那是枝枝的嫁妝錢!”
婦人撲上去搶,奈何目盲,被刁鐵柱蒲扇般的大手推在地上。
“阿娘!”
人到家門口,郁枝臉色煞白。
刁鐵柱這一推沒想過會将婦人的頭磕在石階。
血水流出來,這對破門明搶的母子終于曉得怕,急慌慌拿了銀子就要走。
“別讓他們走……”郁母顫聲道:“銀子……銀子……”
“阿娘,阿娘你的頭……”
這一刻,郁枝氣狠了自己的無能。
流水巷陰暗狹窄,轎子都擡不進來。
矜貴的四小姐默然無聲地走在小巷,走了片刻,不确定道:“這是她住的地方?”
“是的,小姐。”
魏平奚一陣沉默。
驚訝腐朽裏開出一朵美豔嬌柔的花,又不免為這朵嬌花活到如今感到佩服。
安靜的流水巷漸漸有了嘈雜聲,凝着眸子聽了會,她步子忽然加快。
用來打人的細竹竿脫手,郁枝被推搡倒地,洗得幹幹淨淨的衣裙沾了泥土。
動靜鬧得大,這麽久了都沒人出來制止,顯然沒人在意這對母女的死活。
刁婆子從最初做壞事被發現的心虛中緩過來,她胳膊挨了狐媚子一下,眼珠子轉着,惡向膽邊生。
刁鐵柱早饞郁枝的美色,得到親娘的默許,朝郁枝步步逼近。
小院的門被刁婆子拴好,郁枝見勢不妙身子不住往後縮:“你別過來!”
聽到這話,魏平奚心一顫,一腳踹斷擋在門內的木栓。
砰的一聲。
木屑飛揚。
這個節骨眼刁婆子沒想到會有人來,當場吓白了臉。
刁鐵柱褲腰帶解到一半,聞聲驟然回頭。
小院一片狼藉。
翡翠瑪瑙看得暗自心驚,再去看小臉雪白滿眼惶惶落淚不止的郁姑娘,憐惜頓起。
郁枝以為自己還得死一回,看見魏平奚的第一眼她渾身發顫:“四小姐,四小姐救救我們!”
那聲“四小姐”流入耳,魏平奚滔天的怒火有一瞬停滞。
薄唇微抿,她指着吓軟了的刁鐵柱,俯下.身來柔聲問道:“莫慌,他碰你哪了?”
郁枝看了眼暈死過去的阿娘,有心要刁家母子得到應有的教訓,又怕說錯話惹得四小姐誤會她身子髒,到底選擇實話實說。
她搖搖頭:“他沒碰着我,可他想,他想欺負我……“
魏平奚深吸一口氣:“廢了他!”
哀嚎聲起。
刁家母子踢到鐵板,叫苦不疊。
郁枝垂淚欲泣,手輕扯四小姐衣袖:“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阿娘。”
魏平奚本想問她何以曉得自己是“四小姐”,陵南府知道她名頭的多,見過她的人少。
對上美人哀求信任的目光,她将玉扇收到腰側,纡尊降貴背了瞎眼的婦人前往就近醫館。
“跟上。”
魏四小姐聲如玉碎。
死裏逃生猛地被這音色一激,郁枝耳朵激起細微酥麻。
怔然看着背着阿娘走在前頭的四小姐,她抹了把淚,又哭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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