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太涼薄
魏四小姐納妾一事一度成為近日坊間議論最兇的話題。
得知魏平奚納妾,卻不知有多少女子哭得肝腸寸斷,多少男子為之沉默黯然。
皇後娘娘對自家外甥女的寵溺擺在明面來,無人敢再打着禮教綱常的旗號高談闊論,肆意批判。
秋高氣爽,魏四小姐駕車出門。
郁枝軟倒在魏平奚懷抱,眸色迷離,媚眼如絲,眼尾猶存淚痕。
“快到白虎街了。”
魏平奚摟着她腰,低頭親她唇瓣:“這回咱們在你阿娘那多住兩晚,你們母女倆也好敘敘舊。不過入夜你得回來,到我身邊來。”
“嗯……知道了。”郁枝不敢看她,盡量往她頸窩裏藏。
沒一會被揪了出來,魏平奚笑眼明媚:“你那日說喜歡我,是真是假?”
郁枝觑着她神色,猶豫幾息,嬌聲道:“是假的。”
“怎麽是假的?”
“因為喜歡四小姐的不缺我一個。”
“有道理。”魏平奚滿是贊賞地撫弄她一頭秀發:“說喜歡我的人太多了,本小姐又不稀罕你喜歡。這世間的喜歡太輕薄,風一吹就散。你身子喜歡我就好。”
她頂着一張天仙的面孔來說這番話,郁枝拿眼橫她,嗔她壞了這好一副仙顏。
“橫我做甚?難道你不喜歡?”
“是四小姐說這世間的喜歡太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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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一樣。喜歡一個人一顆心,聽起來太虛無缥缈,輕薄如紙,不切實際。但喜歡一副新鮮皮囊,喜歡枝枝含淚求我,卻是頂了天的實在。”
她滿嘴歪理,郁枝沒骨頭地依偎着她。
兩人新婚燕爾初嘗情歡,饒是郁枝仍舊懼她敬她,時常擔心她翻臉比翻書快,打心眼裏郁枝其實還是喜歡的。
不變臉的四小姐待她委實不錯,可惜四小姐怪就怪在陰晴不定,風雲莫測。
“見了阿娘你知道該怎麽說罷?”
魏平奚睨她:“何時輪到你不放心我了?把心放肚子裏。”
郁枝從她懷裏出來悄悄親她,親親她眼皮,又親她下巴:“謝謝你,奚奚。”
“想謝我這些可不夠,夜深再好好謝罷。”魏四小姐笑得意味深長。
馬車停在白虎街三號宅院,此處偏僻,少去人多眼雜的麻煩,車簾掀開,郁枝被四小姐抱下來。
“阿娘!”
郁母守在門前聞聲笑得心花怒放:“枝枝回來了?奚奚呢?奚奚有沒有陪你回來?”
“奚奚在這呢。”郁枝趕忙道。
魏平奚容色端莊,斂袖朝瞎眼婦人見禮:“平奚見過岳母。”
知她陪着自家女兒前來,岳母笑意又添三分:“快進來,娘讓人準備了一桌子好菜!”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氣色紅潤,氣質也與以往大不相同,活了二十幾年郁枝從未見過如此光鮮氣派的阿娘,只覺那一身錦緞穿着,阿娘看起來不比魏夫人差多少。
要說差,也就差了一雙明亮如雪的眼睛,差了三分閑适從容。
阿娘眼睛若無恙,該是何等風華?
以阿娘的容貌氣質,怎會是尋常小民出身?
郁枝起了疑惑。
魏平奚盯着郁母挺直的背影,幾月不見,再見她這岳母竟是判若兩人,她小聲道:“阿娘貴姓?”
“姓柳。”
“柳?”
柳乃炎朝大姓,單陵南府柳姓之人便極多。
“怎麽了?”
“無事,先進去罷。”
“快進來快進來。”郁母不知多少次嘆惋眼瞎看不見親生女兒,郁枝走過去要她摸自己的臉,語調撒着嬌:“阿娘,你摸,女兒是不是胖了?”
“不胖不胖!”婦人滿臉喜色:“這樣正好,太瘦顯得苦相,沒福氣。”
郁枝就猜到她會這樣說,軟聲抱怨:“都怪奚奚,總要我多吃。”
魏平奚懶洋洋擡起眼皮:“不吃哪有力氣,沒力氣又哪行?到時候又要哭唧唧,像是誰欺負你了。”
她話裏話外藏着外人聽不懂的不正經,郁枝猝不及防被她羞了一臉,便聽娘親道:“奚奚說的對,不吃哪有力氣?日常操持家中諸般事務,可累?”
“累,累得動彈幾下就叫苦不疊,嬌得要命。”四小姐眉眼彎彎:“枝枝,我說的對不對?”
郁枝俏臉漲紅。
正堂內的婢女們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想主子間的機鋒。
洞房花燭的事被她搬到娘親面前說,縱使阿娘沒往那處想,郁枝也心跳如鼓。
四小姐壞得令人發指,嘴上說着不作弄她,卻是擡起指來要她自己動,她那時又羞又惱,哪還記得吳嬷嬷教導的金玉良言?
“阿娘!你聽她胡說!”
她惱羞成怒,郁母徑直笑開顏。
魏平奚眉梢含喜,一家人其樂融融圍坐一堂。
她話不多,更多時候是看郁枝和她阿娘交談,偶爾搭句話證明一下存在,逗得郁母笑意不減。
熱騰騰的飯菜搬上來,俱是家常小菜:鮮蝦丸子、鍋燒鯉魚、清炒竹筍、櫻桃肉……一眼望去,五菜一湯。
魏四小姐一張嘴嘗遍天下美食,如今這一桌算得上她吃過最尋常也最獨特的膳食。
有點前世在酒樓與郁家母女同桌進食的感覺。
是再多的豪奢都買不來的人間溫情。
“枝枝,給奚奚夾菜。”
魏平奚挨着美人坐,四四方方的桌子座位不少,她愣是狗皮膏藥地貼着郁枝,聽到郁母發話,她頗為得意地輕笑:“多謝岳母,岳母待小婿之好,着實教人感激涕零。”
她這般油嘴滑舌,絲毫沒有大族嫡女高高在上的架子,郁母喜她這分自在,自在才說明把這當自己家。
“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
“岳母說的極是。”
魏四小姐挑眉,胳膊碰了碰郁枝,笑靥十足明媚,生是去了仙姿玉貌為她帶來的天然清冷:“聽到沒有?快為我夾菜。”
好好的瑤池仙子不做,非要做在紅塵浪蕩打滾的花間客,分明出門前還不是這樣子。郁枝猜不透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餘光瞥見阿娘心滿意足的神态,她恍然大悟。
四小姐此番作态,是做給阿娘‘看’的。
唯有讓阿娘放心奚奚真誠待她,阿娘在宅院才能安心治病。
郁枝心緒複雜,怎麽同樣是人,四小姐心眼多得和篩子似的?
“快呀,我要吃那個鮮蝦丸子。”
逢場作戲。
誰不會?
她嗔瞪魏平奚:“我想吃清炒竹筍,你夾給我。”
“你先夾給我。喏,鮮蝦丸子。”
“不要,我想吃清炒竹筍。”
魏平奚瑞鳳眼微彎,随意瞧了岳母一眼,藏在桌下的手按在郁枝酸軟的大腿。
郁枝心重重一跳,急忙去看在場之人。
便見阿娘低頭專心進食,耳朵卻在仔細聽她們“打情罵俏”,身畔的婢女不緊不慢為阿娘布菜,顯然沒心思關注旁的。
翡翠瑪瑙垂首低眉,兩耳不聞身邊事。
魏平奚狡黠一笑:“鮮蝦丸子。”
郁枝通紅着臉為她夾好滾圓的丸子放進碗裏,努力克制喉嚨的顫音:“夾、夾給你了,我的呢?”
“岳母,枝枝可真小氣。”
郁母笑呵呵。
竹筍堆在白米飯上頭,青青白白,魏平奚收回那只不老實的手,郁枝雙腿并攏,欲說還羞地看她。
“吃啊,看我幹嘛?”
白瞎了一張仙人般的臉。
郁枝羞憤,端起碗來埋頭進食。
“刺激。”
耳畔忽的傳來這聲‘淫.詞妄語’,郁枝柳葉眼睜圓,手裏的碗險些掉下去,耳尖仿佛着了火。
她瞪着功成身退調.戲人都調.戲地神不知鬼不覺的四小姐,又看着渾然被蒙在鼓裏的阿娘,眼眶瞬息氤氲淺淺一層淚花。
若論欺負人,魏四小姐認天下第二,無人敢自居天下第一。
魏平奚前一刻還道“刺激”,轉眼搶了婢女的活,一本正經為岳母夾菜。
盡心盡力,體貼至極。
若讓外人見了誰不得感嘆四小姐轉了性,待這便宜岳母十二分的孝順?
打一棒槌給個甜棗。
棒槌是敲在她耳邊的,甜棗是喂給阿娘的。郁枝有氣生不得,一頓飯吃得酸酸甜甜,半羞半惱。
“岳母,近日我新得了一冊話本,講給您聽?”
午後,魏平奚攙扶郁母在庭院秋千架前的石桌坐下,一卷愛恨情仇打打殺殺的江湖故事,講得妙趣橫生。
郁母何等安靜文雅的性子,竟也聽得忘我,不僅忘我,連自個親女兒都忘了。
約莫沒兩個時辰郁枝從剛回家的香饽饽成了沒親娘理睬的小白菜,然而看着阿娘和四小姐圍坐談笑曬太陽的畫面,她心坎驀地一暖,眼睛說不出來的有點發酸。
曾幾何時她們母女為了生計發愁,為了不受欺辱心存戒備,何時有過這等不設防的安寧歡笑?
這都是四小姐為她們帶來的。
郁枝将這份感激悄然收好,閉上眼還能聽到阿娘纏着某人問東問西,求知欲不像這個年紀的女人。
還真應了那句話,對人間充滿好奇的人,靈魂是年輕的。
這話是魏平奚告訴她的。
“然後呢?那女俠後來怎樣了?”
“後來啊……”魏四小姐看着不遠處支棱耳朵偷聽的美人,笑:“然後,女俠就墜入愛河了。”
郁母老臉一紅,手撫翠玉杖,壓低嗓音:“再然後呢?”
秋日,午後,一老一少沉寂在有情有酒的江湖,郁枝坐于青石階,昏昏欲睡。
送走需要午睡的郁母,魏平奚折身回來打橫繞過寵妾腿彎,抱她回房。
內室整潔,陽光充足,掀開床帳,床榻是郁母特意吩咐下人布置的象牙床。
象牙床華美結實,好處是怎麽鬧都不會塌,穩穩當當絕無異動,最适合新婚愛侶。
床上鋪墊松軟褥子,人躺在上面不說如墜雲端,一夜好夢總不成問題。
被子是合歡錦被,上繡鴛鴦戲水圖樣,由細節處可觀為人娘親的良苦用心。
她那便宜岳母竟果真希望她的女兒和一個女子琴瑟和鳴。
郁枝半睡半醒被抱上去,一個個吻落下來,落在額頭、眉心、臉頰,流連忘返。
她擡手輕拍,拍在四小姐細瘦的小臂。
“還不醒?”魏平奚拔簪散發,一身裏衣裏褲坐在床沿,青絲如瀑,美貌絕倫。
恍恍惚惚郁枝以為見到了仙子,滿是驚豔的眸子如貓眼驟然收縮,她迅速醒了過來,頭腦無比清明。
“四小姐。”
“總算醒了。”
魏平奚為她除去發間玉簪,神情漫不經心遠沒當着瞎眼婦人時的平易近人,裝了半日她總覺得有些累,打心底裏生出淡淡的倦怠。
“脫了,這麽沒規矩?陪我睡。”
她音色柔軟,郁枝搭在腰間的手輕顫,弱弱道:“知道了。”
玉白的美人抱滿懷,魏平奚慵懶埋在她懷裏,鼻尖肆無忌憚輕拱,推開一寸寸擁擠的山巒。
她安心抱着郁枝,睡意漸濃:“會唱陵南府的兒歌嗎?唱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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