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照片

沈夷頓感一陣恐慌,不敢直視前方——不僅僅是衆人注目的壓力,更有一絲沒來由的不安從心頭竄起,似乎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事即将發生。

就在他心跳怦怦作響、幾乎想要轉身退出時,堂上有人開了口:“夫人,你要見我嗎?”

聽到這耳熟的聲音,沈夷下意識地擡頭望去,頓時愣住了。

——那站在大廳正中,微笑着向他看過來的人,有一張他這幾天極其極其熟悉的面容!

沈夷一見到他,剛要松口氣,卻猛然察覺了不對——楊輝不但沒有半點被挾押的害怕樣子,反而神情自若、儀态從容,立在一群山賊中間竟格外顯眼……就連他剛才說出的話,也很不對勁……

他這發愣只有一瞬間,就聽身旁謝毅高聲道:“大哥!嫂子可擔心你了,鬧着非要來見你!”

廳上爆發出一陣笑聲。山賊頭目們哄堂大笑。

與此同時,沈夷僵在原地,全身都動不得了……“大哥”這兩字就像一記響錘猛地砸下,他的頭因這過重的震驚而嗡嗡作響,幾乎令他暈眩。楊輝他……他竟然是……可這,這怎麽可能!

楊輝微笑說:“夫人牽挂我,我當然高興。不過吉時還沒到,夫人不用太心急了,讓老四送你回去等着吧。”

沈夷嘴巴微微張了張,似乎想說什麽,偏偏出不得一個字……他感到不但身體僵了,就連腦子裏也是轉不動,根本完全忘了自己來此的目的。

“哎呀,嫂子舍不得,走不動呢!”謝毅又打趣一句,引得衆山賊又是一通哄笑,“來,還是聽大哥的,先回去吧,晚上再來拜堂!……走啰!”指揮兩個小喽啰扶着沈夷,自己陪同往外走。

沈夷心中驚駭,腦中紛繁,一路渾渾噩噩,直到走出一大段路、謝毅領着他們停下來,都還沒緩過神。

謝毅看他愣怔,笑着提醒:“嫂子,先進屋歇一歇吧……是不是見到大哥高興壞了?我就說嘛,讓你不要見,你非不聽。”

這、這是早已預備好的!沈夷臉色發白,終于抖着嘴唇開口:“……你們,你們這樣做,是有什麽意圖……”忽如其來地,他感到一陣陌生而巨大的恐懼,這其中,一定有許多自己一無所知的東西……

“能有什麽意圖?當然是辦喜事啦!”謝毅看他這個樣子,連忙勸慰,“大嫂你可不要誤會,我們是沒有安壞心的……來,先進屋坐下吧。”

剛剛在大廳停留只有短短的片刻,可對于沈夷來說,卻像是做了一場荒誕得不可思議的夢,他至今無法置信。看謝毅不肯正面回答,還作出“請進”的手勢,他也只得勉強忍住心中無限翻騰,決定先冷靜下來,再想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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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等他定睛一看眼前,就又是吃了一驚——這哪裏還是他昨天住的屋子?

只見這帶院落赫然大了許多,沿牆有青翠竹木遮蔽,看着并不起眼,四周守衛的喽啰卻身板筆直、個個腰間配槍,顯然更為精良。

沈夷頓時沒有向前邁步,驚疑地看向謝毅:“這……這又是什麽地方?”

謝毅笑着說:“大哥住的地方啊。大哥在你芙縣的家裏住了那麽久,當然也要好好招待你了!……難得上山一趟,你不想看看大哥的房間嗎?快跟我來吧。”

沈夷剛踏了圈套,本來不肯輕易進入,但身負的使命的确令他想要一看究竟,何況,眼下的情形也必然由不得他。于是,他也沒有多說什麽,跟着謝毅跨進了院落。

院中房舍古樸大方,種了常青松柏,還開了一方清清水池,水中魚兒成群在尖尖蓮葉角下穿梭閑游。

謝毅見沈夷看去,立刻熱情介紹:“這個池塘是老寨主在的時候開的,他老人家不但喜歡魚,還喜歡花……後面那一圃的杜鵑花還是我和大哥幫着種的呢。”

沈夷心中一動。賞玩花鳥魚蟲一向是文人的最愛,一個山賊頭子也有這樣的癖好嗎?“你們老寨主倒是挺風雅。”

謝毅怕他因剛才的事過于震驚恐懼,正準備了很多勸慰的話,一看他有心情搭話,頓時非常高興:“那是啊,我們老寨主從前是個讀書人,還做過官哩!不然大哥和大小姐怎麽會這麽有學問!”

這股山匪的頭子竟然是讀書人出身?沈夷心裏更是吃驚。他也翻看過不少有關山賊的官方和民間記載,卻從不知道這件事。他疑慮更深,想繼續打聽一個讀書人為何成了賊寇,謝毅卻興沖沖地招呼:“快來,這邊就是大哥的房間,你來看!”

沈夷只得暫時按捺下疑問,跟着步入。

房屋寬敞明亮,書房和卧房以隔間相連。書房裏擺放了三面書架,均是滿滿的書籍,桌椅之外,除了窗邊的一盆萬年青,并沒有其他擺設。沈夷來到書桌前,被桌上放置的一個相框吸引了。

框裏的照片是一家三口。夫妻倆看上去三十來歲,是晚清舊式的衣裝打扮,坐在八仙椅子上,面容和藹帶着微笑;中間的男孩大約四五歲,眼睛有神,俊俏可愛。

照片已經泛黃了,顯然很有年代。沈夷一看,就看出這男孩正是楊輝。

謝毅見他盯着照片看,便解釋:“這是老寨主一家。那時還沒上山呢,大小姐都還沒出生。”

沈夷正要順勢問楊家落草的原因,謝毅卻想起了什麽,一拍頭“哎呀”了一聲:“光顧閑聊了,差點誤了事!大嫂,先洗澡換衣吧,辦完了這裏的事,我還得去那邊忙。”

先前沈夷被楊輝的身份所震驚,還沒在意他的稱呼,現在聽他一口一個大嫂,頓時臉色就難看起來,心中尴尬又氣惱;再聽他說“洗澡換衣”,又不禁警覺,立刻聯想到了拜堂的事,本能地抗拒:“為什麽要洗澡換衣?”

謝毅表情驚訝:“大嫂不想洗嗎?你在山上關了這幾天,不想換換衣裳嗎?大哥還說你愛幹淨,在芙縣差不多天天洗!”

沈夷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謝毅一面張羅着讓人準備,一面拉着沈夷來到浴室。浴室是卧房後側的一個小間,也十分簡單樸素,只有一個浴桶,和一面簡易的木質屏風。

很快熱水準備好了,沈夷卻一動不肯動。

謝毅替他拉上屏風,在外頭勸說:“大嫂,你也累了,這幾天又擔驚受怕的。洗完了在這裏睡一覺,天黑了我們再來請你。”

沈夷沒有作聲。

謝毅又說:“你要實在不肯,大哥一定要罵我,怪我辦不成事,然後親自過來勸你。”

沈夷突然一激靈。他想到楊輝站在廳上的神情語氣,心中就有些發怵……他對楊輝明明已經十分熟悉,可忽然一下卻又陌生得可怕,無論如何,現在他是萬萬不想見到楊輝的。

于是他慢慢脫下衣服,挂在屏風上,無可奈何地跨入了浴桶。

謝毅抱來一疊衣物,連同浴巾也挂在屏風上,順道收走了沈夷原本的衣服:“嫂子,這是婚服,待會你就穿上吧……哦,大哥說他和你一同買過衣服,這婚服的尺量一定合身,你就放心吧!”

沈夷看着這紅得耀眼的衣料,胸中一窒,幾乎立刻就要翻臉發作,但他又不擅長罵人,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竟然也沒找到能夠責罵這類可惡行徑的詞句。轉念一想,叫罵又有什麽用,他們本來就是匪人。聽着謝毅腳步聲遠去,他只得咽下羞辱,自顧默默沐浴清洗。

洗好起身,除了那身紅色婚服,別無衣服可穿。他漲紅了臉,遲疑半天,終于慢慢伸出手,把它從屏風上拿下來。

衣料觸手柔軟,是光滑的綢緞。沈夷卻緊皺着眉頭,仿佛捧着塊燙手山芋……這些荒唐不講道理的山賊,會不會當真給他送來一套新娘衣裝?……那他還用做人嗎?

他滿臉滾燙,心怦怦作響,手都在微微發顫。又好半天,才鼓起勇氣抖開,一剎那他才松了一口長氣——不是女裝,是一套紅緞織花長袍,舊式男子婚服。

可他立即又皺起了眉,即便是男裝,卻也是婚服!他做好了準備假意與楊輝拜堂敷衍山賊,可他萬萬沒料到楊輝自己就是……那麽今天的這場婚禮,就完全不在自己預料了……

他心又急跳起來,幾乎不敢深思。這時身上完全涼了,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為免着涼,也為免赤身見人,他還是無可奈何地慢慢穿上了這套衣裝。

穿上後,他連忙快步走出浴室,來到房門口,卻見院子裏有人看守,他心知走不脫,又羞于被人看到自己這身打扮,趕緊又退回去。

雖然謝毅臨走前講過他可以在這裏休息,可別說這是人家的地方,就算是自己的房間,沈夷又哪有半點睡意?他已完全不知楊輝懷着什麽意圖,山賊們接下來又有什麽動作……想到這天天親密相處、自己幾乎毫無保留對待的年輕人,竟然就是令人聞之色變的山賊頭領,他就不寒而栗。

現在還有什麽辦法能盡快脫身……對了,那包迷藥!自己還沒跟楊輝提過!乍一想起,他還沒來得及欣喜,突然刷地臉色大變——那包迷藥,放在換下的舊衣裏,被他們給收走了!……連同那張寫有教楊輝下藥的紙條!

他僵住了,冷汗涔涔而下,一時間驚懼到了極點。

他們會不會搜檢自己的衣物?只要一搜……

他臉色煞白,好半天一動不動。半晌,才勉強地安慰自己,或許,他們并沒有搜,畢竟只是一件髒衣服……只要有時機,或許還能偷偷拿回來……只是現在絕對不能驚動了他們,引他們懷疑……

可這樣一來,就只有坐以待斃了。沈夷輕輕喘着氣,拼命思索想要找到一個對策,可不論他怎麽想,最後被自己否決了……沒有一條行得通。在看守嚴密的山賊老巢裏,就是插翅也難飛,何況對方還對自己知根知底?

太陽漸漸向西移去,越來越紅,越來越大,直至将整片山林覆上黃昏的金紅。沈夷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時間飛快,眼睜睜地,天就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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